許都的皇帝當然不是小皇帝了。


    但他數十年身居宮禁為人傀儡,賀鬆對他的印象便始終停留在當年那個被董卓脅迫的小孩子皇帝。


    賀鬆一語出口,自己也覺得頗不恭敬,於是補了一句:“若曹操迫得皇帝禪讓,他便是逆賊。漢中王不就可以順理成章當皇帝了麽?”


    這話說得更顯突兀。一時間,身邊將校們都在猶豫,是該裝作不知,還是該閃開空間,讓雷遠與賀鬆慢慢討論。


    雷遠笑了笑。


    賀鬆所說的,其實是許多將校的心中所想,他們愈來愈有經驗,愈來愈有判斷局麵的能力,於是也就需要作戰的理由。隻不過賀鬆資曆最深,所以直言不諱。


    “老賀,你看。”


    賀鬆催馬上前一步,來到雷遠身側,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眺望過去。


    “你看到大路兩畔開墾的田地麽?”


    “看到了。”


    “這些田地,都是近年來陸續開墾的水田。地方上的官寺有專門的吏員督導農事,也有賃給耕牛的安排,所以去年起已得豐收。老賀你看,田地中綠意盎然,可稱膏腴之上田麽?”


    賀鬆眯了眯眼:“那是自然。”


    “老賀,以你當年在江淮所見,此等新開墾的田地,會有多少落到高門世胄的手裏?尋常百姓費力開墾,最後能拿到多少?”


    賀鬆苦笑道:“將軍,那時候豪右跋扈,黔首無立錐之地,再多的田地也落不到百姓手裏。便是我們灊山中,掌握田地的不也是諸位族長、宗主麽?”


    “但岑坪周圍的田地,隻有兩成歸於地方上的豪右世族。五成以上,都由縣寺出麵,分給了這些年來重回版籍簿冊的平民。另外還有兩成,原歸於地方上的軍屯。這兩年裏,將士中有功者,陸續得賞田宅,還有的被賜予奴仆,以助耕種。”


    雷遠想了想:“岑坪如此,荊州各地新辟田畝大致也是如此。益州、江州和我們交州,差不多也在這個比例,上下稍有浮動。自古以來,大難大災之後,都是豪強高門趁機擴張之時,而我們在四州數十郡國的範圍內,將之強行壓抑了,而竭力維護普通軍民。老賀你想,地方上的豪民,會沒有怨言麽?”


    賀鬆道:“自然是難免的。”


    雷遠換了個方向又指:“老賀,你再看那邊。”


    岑坪與灃水之間的廣闊濕地間,有許多小規模的高地,春夏時水勢高漲,高地就變成島嶼或者半島。


    早年間這些高地上全都是灌木密林,是猛獸、盜賊出沒之所。這兩年,隨著荊州完全被掌控,越來越多的商賈通過荊州各大水係泛舟行船,運載貨物。於是這些湖澤間的零星小片島嶼就被當作最好的倉庫。


    許多商人在島嶼上興建莊園、邸舍。雖然荊州戰雲密布,可轉運物資的小船依然穿行其間,遠遠看去仿佛蜂群飛舞。


    “今年以來,經岑坪轉運到北方的荊州、交州特產貨品數量,較之當年初建設時,大約是十五倍。所有的商賈都需要經過州府、郡府的市掾核定資格,並統一繳納關津之稅和市稅,所以荊州、交州在其中的得利,大約是初時的二十倍。而商旅們,尤其是規模巨大、擁有北向商路的巨賈們,得益更多。”


    雷遠拍了拍賀鬆的胳臂:“這些富商巨賈,其實隻是被人推出來辦事的而已,每一家巨賈都有背景。老賀你該知道,益州那邊有人專門負責此事;荊州軍府也直接掌握了兩家,交州軍府控製得更多些。通過這一渠道賺取的錢財,大部分都用在了將士們的身上,另外也用於給將校們頒發賞賜。去年底的分潤額外多些,什長、伍長以上人人皆有,老賀你別說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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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後有將校偷笑。


    賀鬆尷尬道:“記得,記得呢。”


    “這些泉貨流轉的收益,往年來說,都被地方巨族壟斷。漢中王將這塊肥肉從他們嘴裏奪出一大塊來,分給將士們……你覺得,是不是又會有人不滿了?”


    賀鬆沉吟道:“生意如此興隆,豪族巨室所獲的已經不少了。不過,人的貪欲無窮,隻要沒把所有的利益都拿出來分享,總有人會不滿,總有人會心懷怨恨。”


    雷遠頷首。


    “那麽,你再看。”


    這次雷遠指的,是岑坪以北,背靠涔水的百魚山方向。那處是當年賀鬆駐紮岑坪的時候修建的駐軍營地,後來陸續經過數次擴建,成了一座規模不小的堡壘。


    首先依托山勢築起牆垣,牆高五尺,厚三尺餘;跨著牆體又增建了戰樓、望樓。在百魚山腳下,又挖了壕溝引水。在牆垣內部,有成片的房舍,半數用來存放武器,半數存放糧食。


    “這堡壘,你駐紮過。黃晅、段豐他們駐紮過。現在負責這一塊的是鄭高,你也見過的。負責岑坪日常事務的官吏們,至少有三成出於軍中,都是退伍的老卒或者基層軍官。他們在本地獲得官給的莊園,安家落戶,再經受簡單的培訓以後,從鄉吏、裏吏做起,一點點往上攀升職位。今年以來,在荊州和交州,都有老卒為鬥食吏的。更不要提轉為文職的軍官了。”


    所謂鬥食,指的是百石官俸分攤到每日,得一鬥二升。這已經算是縣中骨幹吏員了,地位不低。


    雷遠繼續道:“雖說漢中王推行郡守、郡尉分治,使各地官吏的數量大大增加。但這些鬥食吏的職位,本來都是地方豪家所有,是他們勾結或架空上官,進而欺壓橫行的重要工具。這些職位被侵奪,你覺得,他們會高興麽?”


    見賀鬆蹙眉深思,雷遠又道:“我還聽說,漢中王近來意圖在四州重新推行賢良方正和文法、才能等科的察舉。而察舉之權,分屬郡守、都尉。到那時,軍中出身的吏員隻怕還會更多。你覺得,某些人會滿意麽?”


    “怎麽會滿意?這是動了他們碗裏的食物,必定會令之大大不滿。”


    “再多的不用說了。”雷遠微笑道:“近數百年來,大漢與士子豪強共治天下。可漢中王要的,是恢複前漢製度,痛抑豪強;我和關將軍等人想的,是提升武人地主的地位;軍師將軍諸葛孔明要的,是嚴明律法、整肅綱紀。我們大刀闊斧地做了很多事,讓很多人不高興。這麽多人不高興,為什麽漢中王的政權依然穩固,還能蒸蒸日上?”


    雷遠環視眾人。


    見眾人皆不知該如何回答,雷遠平伸出兩隻手。


    “原因有二。其一曰,我們手裏有銳利刀槍。其二曰,我們手裏有大義。”他將雙手握緊成拳:“任何人敢有不滿,我們以大義臨之,幾乎沒有人能公然反對。真有誰反對了,我們以刀槍臨之,芟夷逆賊,名正言順。”


    賀鬆深思道:“將軍的意思是?”


    “刀槍,我們有,曹操也有;這天下群雄,誰手裏都少不了刀槍。但是……”雷遠將一個拳頭舉起:“大義,我們有,曹操沒有。其他人,誰也沒有!”


    身邊將校們都看著雷遠的拳頭。高地下方行軍的將士們,以為雷遠又在和大家打招呼,於是紛紛舉起刀槍,歡呼回應。


    雷遠舉著這個拳頭問道:“老賀,我問你,我們的大義是什麽?”


    賀鬆沉聲道:“忠於漢室,討曹滅賊,平定天下!”


    “不錯!正因為有了忠於漢室、討曹滅賊、平定天下的大義,我們才能壓著反對聲,強行推進有益於時局的一切製度。也正因為堅持著這份大義,漢中王才能在亂世中拚搏數十載,幾起幾落而終能得到無數人的尊奉!”


    雷遠放緩語氣:“現在曹操挾皇帝於軍中,意圖巡視荊州,並在南陽代漢登基……這便是在公然向我們的大義挑釁。你覺得,我們能不作回應麽?漢中王、軍師將軍、關君侯他們,會不作回應麽?”


    “原來如此。”賀鬆頷首:“如果不作回應,我們就沒有資格再宣揚我們的大義!失去了大義,我們和那些為一己私利而割據的國賊,也就沒區別了!”


    雷遠手按長劍,雙目炯炯,環視身邊眾將。他道:“所以,這一戰,必不可免。究竟怎麽打,端看中樞具體安排;但無論怎麽樣,我們將迎來的,必定是惡戰、大戰。我在這裏,先請諸位打起精神,為了天下百姓,為了我們自己,也為了我們的大義而戰!”


    諸將同時躬身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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