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戰場上的所有人都在做最後的努力,許多人的命運,也在這時候迎來新的開端或者最終的結局。


    將軍王摩早年是冀州韓馥的部下,後來投效袁紹。袁曹相爭時,王摩因為擅長築壘、守禦,受命在延津西南緣河至汲、獲嘉二縣,建設軍堡三十餘處,以數千兵守禦,結果遭到樂進和於禁的攻打,被迫降伏。


    此後近二十年,王摩一直跟隨樂進,久在襄陽。直到曹休領兵入鹿門山,他先受命協助曹休在鹿門山築壘,又被調到鄾城和鄧城一線修築營地,轉隸於禁。


    像王摩這樣的將軍,其實已不像是武人,而更類似於以治軍為特長的文吏。早就不在乎勇名或者封賞之類的東西。他們在數十年的戎馬生涯中積累了豐富至極的經驗,而這經驗也隻是為了讓他活下去而已。


    他眼看高祚和老搭檔何茂戰死,立即就斷定勢不可為。於是隻帶了少數人,向遠離戰場的方向逃跑。


    由於鎧甲沉重,他和他的部下們都把鐵甲丟了,隻著輕便戎服。這樣一來,戰馬的負擔減輕,可以跑得快些。然而樊城北麵到鄾城、鄧城一線,水勢尚未全退,地形地貌變得與他過去的記憶大不相同。他和部屬們漫無頭緒亂走,撞上了好幾次荊州軍,到了這時候,他身邊隻剩下兩名從騎。


    王摩在一處林地背陰處停下來歇馬。之前一次遭遇戰裏,他身上中了兩刀一箭,傷勢不重,也已經包紮止血了,但是這會兒非常口渴。於是他讓從騎看著戰馬,自己隻拿著短刀,提著水囊,到低處去汲水。


    林地下方的深草間,有一條小溪淙淙流過。洪水過後,這樣清澈的水源是很珍貴的。王摩加快腳步過去,彎下腰取水。然而當他把水囊浸到溪水裏,才發現溪水對麵有兩名荊州士卒持著水囊也在汲水,兩人被王摩的動作驚動,正抬起頭看著他。


    雙方瞬間都目愣口呆。荊州士卒連忙取弓箭,而王摩顧不得叫喊,立即拔刀,踏著飛濺水花向前。


    小溪不寬,王摩估計,自己三五步跨越,然後就能近身搏戰,殺了兩名敵兵。然而奔了兩步,他腳下踩踏的淤泥打滑,引得他大腿上的傷口劇烈抽痛,使他幾乎撲倒在水裏。


    王摩連連晃動雙手保持平衡,待到站穩,兩名荊州士卒都已經張弓搭箭瞄準了他。


    在林地邊緣看管馬匹的兩名從騎就聽得下方一聲慘呼,慌忙奔下來救援。然而兩人衝到溪流邊緣,隻見到荊州人正用短刀割著王摩的首級。


    兩名從騎連聲怒吼著衝過溪流,與荊州士卒廝殺到一處。兩名荊州士卒先前看王摩氣勢不凡,應該是個軍官,所以才專門砍他的首級。這會兒既然有敵襲,他們便將腦袋隨手拋開。


    王摩的腦袋滾落進溪水裏。脖頸處的血汙將清澈的溪水染紅,不斷向下遊流淌。


    隨著王摩等中堅將領的陸續戰死、失蹤,於禁發覺自己對軍隊失去了掌控。當然,因為他見勢不對立即抽身向北,一口氣跑出十餘裏的緣故,本來也沒法再控製南麵陸續坍塌的部屬了。


    他們走過的道路愈來愈泥濘,再往北,分成東西兩股,路旁全都是荒坡野地和無邊無際的大片蓬草。


    於禁派了人去探察兩條路哪條好走,自己兜轉回來,站到高處,放眼向南眺望。入耳全是哭喊聲、求饒聲和失去理智的嘶吼聲,入眼皆是曹軍四散奔走,轍亂旗靡。蜂擁的人群甚至直接撞穿了多處於禁仔細設下的堅固營地,隨即營地中傳來轟隆隆的響聲。


    暮色蒼茫,看不清楚,但隻聽聲音就知道,那是營地中正興建的投石機、巢車、雲梯等物紛紛被推倒了。


    “可惜了……那些器械再過三五天就能完工,憑之攻打鄧塞,絕無不成之理……可惜曹公本隊不知為何就敗了!可惜曹子丹這廝粗疏魯莽,壞我大局!”於禁慨然長歎。


    護軍浩周問道:“文則,我們怎麽辦?”


    於禁看看浩周,再看看身邊簇擁的將士們。他初出營時,帶著本隊鐵騎五百。沿途在亂軍中掙紮開路,與自家潰兵幾度廝殺,到這時隻剩下二十幾匹馬,兩百餘人。


    看浩周和將士們的眼神,似乎指望於禁能有力挽狂瀾的法子。而於禁隻覺得荒唐。


    多少年來,於禁始終保持著嚴整剛毅的形象,所有人都相信於禁是在逆境中臨危不懼的大將,可於禁自己知道那不是真的。


    將士們心慌意亂的時候,他也一樣的心慌意亂。將士們沒主意的時候,其實他也沒主意。


    便如此刻,於禁簡直想一劍把浩周殺了。


    我都已經派人探察向北的道路了,你居然還問我怎麽辦?這不是很明白的事嗎?


    你問我做甚?


    難道你以為,局勢如此,我還能有什麽法子?難道還能靠這百餘騎突入戰陣,把關羽找出來殺了?那關羽何等凶猛,你們沒親眼見過,不知道他的厲害!這會兒什麽都別想,趕緊逃亡保命才是正經!


    他想了許多,卻說不出口。逃亡這兩個字,部屬們可以說,浩周可以說,唯獨於禁不可以說。皆因於禁一旦說了,便再也維持不住剛毅威嚴的形象,那絕對不行!


    於禁心亂如麻,隻能默然。


    而部屬們將他的默然視作正在考慮對策,於是屏息凝神以待。


    就在此時,前頭大批敗兵來了。他們多的一二百人一隊,少的十餘人一隊,像是被獵手追逐的獸群那樣,狂亂地逃亡著,所經之處,將道路踏成了連綿的泥塘,又將荒草成片地踩倒,將草甸底下混濁的汙水崩濺得到處都是。


    後頭又有荊州的騎兵徐徐跟隨。


    騎兵們沿著道路離合,有時候並成大隊,有時候散成長線,趕鴨子似的,不緊不慢地隨著曹軍士卒。曹軍將士們這時候沒有抵抗意誌可言,他們沒頭蒼蠅也似地奔走,偶爾有幾個止步反抗的,立即被荊州騎兵砍了腦袋。


    反倒是喊著要投降的,被勒令跪伏在地,大約就此安全了。


    這明擺著,是荊州騎兵在刻意驅趕敗卒,壓榨他們的體力。這些敗卒來得很快,眼看就要接近於禁等人藏身的坡地。一旦己方被敗卒挾裹,那可真是死路一條。


    浩周臉色慘白,又問:“將……將軍,怎麽辦?”


    於禁忽然衝了出去,迎向潰兵們,高聲喊道:“東麵有敵人埋伏,往西麵道路走!”


    他的甲胄早就扔了,戎服也破損得不像樣子,一時間竟沒人認出他便是假節鉞的左將軍於禁。但數十年身居高位,自然就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氣度。


    打頭潰兵隻聽他口齒清楚,語氣堅定,這時候人人六神無主,那有能力分辨真假?最前頭一兩個往西麵道路去了,緊接著後頭十幾個二十個,眨眼間,數以千百計的敗卒,互相推搡踐踏著,皆往西麵蓬草橫生的路上奔去了。


    須臾之後,荊州軍的騎隊也鐵蹄隆隆而過,跟著潰兵過去。


    於禁本人卻弓著腰穿進深草叢中,不一會兒便兜轉了回來。他似鐵的麵容現出一絲輕鬆神色,對部下們道:“騙得追兵走了西麵道路,我們就走東麵。”


    以浩周為首的數人俱服膺拜倒,都道:“將軍真有膽色,真有奇才!我等敬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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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禁不耐煩地牽過戰馬:“快走!荊州軍後繼的兵力,說不定什麽時候追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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