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迪倫沒有感覺有什麽不自在。他們互相依偎已經心滿意足,此時任何言語反而會破壞這良辰美景,一派寧靜。


    小木屋裏,在她進入夢鄉時,崔斯坦看到她露出了微笑。


    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小屋的窗子湧進來。雖然經過了窗格上灰塵和汙垢的過濾,但光線依然很強,足夠把迪倫喚醒。她虛弱無力地醒過來,把臉上的頭發輕輕拂到一邊,揉了揉眼睛。一瞬間她竟不知身在何處。她靜靜地躺著,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這張床既陌生又狹窄,床墊凹凸不平。頭頂天花板上的椽子木料堅固結實,看起來它們已經頑強挺立百年了。她眨了兩下眼睛,盡力想分辨清楚東南西北。


    “早上好。”從左邊傳來一聲溫柔的問候,她朝聲音的方向猛地轉頭。


    “哎呀!”動作太急了,擰痛了脖子上的一根筋。她一邊用手揉著脖子緩解疼痛,一邊循聲望去,腦子漸漸清醒過來。


    “早上好。”她柔聲回答,臉上泛過一片紅暈。盡管兩人昨晚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一起,但迪倫還是感到尷尬,緊張不安。


    “睡得還好嗎?”崔斯坦一句正常的禮貌問候聽起來卻和這裏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惡鬼屯於階前猶不失禮貌。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還不錯,你呢?”


    他笑了,“我不需要睡覺,這是荒原上的一大怪事。其實你也不需要睡覺的,你隻是心裏麵覺得這有必要,於是就非睡不可。最後你會忘掉睡眠的,要花一點時間慢慢適應。”


    她盯著他,一時無語。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不睡覺?”


    他搖搖頭,“不睡覺,不吃飯,不喝水。你的身體隻是你心像的投射,你的真實軀殼留在車上了。”


    迪倫驚得嘴開開合合了幾次。這話聽起來就像奇奇怪怪的科幻電影。難道她已經身處矩陣?崔斯坦告訴她的所有事情都似乎荒誕不經、難以置信。但當她俯視自己的雙手時,她才發現盡管上麵全是厚厚的淤泥,但這雙手卻光滑無瑕,魔鬼留在自己手上的深深抓痕已經不治自愈了。


    她的心中千言萬語,最後卻隻是嘿了一聲。她向窗外望去,“現在出去安全嗎?”她不清楚昨晚上那些怪獸——惡魔是不是在白天也會造成威脅。


    “現在安全。它們在陽光下就不活躍。當然,如果天色多雲而陰沉,它們足夠拚命的話也可能會出現。”崔斯坦看看她害怕的表情,“不過今天我們應該會安然無恙的。大晴天。”他朝窗子指了指。


    “那接下來呢?”


    “該走了。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下一個安全屋在離這兒十英裏遠的地方,這兒的天黑得似乎特別快。”他朝窗外皺了皺眉,似乎在責備這陰晴不定的天氣讓他們身處險境。


    “我已經死在荒原的冬天裏了嗎?”迪倫的眼神中有一絲調皮,但同時也帶著好奇。她想知道更多關於這個奇怪地方的事情。


    崔斯坦看著她,心裏掂量著話要說到幾分。向導們的職責就是護送靈魂穿過荒原,僅此而已。大多數情況下,一旦那些靈魂發現自己現在不過是孤魂野鬼,自家已經身遭不測,他們就會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難以自拔,自傷自憐,對這趟跨越陰陽的旅程再提不起半分興趣。迪倫和他之前見過的靈魂不一樣,她已經平靜地接受了現實,完全沒有什麽過激反應。現在那雙探詢的眼睛中隻有疑問和好奇。他在心裏勸自己,多給她一點信息可以讓她更容易接受、理解現實。然而實際上,他是想把這一切跟她和盤托出,他是想找個辦法跟她走得更近。他深吸一口氣,做出了選擇。


    “是的。”他笑著說,“這是你的錯。”


    他不得不咬著嘴唇好讓自己不笑出聲來。她的反應跟他預想的一樣:一頭霧水還有點生氣。她眉頭一皺嘴一噘,那雙碧眼也眯了起來。


    “我的錯?怎麽是我的錯呢?我什麽也沒做啊!”


    他恬然一笑,“我的意思是,這片荒原是你造成的。”她的表情變得既驚愕又困惑,雙目圓睜,淚光閃閃,像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池塘,“走吧。”他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門邊打開了門,“我在路上會給你解釋的。”


    迪倫走出屋子,外麵很暖和。一陣微風繞牆而過,輕拂她的頭發,把幾束不安分的頭發吹到了她臉上。陽光普照,給荒原塗上了一抹亮色。濕漉漉的草葉上,露珠閃爍著微光。群山界破青天色,峻嶺巍峨入雲霄。萬物淨潔如洗,迪倫深吸一口氣,在清新的早晨身心迷醉。然而地平線的方向上烏雲星羅棋布。她希望太陽把烏雲驅散,好讓他們悄無聲息地度過美好的一天。


    她跟在崔斯坦後麵謹慎前行,盡量避開在碎石間潛滋暗長的薊和蕁麻。崔斯坦就在幾步之外等著,身體重心不停地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潛台詞是他急著趕路。


    迪倫做了一個鬼臉。更遠的跋涉。她現在明白了他們要去往何地,為什麽必須盡快趕到那兒,但這並沒有讓這趟旅程多一點吸引力。


    “為什麽荒原不能稍微平坦一點呢?”她走到崔斯坦跟前,小聲地抱怨。


    他得意地笑笑,沒有回答,而是腳跟一轉,接著大踏步向前走。迪倫歎口氣,把牛仔褲稍稍往上提,隻盼這樣褲子不至於濕透,但心裏清楚,這樣做完全於事無補。


    他們的這段旅程在小屋的一端開始,沿著一條狹窄的土路前行。小路蜿蜒曲折,穿過一片茂盛的草地。野花雜生其間,在一片綠色海洋中不時冒出星星點點的紫色、黃色和紅色。這片草地如同山間半隱半現的綠洲,麵積相當於一片足球場,但毫無疑問要比球場美麗得多。迪倫想緩步慢行,飽覽美景,手指在草葉間拂過,任花草輕輕撓著手。而對於崔斯坦來說,這隻是另一個要克服的障礙。他大步流星,對兩邊的美景看也不看一眼。他們花了十分鍾穿過草地。迪倫很快發覺自己到了今天要翻越的第一座山腳下,不免驚慌失措地抬頭仰視。而崔斯坦此時已經開始往山上走了,迪倫緊走幾步跟上。


    他每一步的步幅都很大,步履堅定。迪倫剛一趕上他,馬上就打開了話匣子,“為什麽這些……”她指了指荒涼的群山,“都是我的錯?”


    “而且全都是上坡路,也是你的錯。”說完,崔斯坦神秘兮兮地一笑。


    “好吧,山不都是這個樣子。”迪倫喘著粗氣嘟囔了一句,同時對崔斯坦神秘莫測的回答很生氣。崔斯坦沒有一點羞愧的意思,反而笑起來,臉上露出了幾條笑紋。


    “我之前就說過,你的身體是你心像的投射。這片荒原也是一樣的。”他停了一下,看她踉踉蹌蹌的,趕緊抓住她的胳膊。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說的話上,沒有注意腳下,“當你從隧道出來的時候,你估摸著自己離阿伯丁還有一半路——身處高原的某個地方,一個偏遠、多山、荒涼的地方——所以荒原也就成了這個樣子。你不喜歡鍛煉,所以隻要一走路,你的心情就糟透了。這片地方反映了你的所思所感。當你生氣的時候,這裏就陰雲密布,狂風大作……一片漆黑。你的心裏越陰鬱,夜晚也就越黑暗。”他望著她,盡力讀懂她心裏的反應。她回望著他,入神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一絲狡黠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實際上,我之所以看起來是這個樣子也是因為你。”


    聽到這話,她眉頭一皺,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盯著地麵,心裏慢慢消化他的話,但是無法一直看他的臉。


    “為什麽?”終於她還是問了一句,他最後那句話讓她大惑不解。


    “每一個靈魂的向導都應當看起來沒有一點威脅。你們必須信任我們,跟著我們。所以我們的相貌自然要看起來對你們有吸引力。”


    迪倫仍舊低著頭,但雙眼圓睜,滿臉通紅,還是把她的心事暴露了。


    “所以,”崔斯坦繼續津津有味地說,“如果我沒有做錯的話,你應該對我有好感才對。”


    迪倫突然停了下來,雙手叉腰,臉臊得更紅了。


    “什麽?那個是……那隻是……我沒有!”她氣呼呼地說。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然後轉身麵對著她,咧著嘴樂。


    “我沒有。”她又重複了一遍。


    他笑得更開心了,“好吧。”他回了一句,語氣聽起來像是在說反話。


    “你這個……”迪倫似乎想不起合適的詞罵他,於是發足向山上狂奔,每走一步都怒氣衝衝的,也不轉身看看崔斯坦是不是跟在後麵。十分鍾前還環繞天邊的烏雲現在隆隆地朝前壓過來,遮天蔽日,一時間天昏地暗。


    崔斯坦看了一眼天,對眼前的變化皺了皺眉。他開始追趕迪倫,走起陡坡來如履平地。


    “對不起。”他一趕上她,就忙不迭地道歉,“我剛才是逗你的。”


    迪倫頭也不回,似乎完全沒聽見。


    “迪倫,請你停一下。”他伸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她試圖掙脫他的手,然而他的手抓得很牢,“放開我。”話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迪倫此時羞憤交加。


    “聽我解釋嘛。”他說,聲音很柔,幾乎是在哀求她。


    他們麵對麵站著。迪倫又累又怒,呼吸聲非常沉重。崔斯坦顯得很冷靜,隻有眼神透著小心謹慎。他又掃了一眼天空,雲幾乎是黑色的。開始下雨了,密集而冰冷的水珠在他們的衣服上留下斑斑點點黑色的汙跡。


    “瞧,”他終於開了口,“這雨太討厭了。對不起,但是你瞧,我們必須得讓你們跟著我們。如果你們不願意跟著我們走,如果你們自己在這裏走來走去……好吧,你已經看見那些東西了。你一天也挺不下去,即使它們不抓你,你也找不到穿過荒原的路,你就會永遠在這兒漂泊下去。”他搜索著她的眼神,觀察她對這番話的反應,但是她依然無動於衷。


    “我的模樣在我看來能給人安慰。有時,比如說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會選擇一種看起來應該很有魅力的樣子,有時候,我會變成看起來讓人望而生畏的樣子,這取決於哪種相貌更能打動某個人。”


    “那你是怎麽知道的?”迪倫好奇地問。


    崔斯坦肩一聳,“我就是知道。我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他們的過去,他們的愛憎,他們的感情、希望和夢想。”他說話時迪倫把眼睜得老大。那麽,他都了解自己的什麽?一連串的秘密、私密的時刻一下子都浮現在她的腦海,迪倫不禁幹咽了一下。但是崔斯坦還在接著說:“有時候,我會化身為他們已經失去的人,比如配偶。”他看了看她的臉色,馬上發覺自己說得太多了。


    “你假裝是別人的愛人,他們的精神伴侶,然後騙他們相信你?”迪倫厲聲質問道,心裏說不出的厭惡。他怎麽能如此利用、玩弄一個人最珍貴的記憶呢?這讓她覺得惡心反胃。


    他的表情變得凝重,“這不是遊戲,迪倫。”他的聲音低沉且滿含感情,“如果那些東西抓到了你,你就完了。我們隻是做了必須做的事。”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打在地上四處飛濺。迪倫的頭發已經淋透了,水順著臉往下淌,看上去如同淚水。風勢也加強了,狂風掠過山巒,鑽進他們衣服上的每一個縫隙。迪倫渾身顫抖,抱臂護住前胸想暖和一點,卻無濟於事。


    “你到底長什麽樣子?”迪倫問。她想看看在這謊言背後他的真麵目。


    他的眼神微變,但盛怒之下迪倫竟沒有察覺。他沒有回答,但迪倫不耐煩地揚了揚眉毛。最後,他垂下目光對著地出神。


    “我不知道。”他小聲說。


    一驚之下,迪倫的怒氣減了大半,“這話是什麽意思?”


    她問。


    他抬起頭望著她,痛苦似乎讓他的藍眼睛也黯然失色,變得烏蒙蒙的。他聳聳肩,聲音聽起來很不安:“我用最合適的相貌出現在每個靈魂麵前。在遇到下一個靈魂之前,我一直保持這樣的相貌。我不知道自己遇到第一個靈魂之前是什麽模樣。如果我真的存在,我的存在也是因為有你們的需要。”


    迪倫望著他,雨開始變小了。她胸中滿是對他的同情。這時烏雲忽然散開了,一縷陽光破雲而出。她伸出一隻手安慰他,而崔斯坦卻躲到了一邊,臉上悲哀的表情又換成了一張冷臉。她看著他又把自己封閉了起來。


    “對不起。”她小聲說。


    “我們該走了。”他說。望著前麵的地平線,想著還有很遠的路等著他們走,迪倫木然地點了點頭,跟著他往山上走。


    此後整個早晨他們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一聲不響地走路。


    崔斯坦心裏生氣,恨自己開她的玩笑招來一場爭吵,連她都變得有點麵目可憎了。她讓他感覺自己虛偽狡詐,就像那些騙子一樣,通常利用人們的感情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並不指望她能夠理解自己,但是她也見識過那些惡魔了,她知道要冒多大的風險。有時候必須要殘忍,有時候為達目的真的可以不擇手段。


    而迪倫心中滿是內疚和同情。她知道自己指責他麻木不仁的時候已經傷害了他。這樣的惡言惡語並不是出於她的本心,但一想到有人假裝成你的母親、你的父親,或者更糟的是,假裝成你生命中的摯愛……這樣的想法太可怕了。但是,或許他這樣做是對的。在這個地方,做出錯誤決定的代價讓人不寒而栗。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重要性甚至超越了生死。那些在她以前的生命中看似重要的爭吵,其實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跟這個相比更是有天壤之別。


    她也盡力去想象如果一個人沒有了自己的身份該是什麽樣的感受。自我完全由身邊的人界定,永遠沒有獨處的時刻,甚至連自己本來的相貌都不知道。她想不下去了。這一次她很欣慰自己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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