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錚冷靜下來。


    他認為自己應該清楚,青衣衙門潛伏在金城縣的人手,不會隻有鐵板這點人。他們在這裏已經生活了許久,這說明那位安王布局很早,既然如此,沒理由不把力量弄得強些。


    城牆內外激戰正酣,無論他們是否能夠戰勝眼前這些吐蕃甲士,至少都牽製吐蕃一部分兵力,有效支援了城牆處的戰鬥。


    裏應外合,這應當是安王做此布局的用意。


    吐蕃人在月神教的教化下,的確不再是一群野人蠻子,他們各種意外明顯有所防備,所以即便是城牆戰事已起,負責這裏的甲士也能穩如泰山。


    楚錚深吸一口氣。


    隻要眼前的戰鬥是值得的,他就沒有必要多想,就算戰死在大街上,也可以死得瞑目。畢竟,原本他今夜是要被亂刀砍死在坊內,成為警示街坊的猴子的。


    隻不過,麵對這樣一群凶神惡煞的吐蕃甲士,那些擰著菜刀錘子衝出來的普通漢子,怕是要被嚇回去了。他們都隻是老百姓,縱然有一時血氣上頭,看到這群煞神,當頭一盆冷水澆下來......


    就衝上去了。


    衝上去了!


    是的,楚錚看到,從福寧坊衝出來的漢子們,已經緊跟鐵板等人,紅著眼,從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嘶吼,衝向了那些披甲執銳的吐蕃甲士!


    楚錚的世界觀,注定要在今晚被顛覆,或者說修正。一個十六歲少年見過的世界還太小、太淺、太局部,由此形成的世界觀,注定要被不斷修正。


    他沒有弄清楚,今晚的這場戰鬥,對這些漢家兒郎意味著什麽。


    刀已在手,箭已上弦,就沒有回頭路。


    上了戰場,就都是戰士,未戰先怯已經不存在。


    這是大唐皇朝在他們的血脈中,深深種下的勇烈種子!


    楚錚大吼一聲,緊跑幾步,躍過那些普通漢子,衝進被鐵板等人撕開口子的軍陣,手中長刀高高舉起,將一名來不及反應的吐蕃甲士,當頭斬為兩半!


    楚錚雙眼漸漸猩紅,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無論如何,普通漢子戰力終究不會高,不能讓他們衝鋒在前,自己必須多砍倒幾個吐蕃甲士,為他們殺出一條血路!


    這是他作為大唐修士,必須要有的自覺!


    血腥激戰在大街上慘烈進行。


    楚錚這十六年來,從來沒像今天一樣,一下子殺這麽多人。


    在他十三歲後,老道人每年都會帶著他,出城去尋找山野盜賊,用吐蕃賊人的性命,訓練他的殺人膽魄和技巧。然而無論是他,還是老道人,本質上都不是嗜殺之人,所以殺的人也就有限。


    而現在,楚錚長刀已經換了三柄。


    第一柄卷刃太厲害,第二柄缺口被崩太多,第三柄直接被砍斷。


    倒在他刀下的吐蕃人,兩隻手兩隻腳都已經數不過來。


    與此同時,他身上也添了三道深淺不一的傷口,血流的無暇去止住。


    縱是如此,他們也隻是衝過了大街不到四分之一的距離。


    吐蕃甲士殺之不盡。前麵的死了,後麵的就補上來,長街尾部依然看不到隊列盡頭!


    好在青衣衙門足夠悍勇,漢人百姓同樣爆發出,令楚錚吃驚的戰力和鬥誌,哪怕是倒下的坊民已經摩肩接踵,後麵的漢子仍是前赴後繼。鮮血沒有讓他們畏懼,反而讓他們的怒火完全燃燒起來。


    這樣的廝殺,讓楚錚熱血直衝腦門。


    今日哪怕是戰死在此,也不枉大丈夫一場!


    然而麵前這群吐蕃甲士,明顯同樣不惜一死。


    他們不退。


    砍倒麵前的吐蕃修士,楚錚又拉了衛大娘子一把。這個豐腴的婦人,渾身衣衫都被染紅,臉上也多了一道可怖傷口,之前已經倒下過三次。兩次被其他青衣衙門救起,一次被楚錚拉起。


    然而這回,楚錚沒有能把衛大娘子拉起來,她的身子格外沉。


    楚錚心頭一涼,回頭定眼一看,衛大娘子已經迎麵趴在血泊中不動了,身下大灘深褐色血跡正在快速溢開。


    沒有時間去抹奪眶的眼淚,楚錚舉刀擋下一名吐蕃人的戰斧,又跟對方廝殺在一起。


    那個每天都來攤子前,甩著手帕拿自家五六歲的女兒,調戲楚錚的不娘婦人;腰明明已經粗得跟水桶一樣,卻偏偏還以為自己仍舊年輕,不時要扭上幾下的小心眼婦人,再也不會每天少他一文錢了。


    楚錚不知道自己戰鬥了多久,隻感覺眼前漸漸模糊,有淌下的淚水,也有沾到的鮮血,到後麵,整個視野就是一片紅色世界。


    手中的刀,越發重了,很多靈巧的動作,再也不能迅捷的做出來。


    所以他的招式,被迫變得橫平豎直,隻能追求簡潔、幹脆。


    陳瞎子也倒下了。


    腦袋被人砍掉半邊,腦漿流了一地的人,如何能不倒下?


    楚錚甚至看到,對方的兩顆眼珠子掉了出來,尾巴卻還在眼眶裏。


    這下,這個瞎子就算沒死,也成了真正的瞎子了。


    越是不停戰鬥,楚錚腦海中的意識就愈發簡單,思考也變得單一,到最後就隻剩下一個聲音:向前。


    向前,一直向前。


    直到殺穿這條大街。


    直到見到其他青衣衙門的刀客。


    直到......再也不能站起來。


    楚錚看到鐵板回頭了,看到他看到是自己貼身跟隨,明顯愣了一下。楚錚勉強咧咧嘴,算是笑了笑,就像鐵板之前對自己笑一樣。


    他在告訴鐵板,你的兄弟,已經沒有能站著的了。


    他還想告訴鐵板,現在,我也是你兄弟。


    也不知鐵板是否看明白了楚錚的意思,他點了點頭,就又回身向前拚殺。


    忽然間,楚錚注意到一顆經營的水珠,從鐵板臉側飛出來,打在自己鼻梁上。


    不是熱的,所以不是血,冷冷的,所以......是淚吧。


    楚錚看到鐵板腰肋被捅了一刀,身形一頓,他連忙上前,將那個吐蕃修士一刀梟首;而後,他驚覺右肩一痛,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一根短毛插進了他肩頭。


    沒有拔鐵矛,楚錚踹翻了一名上前來,想要給他補刀的吐蕃漢子。


    他知道,他要倒下了。


    跟鐵板一起。


    跟鐵板倒在一起,也不錯。


    身後,還有那麽多青衣衙門的好漢。


    還有那麽多,以往是那麽卑微,那麽能忍受屈辱,那麽膽小,卻在今日真正站起來,撿起吐蕃人的兵刃,麵相仇敵,背對家人,殺出了一個大唐人血性男兒威風的普通漢子。


    跟他們死在一起,此生值了。


    到了地下,定要跟他們好生痛飲一番,為以往的輕視賠罪。


    看在今日並肩作戰的份上,看在自己一直奮勇在前的份上,他們會原諒自己吧?應該會原諒吧,畢竟,自己還隻有十六歲,尚且年輕,犯些小錯也是不可避免的。


    看到了。


    楚錚看到了街尾,吐蕃人隊伍的盡頭。


    街尾前,有好大一片空地。


    這說明,吐蕃人所剩不多了。


    隻可惜,自己已經力竭,有心殺賊,無力揮刀。


    鐵板不成了,身體已經搖搖欲墜,但他沒有胡亂揮刀,而是把刀背攥得緊緊的。他知道,自己能揮刀的次數,已經所剩無幾,一次都不能浪費,隻有這樣,才能多殺一個吐蕃人。


    身後已經沒多少漢子了。


    衝出坊門的漢子,少說也有三四百,現在,十不餘一。


    楚錚腳下一個釀蹌。


    他踩到一句屍體,被絆了一下。他到底太年輕,沒真正上過戰場,不懂得避開腳下屍體的重要性。身體向前傾倒,他心頭一片冰寒,知道自己這一倒下,絕對不會再有機會站起來,卻又在刹那間釋然。


    因為,可以死了。


    賊他娘的老道人,今晚跑得那麽快,連自己徒弟都不管了,真是......沒有良心啊!


    小......小東......


    他會成為步他父親的後塵,成為吐蕃人的爪牙嗎?


    會吧?


    畢竟,他已經跟在鑔拏卜身旁了。


    小東......


    小東?!


    楚錚幾乎以為自己眼花,或者是產生了幻覺!


    街尾,吐蕃人身後,一名鮮衣怒馬的少年,手持長矛,猶如天神下凡,衝進了吐蕃人群中!


    霎時間,數具吐蕃人的身體,被披甲的奔馳戰馬撞飛!


    那少年從馬背上一躍而起,人在空中,手中長矛橫掃而過,靈氣光芒猶如一道匹練!


    鼻青臉腫的少年人,眼前吐蕃人血爆如霧,發出一道破音的大喊:“錚哥兒!”


    楚錚目瞪口呆。


    他被鐵板扶著,再度站了起來。


    他看到,少年人身後,緊隨著衝來了一大群持刀猛士!


    那些猛士,人人白發!


    人人白發啊,卻凶猛的猶如山中老虎!


    如山中老虎啊,殺吐蕃人如屠狗!


    楚錚胸口一熱,再也忍不住,淚水泉湧而出。


    張長安高高躍過一群慌亂不堪的吐蕃人,重重砸落楚錚身前,手中長矛順手將一名吐蕃甲士,順勢狠狠刺倒在地。


    然後他在楚錚麵前站直腰身,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露出燦爛而絢爛的笑容。


    他說:“錚哥兒,我來了!”


    說這番話時,他語氣平常,但字音卻在顫抖,充滿力量感。


    很顯然,這六個字,他已經在心裏忍了很久。


    楚錚說不出話來。


    他伸出血糊糊的、顫顫巍巍的手,勉強握成拳頭,直直在張長安胸口捶了一下。


    他嗓音暗啞,滿心翻湧的情緒、情感,最終化為三個字:“好兄弟。”


    張長安重重點頭:“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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