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平帝整個人都是木楞楞的, 直到翰林院學士扶冠正襟進來, 半彎著腰行禮,他都沒緩過神兒。


    翰林院學士在右側小案落座, 提筆染墨, 凝神靜氣聽著上頭傳來的字字句句, 略略潤色後, 很快便有規正端方的墨字一一躍然紙上。


    剛開始倒沒甚感覺, 兩句過後卻是越聽越心驚, 越寫越手抖。


    翰林院學士看著落筆的國師二字, 下意識繃緊了手腕兒, 好懸沒叫筆尖凝出的墨汁子滴在麵兒上。


    明衷皇帝拿著新鮮出爐的聖旨, 取出玉璽印了個章,擺擺手就往玉堂殿去,太上皇茶杯子一擱, 撣撣袖子也跟著走了出去。


    翰林院學士望著那二位遠處的身影,幹蹬蹬地站在紫宸殿中間,偷瞟了瞟還有點兒神遊的興平帝, 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 “陛下?咱們這是要多一位國師了?不知道是哪個山頭的高人呐?”


    興平帝扭過頭,直直看著他。


    翰林院學士被那眼神看得發毛, 連忙告退,跑出紫宸殿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


    玉堂殿裏,寧莞正站在院中荷葉盈盈的小方塘邊,扶著白石圍欄, 看著亭亭粉荷,閑閑打發無聊時間。


    這幾日約莫是她最悠閑的日子了。


    幾個宮人一天十二個時辰貼身跟著,眼睛都不錯一下,她也不好幹別的事兒,每天就看書睡覺,睡覺看書,叫她很是好好地放鬆了一下,兩個時空來返引起的精神疲乏都散去不少。


    水中巴掌長的錦鯉擺著尾唼喋青藻,津津有味,寧莞思緒放空,兩眼虛看著碧色的水波。


    佯裝進門來歇腳的安樂公主,甫一進外門就看見了人。


    白石扶欄邊烏發半綰著,是濃墨釅釅一樣的顏色,髻邊斜簪了綴著玉珠花的流蘇釵,小朵小朵兒的擠簇著。


    也不是什麽多貴重繁麗的簪飾,偏偏總覺得洽和又稱人得很。


    安樂公主想起這兩日宮中傳聞,圓臉上嵌的那雙狹長鳳眼一挑。


    都說玉堂殿拘了個女人,深得她父皇愛重,膳房一日三餐特供,連身邊伺候的都是特意從紫宸殿撥過來的宮女嬤嬤。


    這些話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她養母鬱貴妃都去崔皇後那裏打探起了消息。


    崔皇後卻也不大清楚,畢竟人不在內宮,不歸她理會。


    鬱貴妃沒摸到情況,這才使養女過來探一探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


    卻沒想到是個老熟人。


    安樂公主嘴角一扯,“還以為是誰呢,沒想到是你啊。”


    寧莞回頭,就見一個身穿玫紅色宮裝的妙齡姑娘緩步走來,綴明珠,戴金翠,麵兒上虛浮著別有意味兒的笑意。


    寧莞腦子裏轉了許久,方才從原主的記憶深處扒拉出一個不大明晰的影子。


    安樂公主李貞儀,行四,生母早逝,如今養在鬱貴妃膝下,方當韶齡,正議婚嫁。


    楚華茵是她伴讀,從小就有情分。


    衛蒔是她麾下得力前鋒兼小閨蜜,剛開始到十四巷給她栽贓的那支羊脂茉莉簪就是這位賞的。


    鬱蘭莘鬱大小姐是她名義上的表妹,表麵塑料情誼,暗裏更是水火不容,都恨不得把對方來來往往的隱秘事兒扒個底朝天。


    因為以上三者的關係,哪怕安樂公主一年到頭能出宮的次數少的可憐,但對寧莞在京裏盛傳的種種事跡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當日南羅來使大宴,寧莞到長信宮見太後的時候她染了風寒並未到場,臥床休養了小半月,也並不曉得京裏的風風雨雨。


    安樂公主如今在宮裏見著人,自是稱奇,“你倒是好本事,都住到玉堂殿來了。”


    這寧莞也就一張臉能看看,別不是真應了宮中傳言,跟了她父皇吧。


    這可真是……嘖,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寧莞哪裏聽不出她話外之音,拍了拍手中的糕點屑,也不客氣,“以公主這樣一無是處的作比,相較之下,我確實還挺有本事的。”


    安樂公主沉下臉,她身後的宮女上前,喝了一聲放肆。


    寧莞懶得看她耍威風,與旁邊的徐嬤嬤道:“勞煩你將人請出去,我去屋裏睡一會兒。”


    一語末了,便拿起放在一邊小凳兒上的書轉身往裏走。


    徐嬤嬤是興平帝身邊的人,可不叫她們在這兒興風作浪,當即便板著臉與安樂公主道:“殿下,寧姑娘是貴客,理應多有禮遇,玉堂殿也非是您該來的地方,請吧。”


    安樂公主冷笑道:“貴客?我看是嬌客吧。”


    徐嬤嬤也冷了冷聲音:“玉堂殿曆年有外臣留宿,您慎言!這話若是傳到陛下耳中,怕是連貴妃娘娘也要連帶受禍。”


    安樂公主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撇過一眼寧莞進屋去的背影,斂了斂脾氣,與徐嬤嬤道:“我也是一時嘴快,嬤嬤隻當沒聽見了,不過……”


    她微微拉長了聲音,“嬤嬤不知道,這位寧姑娘在京裏名聲不大好,幹過不少荒唐事兒,我也是好奇她怎麽進宮來的。”


    徐嬤嬤八風不動,“奴婢說了,寧姑娘是貴客,自然是陛下請進來,暫留住宮裏的。京中流言甚多,殿下許是在哪兒聽岔了。”


    安樂公主:“人人都這樣說,怎麽是聽岔了?你道隻是貴客,究竟是做什麽事兒,能得這樣的禮遇?”


    徐嬤嬤卻不再出聲兒,她嘴巴閉得嚴實,根本套不出話,安樂公主隻得甩袖離開。


    待回去後,鬱貴妃問起如何,她便道:“是京都裏素有爛名的人,最好勾三搭四的,也不知道怎麽到宮裏來的。女兒過去時她可氣焰囂張得很,指著鼻子罵我呢,徐嬤嬤護得跟什麽似的,一口一個貴客。現在就這樣了,這以後還不知道要怎麽鬧。”


    鬱貴妃聞言皺眉,“聽起來倒不像個好相與的。”


    安樂公主道:“可不是嗎,這京裏就沒一個姑娘樂意跟她湊一處,連那些混不吝的紈絝子弟,都不願搭個眼神的。”


    鬱貴妃:“竟是這樣?”


    安樂公主看她有些精神,幹脆就把從楚華茵和衛蒔那兒聽來的事情一一道來。


    正興致勃勃幸災樂禍地說到被趕出宣平侯府一段,有宮人急急忙忙跑進來,氣兒都沒喘勻,連聲道:“娘娘,公主,國師……國師!”


    鬱貴妃從榻上直起身來,怪道:“什麽國師,哪兒來的國師?”大靖可從沒有過什麽勞什子國師。


    宮人回道:“是玉堂殿,明衷陛下與太上皇親自過去宣的旨意,一會兒的功夫,宮裏就傳遍了。”


    鬱貴妃吃了一驚,“還有這樣的事兒!”


    宮人言語恭敬,“是,說是出世高人,知星象懂占卜,今次地動能預先知曉提前防範,便全是這位國師的功勞。”


    安樂公主錯愕,“怎麽可能!她哪有這樣的本事!”


    寧莞自己也有些懵。


    這幾日她有過很多想法,但這聖旨是絕對的出乎意料。


    明衷皇帝端坐在正位上,見她握著聖旨微有怔愣,稍緩了緩神色,“寧女很驚訝?”


    寧莞回神,婉言道:“不至於如此,此次地動我確隻是趕了個巧,擔不得這樣的名號,陛下還是收回吧。”


    其實給她些銀子就很好了,國師什麽還是算了吧。


    正如她師父晏商陸所言,有些擔子是不能隨便往身上攬的,也不是那麽好擔在肩膀上的。


    明衷皇帝沒有接她的話,反是問道:“寧女可知昔年淮江南地動之事。”


    寧莞點頭,淮江南大地動絕對是靖史天災的第一篇。不計傷患,隻論死者便約有幾十萬餘人,淮江以南近百個縣更是幾乎毀於一旦,樁樁件件慘禍可謂駭人聽聞。


    明衷皇帝緩緩道:“隻差一點,今次險些再現當日慘禍。”他定定道:“是你趕巧也好,運道也罷。朕知天災難測,但留住你,總歸是能有一線生機的,說不得下一回又正正好趕了巧呢。


    “無論如何,朕不可能放置不理。且聖旨既下,便絕不會有收回的道理。”


    寧莞抿唇:“……那不如直接讓我到欽天監掛名,也是殊途同歸。”在欽天監裏看看星象什麽的也好過做什麽國師啊,名頭太大太響亮,總覺得不穩當滲得慌。


    太上皇卻說道:“國師啊,你怎麽想不開呢,欽天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上值呢,日常休沐,元宵除夕都不幹他們的事兒。”


    寧莞:“……”你成功的說服了我。


    國師之事一經傳出,鬧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


    有人茫然,有人吃驚,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寧莞待在玉堂殿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當然不曉得外頭的風風雨雨,她被趕鴨子上架,整個下午都精神悒悒,再想明早上朝之事,更是有些發愁,坐在窗邊小榻上,重重揉了揉久蹙的眉心。


    徐嬤嬤從外頭進來,將一個桃木盒放在她麵前的小幾上。


    寧莞看向她,“這是什麽?”


    徐嬤嬤盒蓋子打開,“您瞧。”


    裏頭一團一團,還冒著點點熱氣,都是白雪一樣的顏色,捏成了兔子的形狀,耷拉著兩隻長長的耳朵,個個憨態可掬。


    正是她上回在馬車裏吃過的糕點。


    寧莞輕輕咦了一聲,“這個……”


    徐嬤嬤又說道:“侯爺送來的,人還在外麵呢。”


    寧莞聞言愣了愣,起了身來,拿著桃木盒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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