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向來是瞧不上儒生的,尤其瞧不上張載。上回出去做斥候的時候,臨戰之際張載還尿了褲子,跟契丹遊騎交鋒的時候,連刀都拔不出來,沒死完全就是命好。


    這種軟柿子、慫蛋,向來自詡勇武的遍地男兒二狗子,連拿膝蓋看他的興趣都沒有。然而彼時的二狗子怎麽都想不到,張載這樣的軟弱書生,竟然會在短短時間內,就蛻變成戰場上的殺神。


    這幾日被張載救下的受傷同袍,兩隻手已經數不過來。


    這對一名戰士來說有多麽難得,是多麽大的強悍,會得到手足們多深的敬重,根本就不需多言。至少二狗子現在已經不再瞧不起張載,還已經把對方看作了真正的手足兄弟。


    雖然他不知道張載是怎麽變成這樣的。


    都頭牛蛋就不像二狗子那樣大驚小怪,作為都頭,自己也帶兵,他的見識閱曆自然比二狗子高很多。


    初上戰場的新兵,臨戰尿褲子並不算什麽,擰起刀子隻知道亂砍也再正常不過,很多新兵都是這樣走過來的。也正因如此,戰場上傷亡最多的永遠都是新兵。但隻要能夠撐到第二場戰事,新兵成了老卒,表現就會鎮定很多。


    無論是殺人還是自保,都有了一定的章法,存活下去的幾率就高了不少。


    而要是經過三五場激烈戰鬥,還能夠活著,那隻要不是太不堪,新兵也都成了精卒。


    張載就是這樣的情況。


    這些日子以來,張載上陣拚殺的次數,已經遠遠超出了五次,這有北口戰事慘烈的原因,也有張載等一幫儒生,每戰爭先,不畏生死的緣故。


    所以現在活下來的儒生,個頂個都強悍得很。


    隻是牛蛋不是很明白,為何這幫原本又酸又醜又無能的儒生,在戰爭降臨的時候,會忽然變得比邊關將士還悍不畏死。


    契丹對北口的這輪猛攻,不出意外在付出慘重代價後,還是被北口守關將士擊退。雙方修士和戰士都有不小傷亡,相比較而言守城一方損失還是少很多。


    張載受傷不輕,這主要是他那身甲胄,經過連日激戰已經破損得厲害,防護力大打折扣。殘陽如血,灑落在血火關城,張載靠著女牆坐在屍堆裏,左手盾右手刀還握得緊緊的,雙臂因為脫力在劇烈顫抖,怎麽都控製不住。


    嗅著濃烈道黏稠的血腥味,看著腳前灑落的髒腑殘塊,他心中雖然陣陣發緊,但已經沒了初時那種想要嘔吐的衝動。


    連日激戰,讓他的感官正在變得麻木,也讓他的心腸慢慢硬了起來。往先連殺雞都不忍看的書生,現在看到戰死同門弟子,那張睜大眼張大嘴的僵硬恐怖的臉,也能做到心平氣和地為對方合上眼簾。


    “今日契丹人應該不會進攻了,我們又可以再活一天。”


    說這話的,是扶著牆站在旁邊,大口喘著粗氣的同門弟子劉仲和——劉大和的弟弟。


    他的模樣比張載還慘,張載也就是甲胄破損的厲害,身上傷口有點多,但劉仲和左肩已經露出森森白骨,不見了大片血肉,捂著傷口的右手缺了小指和無名指,看起來格外猙獰。


    與猙獰的傷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劉仲和臉上平靜的神情。


    這位年方及冠的年輕人,眼睛已經如深潭一樣,看不到半點兒波瀾。如果硬要說有什麽,那就是漠然,對生死的漠然,對自身境遇的漠然,乃至對周圍一切的漠然。


    張載現在很懷疑,對方已經變成了一塊石頭。


    作為相熟的同門,張載記得劉仲和以前不是這樣的,哪怕是在揚州儒門當中,他也是屬於最意氣風發的那類人,仿佛身體裏有著永遠不會幹涸的熱血,能夠上得了刀山,下得了火海,為了治國平天下的誌向,可以九死而猶不悔。


    但是眼下,張載在劉仲和身上再也看不到這些,好像對他來說,能夠多活一天,就成了生命的全部——不,準確地說,多活一天劉仲和也未必在意,他好像沒什麽在意的了。


    張載幾度張嘴,欲言又止,末了嗓音幹澀道:“我們不隻是要多活一天,還要從這場戰爭中活下去。我們的才能還未施展,我們的抱負還未達成,我們需要活很久。”


    劉仲和冷漠的看了張載一眼,用讓他脊背發涼的語氣淡淡道:“怎麽可能活那麽久。明天,最多後天,我就會戰死。跟之前戰死的師兄弟一樣,跟這些戰死的邊關將士一樣。什麽才能,什麽抱負,人生不過如此而已。”


    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他言語間充滿對生命的嘲諷,就好像那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存在,根本不值一曬。


    張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很想說生命珍貴,誌向和報國之情更珍貴,等待你歸家的親人尤其珍貴,但是在這每日死傷數千人,人命不如草芥的邊關而言,無論你有什麽樣的抱負,有多麽大的才能,左右都不過是一刀就能了結了。


    那些戰死的儒門弟子、邊關將士,誰還沒個家人,誰還沒個故事,有的人可以倚馬千言,有的人有治國良策,有的人勇冠三軍,但是在這裏,他們都成了一具無言的屍體,鋪滿關城內外的屍體。


    見識了過多的死亡,會讓人漠視生命。


    當一個人開始漠視生命,接著便會漠視一切。


    漠視一切的劉仲和,在第二日更加血腥慘烈的戰鬥中,被同袍和同門相繼戰死激發了血性,帶著一陣將士奮勇向前,在殺倒了數倍於己的契丹戰時後,他倒在了屍山血海之中,成了它們的一部分。


    而那些珍惜生命,格外怕死的儒生和戰士,反而比劉仲和等人死得更快。


    張載親眼見證了劉仲和的死亡,看到了他倒地後還揮向契丹戰士的斷刀,聽到了他暴躁狂烈但並沒有不甘的咆哮,眼睜睜看著對方的身體被契丹戰士剁成好幾截,又被踩踏成爛肉。


    而張載自己,還在繼續戰鬥,進退有據的戰鬥,不漠視生命,也不格外珍視生命的戰鬥。在戰鬥的時候,他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盡一切可能殺掉眼前的人,並且保護自己的同伴。


    北口戰事持續近一個月時,耶律阿保機失去了他應有的耐心,將司近部大將耶律敵魯古叫到麵前,好生訓斥了一頓。


    “大王,隻要再給末將三日時間,末將一定能夠攻下北口!”半跪在地耶律敵魯古羞憤難當,紅著臉向耶律阿保機保證。


    耶律阿保機回到寬敞王座上坐下,目光如鷹,許久不曾開口說話,這讓耶律敵魯古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在三日之前,耶律敵魯古已經做過這樣的保證,但直到今日日落,北口依然被唐軍牢牢掌握在手裏。


    良久,耶律阿保機看著耶律敵魯古冷冷開口:“區區一座北口關隘,你司近部配合三十萬大軍,攻了快一個月,竟然始終不能攻下。我現在都忍不住懷疑,到底是你司近部的戰力不堪,還是我契丹勇士的戰力果真不如唐軍。”


    聞聽此言,耶律敵魯古神色大變。


    這是誅心之言,他禁不住以頭搶地,連連懇求耶律阿保機再給他一次機會,若不能攻下北口,他願意提頭來見。


    耶律阿保機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耶律敵魯古,你以為我是故意口出惡言激你?事實並非如此。這些時日以來,北口唐軍是如何作戰,我都看在眼裏。


    “大唐虎衛軍的確精銳,他們裝備的法器強弓勁弩,也的確給了我們莫大傷亡。但北口地勢狹隘,我們用修士開道,很容易就能登上城頭,打亂對方的弓弩陣型。


    “北口之所以久攻不下,不是因為對方弓弩太過厲害,而是那些有莫名能力,總能讓唐軍忘我拚殺,還可臨戰戰力大增的儒生。這些人每戰必先,衝鋒在前,舍身往死,也不願後退一步。


    “那些唐軍將士,都是勇武之輩,怎能容忍一幫書生衝在前麵?所以他們全都悍不畏死。這才是我們進攻受挫的主要原因。耶律敵魯古,我說北口的唐軍戰力卓絕,尤勝司近部,並不是有意侮辱你,而是在說事實。”


    耶律敵魯古愣了半響,在終於確認耶律阿保機說的是實話後,咬牙道:“那些大吼大叫的儒生,雖然能夠激勵士氣,提升將士戰力,但自身傷亡卻很大。這些時日以來,已經死了好幾百。等到他們都戰死了,我們豈能攻不下北口?”


    “原本我也是如此想,這才在大軍攻勢不利的時候,依然讓你們強攻。但是現在看來,這樣的儒生似乎有很多,怎麽殺都殺不幹淨。”


    耶律阿保機又是重重一歎,目光變得悠遠:“中原皇朝,文武向來不合,但北口的唐軍,儒生和戰士卻能相得益彰,這是我們始料未及的。大軍進攻受挫並不冤。”


    耶律敵魯古聽到這裏,不可置信看向耶律阿保機,委實不能相信,這種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話,會是從睥睨天下的草原之王嘴裏說出來的。


    而讓耶律敵魯古更加震驚的,還是耶律阿保機接下來的話。


    耶律阿保機沉聲道:“看來,在李曄治下,大唐現在已經形成舉國合力之勢。釋門與道門之爭沒了,文武之爭也沒了,唐人團結起來有多麽恐怖,我實在是不願多想。”


    說到這,耶律阿保機意興闌珊,擺擺手,“從北口撤軍吧,我們已經很難攻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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