淯水以東的戰事,結束得比淯水西麵更早些,這時候已經沒有任何成建製的抵抗了。


    由於泥濘地麵的影響,漫山遍野的潰兵掙紮在瀴水兩岸。有些人廝殺受傷,走著走著,就栽倒在曠野深潭之中,再也掙持不起。而當下一批人行進此地的時候,前人的屍體已經慢慢地涼得透了,有時候被後來者當做踏腳的工具。


    這時候,什麽戰友之誼,什麽袍澤之情,都沒人提起,失敗的武人與行屍走肉並無不同。可是,偶爾有幾匹戰馬逡巡,發出失去夥伴的哀哀嘶鳴,又令人心神顫動,忍不住嚎哭起來。


    在這種環境下,還能保持冷靜,竭力尋求脫身之法的,都是曹軍中極出眾的人才。


    比如鄧展。


    鄧展是曹操帳下親將。他膂力超群、武藝精熟,尤其劍術、射術和空手入白刃的手搏之法,都在鄴城得享大名。又因為其家族與曹氏世代交好,故而他被曹操引為親將,能夠自由出入宮闈,擔負種種機密任務,雖然沒有帶領大軍的經曆,卻在鄴城、許都,都有極特殊的地位。


    此前行軍時,鄧展跟隨著步兵校尉段昭所部行動。後來交州軍洶湧而來,段昭所部死命抵擋,卻終究不敵。段昭被敵將寇封斬於陣前,其部當即大潰。


    鄧展眼看大勢已去,連忙帶領身邊數人直接往北逃竄。一隊交州騎兵在後如影隨形地追擊,以箭矢拋射,鄧展等人不斷張弓搭箭還擊,須臾間雙方各死十數人。


    交州軍今日長途奔襲廝殺,戰馬無不疲憊,不堪久追,沒過多久就體力不支了,慢慢放棄。而鄧展等人的坐騎也沒好到哪裏去,他們在逃亡的時候,全然顧不上分配戰馬的體力,這會兒好幾人胯下戰馬的嘴角都噴出白沫,隻是憑著對主人的忠誠竭力堅持。


    鄧展等人策騎跑了數裏,隻得擇一處近水窪地,躲進蘆葦蕩裏稍稍歇馬。


    鄧展取下腰間的水囊,遞給身邊一名文吏打扮的中年人:“請喝水。”


    中年人眼神逡巡地看看四周,慢慢接過水囊。


    鄧展想了想,和氣地道:“這是我自己用的,請放心。”


    中年人略微鬆了口氣。


    相比於鄧展等武人久經風霜的堅強姿態,這中年人的體格顯得很是脆弱。他裸露在外的麵部雖然髒汙,但手上皮膚都很白皙,指掌纖長,似乎絕少經曆野外嚴酷環境錘煉,手臂也很瘦弱。


    他接過水囊,咕咚咚地猛喝了幾口,嗆得連連咳嗽。咳嗽了幾聲,他又哇哇地吐了起來,顯然他很少騎馬奔走,承受不了戰馬起伏的顛簸。


    甚至他在蘆葦間走路的姿勢也很古怪,兩條腿外撇著,應該是適才策馬的時候,被馬鞍磨破了大腿內側。


    曹軍多戰馬,通常來說,就算軍中文吏也常縱馬往來,除非一些地位極高的貴胄子弟,絕少有如此膚脆體柔的。誰人在騎術上頭露怯,還難免遭到同僚和上司的戲弄。


    但鄧展此時卻無心苛責。


    他猶豫了片刻,探出手去拍打中年人後背,稍稍緩解痛苦。


    “敵軍的兵力並不多,他們阻攔不了我軍無數人四散奔逃。還請再堅持一會兒,隻要再往北去,一定能得到鄢陵侯所部的接應。”


    中年人喘息著輕笑了兩聲。


    鄧展見這中年人無意言語,稍稍躬身退後,與其他幾名同伴撕下身上戎服的布料,包紮傷口。鄧展自己的側腰被一支長矛劃過,創口極深,血肉模糊中依稀可見灰白色的肋骨,其餘幾名將士也帶著輕重不一的傷勢,處置起來頗不容易。


    但無論幾人如何忙碌,總有人死死地盯著中年人,絕不移開視線。


    過了會兒,中年人忽然道:“鄧將軍,你這又是何必?若我們在此止步,等到戰事結束,你將我獻給漢中王,必定能得到……”


    說到這裏,他發現鄧展的眼神忽然變得極其凶惡。


    這樣的眼神,中年人看得太多了,每一次見到這樣的眼神,都代表他的尊嚴將被踐踏,他本該有的利益又一次遭到剝離。過去的許多年裏,哪怕在睡夢中,他都許多次被這樣的眼神嚇醒。


    而此時此刻,哪怕他已經確認了曹軍大敗,鄧展隻在絕望奔逃之中,他仍不敢麵對這樣的眼神。畢竟這鄧展,是曹操手下最凶惡的猛犬!


    中年人猛地垂首,看著地麵,整個身體都變得僵硬了。


    鄧展沉聲道:“劉備是禍亂天下的逆賊,不是漢室忠臣!他的野心,早就昭然若揭,難道……難道足下反而看不清楚?足下真以為去往南麵,就會比留在北麵好些?”


    中年人隻有苦笑。


    他這一生中,曾經以為董卓是忠臣,沒過多久董卓成了逆賊;曾經以為曹操是忠臣,結果被曹操硬生生迫到家破人亡。但劉備畢竟不一樣的,再怎麽說,劉備姓劉。隻要他姓劉,就絕不是逆賊。


    隻不過,鄧展有一點沒說錯,劉備當然是有野心的。沒有野心的人,在這亂世中也做不到漢中王。所以對於他個人來說,曹劉兩家在某種角度,也沒什麽太大的區別吧。無論他在哪裏,都隻能做籠中之鳥、釜中之魚,這是不會變的。


    他蹲下身,打算坐倒休息,不再討論這個話題。


    正在此時,忽聽得蘆葦外沿有人高喊:“在這裏了!”


    怎麽就露了行跡?鄧展和幾名同伴大驚暴起,待要取手邊弓刀廝殺,外頭又有人喊:“放箭!放箭!”


    下個瞬間,數十支箭矢掃過蘆葦,劈劈啪啪地直射進來。


    鄧展的運氣甚差。一隻重箭直落,射中了他的腳麵,寬大的箭頭穿過皮靴的腳背,打碎了腳上骨骼,又透出腳底紮進地麵。鄧展悶哼一聲,一時動彈不得,全身武藝施展不出半分。


    他強忍痛楚去俯身拔箭,剛彎下腰,早有多名荊州士卒從蘆葦蕩裏衝出,持著長槍大矛亂刺。槍矛的尖端連接捅入鄧展的肚腹,發出噗噗的聲響,待到槍矛拔出,腸子和內髒便從傷口溢出來,發出臭氣。


    與此同時,鄧展的幾名同伴俱都身遭刀斧而亡。


    場地間除了繼續湧入的荊州士卒,隻剩下臉色慘白的中年人。


    巧得很,適才箭矢掃過,居然沒傷到他分毫;而荊州士卒衝入廝殺的時候,又因為他手無寸鐵,一看便知不是個有威脅的,竟沒人去斫砍他。


    中年人渾身顫抖地站在原地,看著蘆葦蕩深處,邁出一名高大的蠻夷。此人光頭紋麵,相貌甚是醜陋可怖,兩耳都掛著鑲金象牙耳環,腰間懸著一柄劍、一柄手斧。


    士卒們見他來,都道:“羅阿憚寧,這人武器精良,身上穿的也好,定是個大官!你割他的頭回營,定能再計一功!”


    羅阿憚寧看看鄧展的屍體。這場贏得太過輕易,鄧展身邊的同伴又少,使他有些難以判斷:“真的?我讀書少,認不得這些官員的打扮。你們幾個,可不要唬我!萬一耽擱了我的婚事,那可不成!”


    羅阿憚寧三句話不離自家的婚事,他的同伴們聽得耳朵裏都要起老繭了。當下士卒們皆笑:“必不唬你,快去割了首級!算上這個功勞的賞賜,就足夠你迎娶牛家的女兒啦!”


    羅阿憚寧摸了摸自家的光頭,醜臉笑得有些靦腆。


    “此人確是個將軍。你取他首級以後,記得拿上他腰間的玉帶鉤……那是二千石將軍所用的佩飾。”中年人本來縮在一旁發著抖,這會兒忽然道。


    羅阿憚寧猛地扭頭:“你是誰?你怎麽知道?”


    中年人想了想,他幾乎要將自己的身份合盤脫出。但在這個刹那,他又覺得,不妨稍微等一等。於是他站直身體行了個禮:“我姓伏,琅琊東武人。原為許都小吏,隨軍至此,幾乎死在亂軍之中。這位……這位羅將軍若不熟悉曹軍將校的甲胄服飾規格,我倒十足可以效力。隻求將軍饒我性命。”


    幾個士卒都哄笑:“你這廝,看起來不像是能殺人的,我們要你性命做什麽?”


    羅阿憚寧點了點頭。他仔細看看這中年人,見他確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樣子,於是也有了個新想法:“這位伏先生,你願意去交州麽?”


    “什麽?”


    “這場仗打完,我要去娶合浦郡右賊曹掾史的女兒,但是身邊缺個讀書人操辦。你願意跟著我去交州麽?我在交州有個莊園,還有很多地,你可以幫我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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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中年人的身體晃了晃,大概是覺得這建議過於突兀。


    “怎麽樣?”羅阿憚寧問道:“你識字的吧?你還可以教我識字,嗯,還有寫字。我以後要做漢家的將軍,不會認字寫字,肯定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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