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短的談話後, 又歸於沉默。


    華霜序所居的摘星閣位於半月穀東南處, 周邊臨著一彎小溪,背靠百尺崖壁, 據說是穀中位置最佳風水最好的地兒。


    寧莞隨她穿過矮牆院門, 一走進屋裏便有身穿黑色長衣, 麵覆黑紗的侍女迎上前來。


    華霜序指了指人, 說道:“這是溫素, 負責摘星閣裏的大小事務, 你需要什麽東西或是哪裏不明白的, 找她詢問便是。”


    道完這話, 又待寧莞應了, 她就徑直上樓,很快消失在拐角處。


    溫素便衝她俯了俯身,聲音幹啞, “小姐隨我走吧,您的住處在二層,方才已經收拾妥當了。”


    寧莞對此處尚不熟悉, 自然應好。


    摘星閣占地頗廣, 且有六層高,算是穀中比較氣派的建築。


    上樓的時候, 溫素低聲介紹說道:“三層是華主子坐臥之處,四層是書屋,五層暫放置雜物,六層四麵隻有欄杆, 乃作閑暇觀星賞月之用。這裏裏外外也沒有什麽禁地或是不能去的地方,小姐平日隨意便好。”


    很快便到了臥房,溫素又簡單提說了兩句穀中事,方才側身離開,“已是深夜,您早些休息吧。”


    她步履輕緩悄無聲息的,寧莞目送她走遠了方才掩上門扉。


    房裏擺件樣樣齊全,架子床衣櫃梳妝台,圓桌矮凳屏風小隔間兒,比起南域密林裏小竹樓和蒼露山中小木屋的簡單樸素,這裏更精致規整些,倒不像是什麽江湖門派的居所,更像普通人家閨閣女兒的住處。


    寧莞簡單收拾了一番,闔窗滅燈,脫鞋上床,而穀中各處燭火明亮,不少人都因為裴中鈺取走冰蓮子之事而輾轉反側不得安眠。


    江湖人畢生追求武學巔峰,又有幾個能抵得住冰蓮子的誘惑。


    寧莞側過身,輕攏上被子。


    先時看何六爺在藥園子裏氣急敗壞的樣子,明日穀中估計不得安寧。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寧莞起身下樓,和華霜序一起剛剛用過早飯,就有人前來,說是穀主請他們二人過去一趟,要問詢昨晚失竊之事。


    寧莞暗忖這是要興師問罪呢,也不知一會兒過去會生出什麽事來。


    卻沒想到華霜序筷子一撂,並不給對方麵子,直接拒絕,“不去,沒空。”


    她端在上座,雙目裏含著十分的漠然,“自己沒長眼睛沒本事盯不住東西,與我摘星閣何幹,告訴他們,這種事情少來煩我。”


    來人訕訕,也不敢嚴詞逼迫,隻得灰溜溜地跑了出去。


    本是個麻煩事,三言兩語就叫華霜序推了,可見其在穀中地位的不一般。


    那邊何六氣得牙根兒癢癢不提,這頭華霜序帶著寧莞上了第四層,遞給她好幾張寫滿書名的紙,又衝著擠擠挨挨的書架和上頭排得整整齊齊的書籍揚了揚下巴,“我沒什麽可教你的,按著順序自己看自己琢磨吧,實在琢磨不透再說其他。”


    說完,她便走去角落處的榻椅上,半躺著翻書。


    書閣裏靜悄悄的,寧莞按著紙上列的書名將需要的書籍全部找了下來,又拿了個凳子坐在窗邊,再一次開始了漫無天日的讀書生涯。


    占卜與星命之間有掙不開的淵源,以占卜術時的知識打底,兩相結合融會,在星命推演,陰陽五行等方麵倒也沒有想象中的晦澀艱難,一本書通讀下來雖然也是斷斷續續磕磕絆絆,但好歹勉強能看得明白,不至於一頭霧水,茫然不知所雲。


    這個開頭,出乎意料的順利。


    一連幾個月,寧莞幾乎所有時間都耗在了四層書閣裏,根本分不出心神想旁的事情,甚至於除了一日三餐後的消食散步和端午中秋等時節穀中相聚,她連摘星閣的大門都很少出去。


    經過半年的夜以繼日,稍微打下了些基礎,寧莞便重新調整了作息時間,不再將一天的時間都放在書閣裏。


    上午看書,晚上跟華霜序上六層賞月觀星,下午的半天時間則專門空出來琢磨新藥。


    五夫人是穀中醫師,有自己的藥園子,她和華霜序關係尚可,寧莞平日需要的藥材多從她那裏取得。


    兩人時常在一起探討醫術,漸漸熟絡,關係不錯。


    這天寧莞照例過去采藥,正巧五夫人也在,身穿褐色的短衣長褲站在稻草棚子裏,手裏捏著把蒲扇,呼啦啦地扇著風。


    看到寧莞背著藥簍子進門來,她眼睛一亮,忙揮了揮手裏的大扇子,招呼她近前來,“專門等著你呢,我一會兒要出穀,沒得空閑,你稍晚些替我走一趟地牢吧,去給那些半死不活的上些藥,吊吊命。”


    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寧莞以前也替她去過幾回,放下手裏的小鋤頭,應道“行的。”


    五夫人臨走時又囑咐了一句,“這回逮住的幾個都是些有用處的,可千萬別叫他們見閻王爺去了,否則穀主要怪罪的。”


    她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五夫人放心地走了。


    寧莞在園子裏挖了半背簍的藥草,到摘星閣外麵的溪流邊清洗幹淨,才拎著回到溫素給她收拾出來的一個小藥房裏,忙忙碌碌一下午,直到黃昏時候夕陽西下她方停手,收拾收拾帶著藥箱出門。


    華霜序下樓來正好碰見她,也沒說什麽。


    與洛玉妃古怪陰沉中的冷漠不同,華霜序更多的是一種與外物隔離、隨心所欲的漠然。


    這樣的性子注定不可能與人熱絡親近。


    寧莞直接去了地牢,踩著石梯下去,全身上下都湧上一股陰森寒氣。


    地牢裏的人也認得她,指了個方向,“寧姑娘你往裏走,人在十三號牢裏。”


    寧莞:“聽五夫人說是新抓進來的?”


    那人答道:“是,朝廷的人,狗膽包天地來清剿咱們半月穀的,十三號裏的那個是指揮使呢。”


    寧莞恍然,該是那位周大人周曄青吧。


    十三號牢在靠牆最底處,臨近地下水渠,最是潮濕陰寒,鋪蓋著的枯稻草濕浸浸的,濃重的血腥都掩不住四溢的黴臭味。


    周曄青身上被砍了兩刀,傷口凝著血汙,看著有些嚴重,不過並沒有傷到要害。


    寧莞打了水來幫他清理幹淨,針線縫合,上好傷藥,等到做完這些已經是一個時辰後了。


    她起身活動活動僵硬的脖子,叫來人照看著,這才提起藥箱準備回去。


    剛出牢門,將將走了兩步,一隻手驟然拽住了她的裙擺,眼睫微是一顫,下一刻便聽得有人虛弱地嗚嗚咽咽,“大爺大娘大姐啊,你們行行好放了我吧,我和那姓周的真不是一夥兒的,我就是一個江湖路人,隻是在你們打架的時候恰巧路過而已,真的!”


    寧莞低下頭,看見牢裏的那張臉不禁一愣,“師父”兩個字險些脫口而出。


    這個淒淒苦苦,抖著手聲音發顫的不是別人,正是晏商陸。


    現下還是年輕的時候,唇邊光溜溜的不見須髯,最多不過十七八的年歲。


    隻是處境淒慘,看起來有些狼狽。


    寧莞默然,難怪她師父說和周曄青有過一段過命的交情,現下可不是性命攸關嗎。


    當著旁人的麵,寧莞也不好說什麽,隻能暫時以這兩人身體不行為借口,叫守牢的人給周曄青和晏商陸另換了一處幹淨的地方,之後便匆匆離去。


    見到了晏商陸,寧莞有些恍惚,晚間在六層看星星的時候,都心不在焉的。


    華霜序倒是難得見她這樣,問了一句,“是叫什麽擾了心神?”


    寧莞猶豫了一瞬,開口道:“有一位舊日好友,被誤當作朝廷中人關押在地牢裏,我有些擔心,師父,有沒什麽辦法……”


    她欲言又止,華霜序仰倒在躺椅上,“半月穀起勢不過幾年,朝廷將這裏當作山匪寇賊意圖清剿,但半月穀是無意與朝廷作對的,這次扣押指揮使,不過是想借此撈些好處,不會動他們。少則十五日,至多一月,就會放他們離開,你若實在擔心大可私下照看一些。”


    有了這番話,寧莞稍是安心,特意從五夫人那兒攬了地牢的活兒,每日都要抽空過去一趟,順便叫溫素做些燒雞鹵肉之類的放在藥箱子裏帶去,給她正是青少年長身體的可憐師父好好補一補。


    晏商陸捏著雞腿,感動得痛哭流涕,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哽咽道:“這位姐姐,你真是個好人,我實在無以為報,你看以身相許,入贅上門兒成不成?”


    寧莞:“……吃你的吧。”她師父年輕時候似乎比後來還要不靠譜些。


    被無情地拒絕,晏商陸失落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自言自語著,“天天給我送好吃的,我還以為……唉,原來不是中意我嗎?”


    寧莞:“……”嗬嗬。


    寧莞送完東西就走了,晏商陸唉聲歎氣,看向狼吞虎咽將吃食毀屍滅跡的周指揮使,“老周啊,我有點兒難過。”


    周指揮使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天涯何處無芳草,小兄弟,你還年輕,要想開些。”


    晏商陸咬了一口雞腿,長歎一聲,“人生何其艱難啊。”


    周指揮使:“……”你們這些搞異術的,是不是都這樣多愁善感?


    周曄青等被關了一個月,半月穀終於與朝廷說和,確定了他們江湖門派的身份,去掉了烏合之眾的名頭,又有華霜序與穀主進言,幾人完好無損地走出了地牢。


    他們離開時,寧莞並不好上前相送,隻能和華霜序站在摘星閣頂層,遠目相送,揮了揮手,也不知道他們看見了沒有。


    此事終於了結,寧莞又全心沉浸到學習之中。


    因為要看觀星,她便日夜作息顛倒,每天晚上抬頭看星河,看得是頭暈腦漲,兩眼發昏。


    轉眼過去兩年,星命之術寧莞也算走進了正門。


    至於相術方麵,華霜序道自己隻是略有涉獵,但即便如此,也勝過天下不少人。


    再有就是新藥的研製,五夫人是醫術好手,她與師翡翡鑽研的方向不同,江湖醫者對研製藥毒更為精通,有她的幫忙,雖然藥物的創新仍是極其艱難,寧莞也還是有不小的進展。


    下午聽五夫人高談闊論,晚上聽師父說星河道星命,讓寧莞頗有感慨。


    大晉前中期確實異才能者輩出,也難怪後人說這段時間耗光了幾百年天地間累聚的人才靈氣,以至於到了後麵連一個像樣的本事人都沒有,撐不出場麵,終究頹頹衰落。


    日子不緊不慢過著,這是寧莞到半月穀來的第六個年頭,春末夏初的涼爽好天裏,穀中格外安寂,似風雨欲來。


    寧莞在溪邊洗幹淨了挖藥草的小鋤頭,凝了凝神,轉頭去廚房給師父華霜序熬藥。


    華霜序病了,病得很嚴重。


    三年前出門遭人算計受了重傷,傷及心肺,傷勢又拖得久,哪怕當時救回了一條命,還是落下了不少隱患。


    寧莞將熬好的藥送到房間裏,就聽她呼吸急促,喉間像是堵著痰一般呼呼地響。


    寧莞忙用銀針幫她疏通,待平緩下來,方才給她喂藥。


    華霜序不張嘴,隻看著她,斷斷續續道:“不、不用費這個力氣,早死了還好些。”


    寧莞垂了垂眼,溫聲道:“您用幾口,好歹喉中舒服些。”


    華霜序神色平淡,對這些並不在意,擺了擺手,說道:“你出去吧。”


    她一向固執,不樂意做的事情誰也勸不得,寧莞無奈又擔憂,卻也沒旁的法子,隻得擱下藥碗,退出房門去。


    當日晚上,寧莞獨自一人盤膝坐在六層的小榻上,對著書籍研究星象命理。


    晚風有著微微涼意,她下榻取了一件月白色的披風罩在身上,剛剛套好長長的係帶,就聽見穀中心處傳來一陣喧鬧吼叫,那處燈火大亮,隱有刀光劍影。


    寧莞扶著欄杆,驚訝又詫異。


    子時已過,都這個時辰了,難道是出了什麽事?


    寧莞心中疑惑,但摘星閣很少參與穀中諸事,她搖搖頭也沒有多想,隻是那方實在吵鬧得厲害,叫她沒辦法全神貫注推演,幹脆就下樓到藥房裏去磨藥。


    就這麽過了一夜,天色大亮,寧莞掩唇打了個哈欠,放好藥爐,打算回房睡一會兒,不想踏出房門就被溫素拽住,急匆匆拉著她往下走,衝進了華霜序的房間。


    寧莞這才知道昨晚穀中出了大事。


    何六勾結外人殺了穀主,已經奪得大權,現在正要做個清算,估計一會兒就要帶著人往摘星閣來了。


    華霜序雙目冷然,“我與何六素有嫌隙,他早就想動手收拾摘星閣,我倒還好,總歸是跟著半月穀一路走來的,為了人心,明麵兒他也不敢虧待了,可你……”


    華霜序注視自己的徒弟,“冰蓮子的事情,他認定你和裴中鈺有所牽連,這些年每每從冰窟裏照看蓮種後出來,臉上陰沉得能滴出墨來,如今掌得穀中大權可稱王稱霸,必定不會叫你好過。”


    她從枕下取出兩本書遞給寧莞,“你馬上從後崖小路離開,走得越遠越好,這兩本手劄你拿去,以後星命一途,就得靠你自己鑽研了。”


    寧莞雙手接過,有心想說什麽,但也知道時間不等人,何六陰險難纏,真落在他手裏,十有八|九會把她扔到冰窟裏做冰蓮種的肥料。


    她深吸一口氣,跪地叩拜作別,“師父您保重。”


    溫素拉著她,“小姐,快走吧,該要來不及了。”


    華霜序頷首,“去吧,自己小心。”


    寧莞什麽都來不及拿,還是溫素往她手裏塞了一疊銀票。


    寧莞下樓順著小溪碎石灘走了沒多久,就隱隱約約聽到摘星閣裏傳來聲響,應該是何六到了。


    她緊握著書,腳下不停,隻是四周並無遮蔽之所,碎石灘又格外難行,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哪怕有華霜序和五夫人拖延時間,還是叫何六的人追了上來。


    何六笑道:“動作倒是快,怎麽不繼續跑了啊。”


    寧莞抿緊了唇,沒有說話。


    何六看她一副乖順的模樣,心情倒是稍微好了些,叫手下人上前,“將人帶回到地牢裏,冰蓮花這兩日就快謝了,正好捆了人叫裴中鈺上鉤。”


    寧莞退了兩步,掐著手,冷靜道:“何六爺,我與裴中鈺確實不熟,你就是將我大卸八塊,他也不會看上一眼的。”


    何六嗤了一聲,“你說了不算,得試過才知道。”


    和這人簡直無法交流,寧莞別過頭,左右今日肯定是討不了了,她便原地不動,垂目不語,暗自琢磨著以後該如何保住性命。


    何六的幾個手下領命上前,及至兩步遠處,收回拔出的腰刀,還未伸手扣人,眼前驟然一花,像是有什麽東西一晃而過,胸口被重重一擊,驚叫一聲,霎時飛出了兩丈遠,倒在石灘上痛苦呻|吟。


    寧莞訝然回頭,麵前的人影身姿挺拔,外罩著淺霜色的外衫,掩在袖中的手裏握著一把劍,劍外覆著黑鞘,劍柄處刻霜花綴雪穗,樣式看起來有些熟悉。


    似乎在哪裏見過……


    寧莞下意識抬了抬眸子,微仰起頭細細一瞧,不禁驟然睜大了眼,那張臉清晰地映入瞳眸,她腳下一崴,差點兒跌在地上,白淨的麵上是萬分錯愕,“侯爺?”


    這、這不是楚郢嗎?


    那人卻低低頭,伸手拉住她,順勢環著人飛身躍上了後麵的崖壁,不解道了一聲,“什麽?”


    耳邊疾風掠過,寧莞微張了張嘴,還沒緩過神,就聽下麵何六爺指著他們二人跳腳大罵,“裴中鈺,又是你這個龜孫!”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更新晚了!這章隨機掉落七十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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