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郢就在庭院裏, 他一貫恪守禮儀, 很少踏進屋裏去。


    一人站在蓮花方塘邊,端的是身姿挺拔, 修如翠竹。


    寧莞舉步下了石階, 稍稍駐足, 略略思索片刻, 還是緩步走過去將手裏的桃木盒遞了回去。


    楚郢寬袖半掩下的指尖微動了動, 闐黑的眸子正正看著她, “送你的。”


    寧莞溫言笑道:“這樣不大好, 侯爺還是收回去吧。”


    楚郢沉默半息, 抿了抿唇, 到底還是抬手接了回來。


    寧莞收回手,舒了舒眉,問道:“侯爺要不要進裏去喝杯茶?”


    楚郢搖搖頭, “還有事。”


    災後事物繁多,一時得不了閑。


    他來得快,走得也快。


    夕陽黃昏, 楚郢靠在宮牆外, 望著天際浮染的暈色,吃完最後一口糕點。


    齊錚牽著馬過來, 直覺他心情不大好,小心問道:“侯爺?你怎麽了?”


    楚郢把空的木桃盒遞給他,淡淡道:“吃撐了。”


    齊錚:“……”沒送出去就直說嘛,我又不會嘲笑你。


    齊錚暗裏嘀咕了兩聲。


    楚郢沒理會他, 翻身上馬出了皇城。


    這場地動波及甚廣,即便他這一個多月裏,早早就暗裏做了準備,有些傷亡損失還是難以避免,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善後處理。


    ……


    楚郢一走,寧莞便又回了屋,坐在榻上看著槅扇外栽種的一棵合歡樹。


    國師之事已成定局,明衷皇帝態度堅決,事已至此,不能抗旨也跑不了路,除了硬著頭皮上,也別無他法。


    左右有言在先,天災難測這一點敞敞亮亮的說得清楚,也不必太過擔心。且俸祿頗豐,時間悠閑,比起旁的,待遇還是很不錯的,即便現在其實不怎麽缺錢,好歹吃公糧,聽著總是格外叫人放心的。


    大寧莞支著頭,靜坐了一會兒,徐嬤嬤已經招呼人擺好了晚膳。


    用過飯後消食沐浴,舒舒服服睡了一覺。


    次日天色未亮,尚不到卯時,徐嬤嬤領著宮人叩響房門,聽見裏麵有些微動靜,方才慢步入裏,打起天青色軟煙羅的帳子,如雲絮飄飄的一把盡數挽在兩頭的銀色彎月小鉤上。


    燭光刺眼,寧莞抬手擋了擋,稍緩過一會兒,就聽徐嬤嬤道:“國師,該起身了,早朝該要遲了。”


    這幾日都是睡覺睡到自然醒,突然要起來上早班,寧莞還有點兒不大習慣,慢騰騰地坐起身來,整個人都有些放空。


    直到徐嬤嬤又催促了一番,寧莞才掀開被子穿鞋下床。


    簡單洗漱,徐嬤嬤便取過連夜趕製送來的衣裳,這是一套黑紗裙,並無過多圖案繡紋,略似道袍的規製,霧輕紗垂垂而落,旖旎柔軟,觸手微涼。


    國師並未正兒八經的官員,沒有官階,自然也沒有官袍。


    “這是按著前朝規製做的改動,國師試試合不合身。”徐嬤嬤露出一抹笑,解釋道。


    寧莞依言換上,徐嬤嬤替她束了束腰帶,捋順袖擺,左右一瞧,愈見氣質出眾。


    黑色莊重,輕紗如霧,動作間飄飄似有風。


    人像西山的雪化作了水,還帶幾分來自眾山之巔若有若無的冷淡,卻也有著曲江水中的柔和清致。


    徐嬤嬤不由自主放緩了呼吸,態度更是恭謹了幾分。


    寧莞用完早飯,殿外已經站了兩人,一男一女,俱是黑衣皂靴,腰配雁翎刀。


    這是明衷皇帝撥給她的,女名叫浮悅,男的叫浮仲,說是功夫都很不錯,給她隨身帶著。


    寧莞衝他們點了點頭,三人便往朝政殿去。


    現在離上朝還有些時候,原本總喜歡踩點兒來的幾位大人早早就到了地方,三五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尤其是翰林院學士那裏,更是圍了不少人打探昨日擬旨的消息。


    國師叫什麽名兒啊?


    長什麽樣子?多大歲數了?


    是從哪個山頭來的?


    以前怎麽一點兒風聲也沒聽過呢?


    翰林院學士哪裏知曉啊,就算知道,那也不能隨便說啊。


    人家問,他就搖頭,搖頭,再搖頭。


    王大人在旁邊聽了半天,結果發現這老大人知道的還沒他清楚,於是又暈乎乎地拱著袖子從人群裏擠了出來,眼珠子悄悄一轉,看向站在前麵的宣平侯,心裏習慣性地發虛。


    再想到當日寧姑娘來找他說的那些話,他更虛了。


    王大人摸了摸鼻子,悄悄挪遠了些。


    很快有內侍來傳話,各人也不敢再逗留低語,王大人也是忙忙依次列,手握朝笏,自西北向上行至殿內。


    一番跪地作揖,衣物窸窣,他偷瞄左右,便瞥見右側階下一抹覆著黑紗的暗色裙角。


    他不著痕跡地抬了抬頭,果見著熟悉的麵孔。


    寧莞正跟著太上皇往上走,察覺到視線,也沒怎麽在意。


    踏上漢白玉石階,她便靜立在太上皇落座的鏤雕蟠龍寶座旁,目光半半垂落,聚在右前方龍椅一角。


    興平帝也沒說什麽,先與諸臣道起了正事。


    當今是個勤政為民的好皇帝,不過卻有個又暴又急的脾氣。


    寧莞往日總聽王大人訴苦說這位多麽多麽厲害,這回倒是親眼見著了。


    那中氣十足的斥責聲一句一句往耳朵裏鑽,她一個旁聽的都耳朵疼,旁邊一身繡龍翔雲間褚色長袍打瞌睡被吵醒的太上皇捂著頭,太陽穴突突地跳,幽幽道:“我兒啊,你就不能歇口氣嗎?”


    興平帝一噎,咳一聲清了清嗓子。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麵無表情地看著下麵,“行了,今日就到這裏。”


    旋即掌心撐抵著扶手,話鋒一轉說起了國師之事,又叫吳公公將昨日那道聖旨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宣讀一遍。


    諸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前頭站著的年輕國師,左顧右盼交頭接耳。


    他們完全沒想到新上來的國師居然是個姑娘,還是十七|八的鮮嫩年紀。


    俗話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這位怎麽看都不大牢靠啊。


    鬱太師也皺了皺眉,他上前一步,向興平帝拱了拱手,“陛下,請恕臣直言,此事欠妥。”


    太師是三朝元老,他一說話,旁人便噤聲,興平帝也一向給他麵子,問道:“怎麽說?”


    鬱太師花白的胡須動了動,“臣以為國師尊號,萬不能如此草率。”


    太上皇插了一句,“國師懂天命知往來,星象地理無所不知,此次地動之事更是功勞赫赫,太師如何說得這草率二字啊?”


    鬱太師銜了兩分笑,轉向太上皇,說道:“陛下,這位姑娘將將碧玉,就打四歲習字,也不過方短短十餘載爾,年歲有限,便是日夜不寐勤學苦思,就算比旁人多知曉兩分,也難能做到陛下言中的無所不知。”


    他說得句句在理,身後的諸位大臣亦是相視點頭。


    他喚的姑娘並非國師,興平帝掀起眼皮子,瞥了一眼微微笑著的寧莞,道:“太師有什麽話便直說,莫拐彎抹角的。”


    太師也不再兜圈子了,慢慢回道:“依微臣看,不若請這位姑娘的師父出山來擔這國師尊號。”


    對於預先測得地動之事,鬱太師沒見到人前隻覺得能人異者神通過人,見到人後……他心裏頭就不得勁兒了。


    太年輕了,年輕得過了頭。


    這樣的年歲,他家裏最聰明的小孫子四書五經都還沒啃透徹呢,再怎麽天資聰穎,也不可能有如此玄學神通。


    但地動之事又是確確實實預先而知,思來想去,便隻有一個可能性。


    多半是這姑娘身後師父的功勞。


    寧莞聽他說起師父,眼尾微揚,她偏過頭,含了淺淺笑意,“家師已逝,魂安九泉,恐是領不了太師的好意。”


    鬱太師一頓,“已逝?”


    寧莞緩步從階上下來,軟底的繡鞋落在石麵兒上悄然無聲,隻有衣物窸窣輕響。


    她走到鬱太師麵前,意態舒然,“我亦無師叔師伯,太師不必多問。”


    鬱太師張了張嘴,隻得生生將到嘴邊的問話又咽了回去。


    寧莞也不再與他說什麽,而是走了兩步,視線輕輕一掠,想起了那位鬱大小姐鬱蘭莘,笑道:“今吾初任國師之名,亦是頭回見得諸位大人,近日地動,一刻也緩不得扶危濟急,看諸位大人勞形苦心,心力交瘁……著實疲憊。”


    她從袖中取出改良版的回春露,指尖捏著那細細小小的青瓷瓶,“便以此略作薄禮,明睛提神,聊表心意好了。”


    來都來了,就這麽幹站著也不是回事兒,早點了事早點下班,一會兒她還得回十四巷看看情況呢。


    寧莞看向太上皇,太上皇頷首,笑著叫來吳笠吳公公吩咐了兩句。


    吳公公依言退出門去,很快有身穿藍灰服飾的內侍或提著大銅壺,或高捧著漆木托盤魚貫而入。


    托盤上齊齊擺列著白瓷碗,碗中是空的,什麽也沒有。


    寧莞走到提著銅壺的內侍身邊,揭開蓋子,直接倒了半瓶回春露進去。


    回春露所需藥材珍貴又苛刻,製取工藝步驟更是複雜,零零碎碎的時間加起來,得費小半個月才能蒸出一瓶來。


    寧莞有點兒肉疼,但今日朝政殿裏有大臣四十餘人,四十多碗水,不多倒些效果不佳。


    她將蓋子合上,內侍便握著銅壺晃了晃,一一倒入瓷碗之中。


    鬱太師怪道:“這是做什麽?”


    寧莞自端了一碗,抬袖一飲而盡,笑道:“太師不妨試試。”


    太上皇坐直了身體,招手道:“朕來試試,朕來試試。”


    吳公公聞言,小心捧了一碗上去。


    太上皇看著碗中清蕩蕩的白水,湊近聞了聞也不見什麽味道。


    他抿了一口,入口清冽,微有些甘甜,有點兒像深山泉水。


    咕嚕咕嚕幾口喝了,明明是涼水,落在胃裏卻是暖烘烘的。


    他昨晚半宿未睡,方才又在靠著打瞌睡,腦子是昏沉沉的,這一下去竟是清爽不少,來了些精神,心口也舒服暢快。


    太上皇擱下碗,點點頭,“不錯不錯。”可比參湯好使呢,味道也比參湯好。


    他想了想衝吳笠說道:“記得給父皇留一碗。”他這麽孝順的兒子,好東西當然得給爹留一份兒。


    太上皇都這麽給麵子,其他大臣也隻得端起內侍托盤上的碗,小心翼翼一口一口的,跟麻雀著實一樣吞進嘴裏。


    到宣平侯這裏,寧莞看他眉間微有疲憊,想了想還是悄悄邊上那碗裏多滴了幾滴。


    楚郢接過碗兩口便飲盡了,他低了低眸子,唇角略略上抿。


    垂下落在身側的手下意識握了握,不想捏了個空,他這才想起自己沒拿萬霜劍進來。


    他動了動指尖,幹脆緊攥了攥朝笏,以此稍緩了些情緒。


    殿中諸人盡數用了,俱是驚奇,鬱太師神色變換,定格於滿麵厲色。


    這個感覺讓他想到了五石散,服用後也是如此神明開朗。


    寧莞注意到了他的神色,緩聲道:“太師,此物名喚回春,以鹿茸,參草之物經反複提煉,萃取配製而成,有補氣提神,養身明睛的功效。若放心不下,你不妨問問太醫院使怎麽說。”


    本朝太醫院使為正五品,尋常時候是不必來上朝的,不過最近早朝總涉及救災之事,興平帝特招了人到場。


    太醫院使憋好久了,忙出列來,臉色微紅,激動地看了寧莞一眼,“是是是,國師說得沒錯,是有鹿茸參草之物。太師大可放心,此物回春,名副其實!”


    他又抬手做了個揖,“敢問一句,國師姓寧,是否便是當日與長公主府魏公子和榮恩伯府小伯爺做診的寧大夫?”


    寧莞還沒出聲,長公主府駙馬魏仲達便樂嗬嗬點頭,“是啊,是啊,是姑……寧大夫。”


    滿堂嘩然,這就是傳得沸沸揚揚的神醫?!


    太醫院使眼睛一亮,興奮地抖了抖胡須,“國師大才也。”


    “餘月前便想登門拜訪,隻是事情繁多,一時抽不得身,今日得見,實屬有幸!”


    太醫院使過於激動熱情,句句吹捧,寧莞都心有赧然,不著痕跡地退了兩步,還是興平帝在上頭瞪了一眼,才叫他訥訥閉嘴退了回去。


    興平帝俯視諸人,冷哼了一聲,衝吳笠道:“給朕取一碗來。”


    吳公公忙小步上去,“陛下。”


    興平帝端著碗喝了,久久皺了皺眉頭,終是點點頭。


    至此鬱太師也不好再多言,魏黎成與他孫女兒有救命之恩,對方又救了魏黎成的性命,以此算來也是恩情。


    再者即便對方不識天文星象,能精通醫理至此,也堪為一道之師了。


    鬱太師感慨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須,如今這些年輕人真是不得了啊。


    他看著前方神情自若的國師,又想起家中的囂張孫女兒,不由暗暗琢磨。


    國師居相輝樓,相輝樓肯定會再添人手,也不知能不能把蘭莘送進去,能跟著學幾分處變不驚的本事也是好的。


    若能再磨磨那跋扈張揚甩鞭子的性子就更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已經不好意思說什麽了,躺平▼_▼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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