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他們下山的路走了一半,暫時在一處微微向外突出的岩石那裏歇腳。這裏可以避風,還能一覽連綿不絕、令人驚歎的山野景色。雲層很厚,但看起來沒有蓄雨。迪倫坐在岩石上,岩石滲出的寒氣穿透了她厚厚的牛仔褲,但她絲毫不在乎。她伸著腿,靠著山岩。崔斯坦沒有坐在她旁邊,而是站在岩架前麵俯瞰群山,背對著迪倫。這個姿勢似乎像是在自我保護,但迪倫清楚他隻是想躲著不和她說話。她咬著參差不齊的指甲,想要緩和一下關係,卻不知該怎樣做才能重歸於好。她不想舊事重提,生怕把事情弄得更糟,然而一時又想不出該說些什麽才能聽起來不那麽刻意。她該怎樣才能回到之前的心境中去呢?怎樣才能重新喚醒那個開開玩笑、無憂無慮的崔斯坦呢?


    崔斯坦突然轉過身,俯視著她說:“該走了。”


    那晚他們住進了另一座小木屋,穿越荒原途中的又一間庇護所。下午過得很快,他們行進的速度讓迪倫覺得崔斯坦是在盡力彌補因為吵架浪費的時間,他們在太陽消失在地平線之前就走到了。


    距離木屋還有半英裏的時候,迪倫覺得自己聽到了遙遠的地方的號叫聲。盡管那聲音在風中聽得不是很真切,但崔斯坦已經再一次加快了步伐,抓著她的胳膊,催著她加緊趕路,這也證實了她剛才的懷疑,危險就潛伏在附近。


    他們剛一進入小屋,他馬上就放鬆了。剛才出於擔心下頜部緊繃的肌肉也鬆弛了下來,天然帶著幾分笑意。他鬆開了緊鎖的眉頭,額頭上的抬頭紋也平複了。


    小屋跟之前兩個晚上他們待過的那些地方非常像:一間大屋,破爛的家具橫七豎八地堆在地上。前門兩側各有一扇窗,後麵也有兩扇窗。窗子由小玻璃窗格構成,每一扇窗戶上都有幾麵窗格已經破損,風呼嘯著順著破洞鑽進屋裏。崔斯坦從床邊抓起一些碎料,開始修補這些小洞。而迪倫則走到椅子邊,頹然坐下。走了一天的路她已經精疲力竭了。但是,如果她不需要睡覺,那她真的會感覺疲憊嗎?管他呢,她想。她的肌肉很痛,但也許隻是她覺得它們應該在痛。她把這些胡思亂想盡力拋到腦後,隻盯著忙碌的崔斯坦。


    忙完了補窗戶的活後,崔斯坦又開始張羅著生火。他花的時間要比昨天晚上更長,把那堆木頭擺弄來擺弄去,又把樹枝折斷碼成一座標準的金字塔形。哪怕火已經劈劈啪啪地發出了歡樂的響聲,他還是在壁爐前蹲著沒動,好像被催眠了一般,呆呆地對著火苗出神。迪倫終於明白了,他這是在躲著自己。在這個有限的空間裏,他這樣的小伎倆幾乎是行不通的。她決定試著說幾句俏皮話,把他從沉思中拉回來。


    “如果這個地方是我造出來的,為什麽所有的小屋子都是破破爛爛的?難道我的想象力就不能想出稍微體麵一點的休息場所嗎?配一個按摩浴缸或者一台電視的那種。”


    崔斯坦轉過頭,對著她勉強地笑了笑。迪倫回敬了一個鬼臉,一門心思想讓他擺脫鬱悶的心情。她看著他敏捷地站起來,穿過屋子,然後一屁股坐在她剛才支著胳膊的那張小桌子對麵。他也照搬了迪倫的姿勢,於是兩人隔著半米,就這樣四目相對。他們互相看了對方一會兒。崔斯坦看出迪倫眼中的尷尬,嘴動了動,費了點勁,終於給了她一個真正的微笑。迪倫從中找到了一些勇氣。


    “看,”她開口說,“在那之前……”


    “別為這個擔心。”他突然打斷了她。


    “但是……”迪倫張著嘴還想繼續,但什麽也沒說出口,便又沉默下來。


    崔斯坦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後悔、內疚——最糟糕的是——還有同情。他心裏不禁五味雜陳。一方麵,他看到她關心自己的痛苦,為自己感到難過,心裏有種莫名的快樂;但同時一股沮喪的心緒也在不斷煩擾著他。她讓他又重新想起了那些他早就無可奈何地接受的事情。很久以來他第一次為自己的命運黯然神傷。他的生活簡直就是一座監獄,永無止境地輪回。他看到那些自私的靈魂說謊、欺騙、浪費上天賜予他們的生命,而這卻是他夢寐以求又求之不得的。


    “那種感覺像什麽?”迪倫突然發問。


    “什麽感覺像什麽?”


    他看見她噘起嘴,盡力想找出合適的詞。


    “護送所有這些人。帶著他們長途跋涉穿過荒原,然後看著他們消失,穿越過去,等等等等。這趟下來一定很辛苦。我相信他們中間有些人不值得你為他們這麽做。”


    崔斯坦看著她,心裏暗暗吃驚。他曾經護送過成千上萬的靈魂,但他們中間沒有一個問過這種問題。怎麽回答呢?事實讓人難以接受,但他不想對她說謊。


    “開始我真沒想過這個問題。這是我的工作,我做就是了。保護每個靈魂,讓他們平安無恙,似乎這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過了很長時間,我才開始看清一些人的真麵目。我不再對他們同情憐憫,我不再對他們和顏悅色,因為他們不配。”崔斯坦嘴裏滿是苦澀,聲音也變了調。他深吸一口氣,把心中的怨恨壓下去,用外表的冷漠遮掩。經過這麽長時間,他已經把這張冷臉修煉到家了,“他們穿過去,我必須看著他們走遠。就是這麽回事。”


    很久以來一直都是如此。然後這個人來了,她跟其他人完全不同,這也讓他從長期以來扮演的角色中走了出來。他一直對她凶巴巴的——冷嘲熱諷、盛氣淩人、捉弄取笑——但他不得不這樣做。


    她讓他有種頭重腳輕失去平衡的感覺。她不是天使,他清楚這一點。她往昔的無數記憶都在他頭腦中過了一遍。但是,她身上有種不尋常——不,應該是很獨特的氣質。當她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為他的不幸臉上滿是同情與哀傷之色的時候,他心窩裏會生出一股內疚之情。


    “我們聊點別的吧。”他提議,不想再傷害她的感情。


    “好。”迪倫馬上同意了,很高興有機會可以轉一下話題,“多說說你的事吧。”


    “你想知道什麽?”他問。


    “嗯。”她飛快地把一下午都浮現在腦子裏的那些問題過了一遍,“告訴我你變過的最古怪的樣子是什麽?”


    他咧嘴笑了。她知道要讓他心情放輕鬆,這是最好的問題了。


    “聖誕老人。”他說。


    “聖誕老人?!”她不禁叫了起來,“為什麽?”


    他聳聳肩,“那是個小孩子。他在平安夜死於一場車禍,他隻有五歲,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聖誕老人。車禍前的十幾天,他還坐在商店裏聖誕老人的膝蓋上,那是他最美好的記憶了。”他眼中閃出一絲幽默的光芒,“我隻好輕輕搖著肚子,喊著‘嗬、嗬、嗬’,哄他開心。後來他發現聖誕老人唱《鈴兒響叮當》都不在調上,這讓他很失望。”


    一想到麵前的男孩竟打扮成聖誕老人,迪倫就忍不住笑出聲來。後來她又想到,他不是曾經打扮成聖誕老人,他曾經真的就是聖誕老人。


    “你知道對我來說最詭異的事是什麽嗎?”她問。他搖搖頭,她接著說,“就是看著你,心裏想著你我同齡,但腦海深處卻知道你其實是個成年人。不,你比成年人歲數還大,比任何我認識的人歲數都要大。”


    崔斯坦麵帶同情地微笑。


    “我和大人們總是溝通不暢,他們總愛對我發號施令。你跟他們真的有點像。”她說著笑了起來。


    他也笑了,他喜歡聽她的笑聲,“好吧,如果可以的話,我並不想當什麽成年人。你看起來也不像個小孩。你隻是看起來像你自己。”


    迪倫笑了。


    “還有別的問題嗎?”


    “給我講講……給我講講你遇到的第一個靈魂吧。”


    崔斯坦嘴角一撇,露出一絲苦笑。他任何事都沒法拒絕她。


    “哦,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開了口,“他名叫格雷戈爾。你想聽這個故事嗎?”


    迪倫急切地點點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在崔斯坦心中,當時的所有細節都曆曆在目。他最初的記憶是自己行走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中,沒有地板,沒有牆壁,沒有天空。他在行走,這是地麵存在的唯一證據。


    然後各種具體的景物突然就出現了——腳下的地麵一下子成了一條土路,高大而雜亂的籬笆從他兩側拔地而起,蟲鳴其間,沙沙作響。入夜時分,頭頂漆黑的天空中還有幾顆寒星閃爍其間。他能清楚辨認這一切,喊得出它們的名字。他也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為什麽在那兒。


    “那裏有火光,”他說,“濃煙滾滾,蜿蜒曲折竄入雲霄。我就朝那個方向走去,我沿著一條巷子走,不知從哪裏冒出兩個人從我身邊飛奔而過。他們離我很近,我能感到空氣在流動,但是他們看不到我。當我終於走到火光的源頭時,我看到那兩個人正在努力從一口井裏汲水,但他們的努力全都白費了,他們根本就撲不滅熊熊烈火。根本沒人能從那樣的大火中逃生,當然,我也是因為這個才到那裏去的。”


    迪倫盯著他,完全聽入了神。他衝她淡淡一笑。


    “我回憶起了當時的感覺……不是緊張,而是感到不確定。我應該走進去把他拉出來,還是該站在原地等著?他知道我是誰嗎?我必須要說服他跟著我走嗎?要是他精神沮喪或者發了脾氣我該怎麽辦呢?”


    “不過到了最後,一切都變得簡單了。他穿過火中建築的牆壁,徑直走到我麵前停住,完好無損。”


    “本來當時我們應該離開了,但格雷戈爾似乎沒有走的意思,他似乎在等著什麽,不,應該是在等著某個人。”


    迪倫不解地眨了眨眼,“他能看到他們嗎?”崔斯坦點了點頭,“可是我當時看不見。”她含混地嘀咕了一句,垂下目光,陷入了沉思,“我那時什麽人也沒看見,就我……一個人。”說到這兒,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靈魂可以暫時看到生命離去的情景,這取決於他們死亡的時刻。”他解釋說,“你死去時毫無意識,等你的靈魂蘇醒的時候,一切已經太遲了。”


    迪倫看著他,睜大的眼睛中滿是哀傷。她盡力忍住不哭,但吞咽聲依舊清晰。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了聲:“繼續講吧。”


    “人們開始聚集在房子周圍。盡管格雷戈爾看著他們時無比悲傷,但他沒有從這邊走開。一個女人沿著車道飛奔,她為了跑得更快提起了裙擺,臉上帶著戰栗的表情。”


    “‘格雷戈爾!’她聲嘶力竭地大喊。那喊聲讓人心碎,讓人備受煎熬。她越過圍觀的人群,想要衝進房子裏,但一個男人攔腰把她緊緊抱住了。掙紮了幾秒鍾之後,她一下子癱倒在他的懷抱裏,歇斯底裏地哭了起來。”


    “她是誰?”迪倫低聲說。她完全被這個故事吸引住了。


    崔斯坦聳了聳肩,“他的妻子,我猜,要麽就是戀人。”


    “然後呢?”


    “接下來是最困難的部分。她哭得死去活來,滿臉痛苦的表情。格雷戈爾望著她,朝她伸出了一隻手臂,但似乎很快又發覺自己再也無法安慰她了。他一直站在我身旁沒有動,過了幾秒鍾,他轉身對我說話。”


    “我已經死了,是嗎?”他說。我隻是點了點頭,不敢說話。


    “我必須要跟你走嗎?”他問道。他無限傷感地看著那個哭泣的女人。


    “是的。”我回答。


    “我們要去哪裏呢?”他詢問道,目光還停在她身上。女人隻是癡癡地盯著正在燃燒的房子,臉上還帶著驚駭的表情。


    “他問起這個的時候我心裏也發慌,”崔斯坦向迪倫坦白道,“我不知該說些什麽。”


    “那你是怎麽告訴他的?”


    “我說我隻是一個擺渡人,那個不是由我來決定的。”


    “謝天謝地,他還是接受了這個解釋。我轉過身,走進了茫茫黑夜。格雷戈爾看了女人最後一眼,然後跟在了後麵。”


    “可憐的女人。”迪倫一邊喃喃自語,一邊還在為那個突然被撇下,自此孤身一個人的妻子惋惜,“那個男的,格雷戈爾,他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他馬上就知道了?”她一副難以置信的眼神。


    “這個,”崔斯坦回答,“他剛剛從一棟正在燃燒的房子牆壁中穿出來,由不得他不信。而且,在那個年代,你們那裏的人們要比現在虔誠得多。他們不會質疑教會,而且對教會傳導的東西深信不疑。他們把我當成了天上派來的信使——大概,也就是你們口中所謂的天使。他們不敢對我妄加懷疑。現在的人就要麻煩得多。他們全都覺得自己享有各種權利。”他眼珠轉了轉。


    “唉。”迪倫抬眼看了一下崔斯坦,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接著問問題。


    “什麽?”崔斯坦問,他看出了她眼神中的猶豫。


    “你為他變成了什麽樣子?”她脫口而出。


    “就是個男人的模樣。我記得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漢,還留著胡子。”他頓了頓,觀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她使勁抿嘴,免得咯咯笑出聲來,“許多男人都蓄胡須,那種濃密的大胡子。我也有小胡子,我喜歡留這樣的胡子,暖融融的。”


    這次,她再也繃不住了,但一笑即止。


    “你遇到的最難纏的靈魂是哪個?”她靜靜地問。


    “就是你啊。”他笑著說,但眼睛裏卻沒有笑意。


    那天晚上,迪倫幾乎沒睡,腦子裏翻來覆去想著那些靈魂,想著崔斯坦和肯定還存在的其他擺渡人,想著自己的歸宿。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習慣無須睡眠的日子,其實各種想法都在她的腦海中信馬由韁,她已經根本睡不著了。


    她歎息了一聲,蜷縮在破破爛爛、凹凸不平的扶手椅上,輾轉反側。


    “你醒了。”在半明半暗之間,從左側傳來崔斯坦低沉的聲音。


    “是啊,”迪倫小聲說道,“腦子裏全是事。”


    長時間的沉默。


    “你想和我談談嗎?”


    迪倫把臉轉過來,這樣可以看到崔斯坦。他坐在椅子上,望著外麵的夜空。但當他感覺她的眼睛在注視自己時,也把身子扭了過來麵對著她。


    “也許對你有用。”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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