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她撒謊有意義嗎?迪倫緊咬了嘴唇一會兒,然後決定向她實話實說。她已經下定了決心,不管伊萊紮說什麽都不變了。也許這個老婦人還能幫自己一把呢。


    “我想找到我的擺渡人。”她輕聲說道。


    把心事坦白後,迪倫屏住了呼吸,靜等著伊萊紮的反應。老婦人的臉上毫無表情,隻有微微皺起的嘴唇表明了她了解迪倫意圖以後的心緒。


    “那就更難了。”過了難熬的一分鍾後,她開口說道。


    迪倫的心狂跳不止,“但是並非不可能是嗎?”


    “也許不是不可能的。”


    “我該怎麽做呢?”


    “你必須找到他。”


    迪倫的眼睛眨了幾下,感到困惑。這個不難吧?他現在正在擺渡另外一個靈魂。她可以在安全屋等著,他最終會到她這裏來的。


    接下來她陷入回憶,想起了自己曾經看到的那些朦朦朧朧的輪廓幽幽穿過紅色的荒原。想起了那一群黑壓壓、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們的惡魔,還有那些光球。那些光球照亮了道路,指引靈魂們前行,保護他們的安全。現在的崔斯坦對她來說莫非就是這個樣子,一個光球?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又怎麽能從上千個擺渡人中把他認出來呢?一個微小的聲音從潛意識中傳來——“你會認出來的”。


    但這聲音隻響了一次,而且很微弱。因為她大腦剩餘的清醒部分對這個聲音嗤之以鼻,這可不是什麽愚蠢而浪漫的愛情戲,這是活生生的現實。如果崔斯坦真的在那些光球之中的話,如果她無法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就永遠無法把他找出來了。


    “我怎麽找到他呢?”她問,“我曾經看到過他們,荒原上還有其他的擺渡人。他們並非人類,而是——”


    “光。”伊萊紮替她把話說了。迪倫點點頭,這個描述最恰當,“但是,”她繼續說道,“他仍然是你的擺渡人。即使他曾經指引過其他靈魂,哪怕他已經指引了上千個靈魂。如果你遇到他的話,你還是應該能發現他,就像以前一樣。”


    迪倫的眼中滿是掩飾不住的喜悅,所以還有機會……這是有可能的。她聽到身後喬納斯的低聲咳嗽,於是扭頭對他微笑。當初自己僅僅是出於直覺才去找了他,如果靠自己去摸索找到這些答案得花多長時間啊?伊萊紮要徹底明白這個地方是怎麽運轉的又耗費了多少年的光陰啊?


    “你是怎麽知道所有這些事的?”迪倫問她,臉上的笑容依舊燦爛。


    老婦人卻沒有回應她的善意之舉。她歎口氣說:“我告訴你……你要記著這點……迪倫……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這樣做是要冒很大風險的。”


    盡管她決意給迪倫潑冷水,然而她的疑慮仍沒有打消迪倫突然間產生的樂觀情緒,“你覺得自己能在荒原上生存多長時間?”她問迪倫,“就算你找到了他,你的擺渡人,你覺得自己能在荒原上跟惡魔們鬥智鬥勇多長時間?”


    “我們可以待在安全屋裏,”迪倫說,“他們進不來。”


    “你確定嗎?你現在是要改變遊戲規則,迪倫。你怎麽就知道那些安全屋還在原地,仍然會保護你呢?”


    迪倫皺起了眉頭,伊萊紮的話讓她慌了陣腳,“好吧,那我們離開荒原就是了。”她堅決地說,但是聲音已經沒那麽自信了。


    伊萊紮輕蔑地一笑,但表情卻帶著同情,“那你們要去哪兒呢?”


    “他能和我一起走嗎?”迪倫怯生生地嘟囔了一句,她剛才還在狂跳的心此時驟然停了一下,心跳聲雜亂無章,似乎跟她一樣緊張地等著回答。


    “去哪兒?”


    “這裏,那裏,任何地方都可以。這不重要。”


    “他不屬於這裏。”


    “我也不屬於這裏。”迪倫反駁說。她盡量不去理會伊萊紮朝她微笑時的善意。


    “他也不屬於你。他不是人類,迪倫。他的感覺和我們不一樣,他不會流血。”


    “他真的流過血。”迪倫平靜地說。她想告訴伊萊紮,她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的愛。但她知道這位老婦人不會相信自己的,在她不確定自己到底信任他們有多深的情況下,她也不想出言為崔斯坦申辯。


    “什麽?”伊萊紮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現了疑惑不解之色。


    “他真的流過血。”迪倫重複著,“當……當那些惡魔們抓住他的時候,當它們把他拖下去的時候,它們弄傷了他。但是他還是回到我身邊了,他身上滿是瘀傷和抓痕。”


    “這種事我聞所未聞。”伊萊紮慢條斯理地說道。她抬頭看著在迪倫身後徘徊的喬納斯,他也搖了搖頭。


    “我親眼見過。”迪倫告訴她說。她身子前傾,盯著伊萊紮,“他能和我一起穿越過來嗎?如果他過不來,那我們就回去,穿越回去。”


    這位久經世故的靈魂一邊思量著,一邊在椅子上前後搖晃。最後她搖了搖頭,迪倫的心裏頓時落下了一層冰霜。


    “我不知道。”她說,“也許吧,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好的回答了。這是一次冒險,”她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迪倫,“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崔斯坦在安全屋那把搖搖晃晃的椅子上坐著一動不動,看著那睡眠中的女人。盡管她早已成年——上個月她剛慶祝了自己的三十六歲生日——此刻蜷縮在狹窄單人床上的她看起來依然非常年輕。她棕色的長發披散在肩頭,劉海上的短發輕輕撫著眉毛。


    他能看到她蒼白眼皮下的眼球活動,顯然正在夢境中。但他的腦子早已被陰霾占據,實在沒空去想她在夢中看到了什麽。他略感欣慰的是她的眼睛現在閉著。當它們睜開的時候,當它們看著他的時候,它們恰恰正是那最不應該出現的顏色——碧綠色。他又忍不住回頭看。


    他歎口氣,離開椅子站了起來,伸展了一下身體,然後踱到窗邊。外麵一片漆黑,但這對他來說毫無妨礙,他很快就發現了小屋周圍那些黑壓壓飛旋的魔影,它們用力嗅著、回味著、等待著。它們在他這裏又無功而返了,連這個靈魂的味都還沒怎麽聞到。不僅今天如此,昨天、前天都是如此。實際上,這是他長時間以來最輕鬆的一次任務。他想,要是迪倫還在的話,她會不會更喜歡現在衰落荒涼的城市和寬闊的大街呢?崔斯坦冷冷地笑了笑。那些廢棄的大廈讓眼前這個女人每隔三秒就伸長脖子張望一番,要是迪倫的話可能不會被這些高層建築攪得心神不安。


    他總是會這樣想到她,把她想成是“這個女人”,他不願意想到她的名字。盡管她性情溫和、令人愉悅,但對他來說,她隻是自己的任務,而不是一個人。她開朗的性格讓空氣中充滿了暖意,讓天空一直閃爍著藍光。她也很順從,毫不懷疑地就相信了他的謊言。每個晚上他們到達安全屋的時間都很寬裕,這樣就好,因為崔斯坦的心思根本不在這裏。


    一片空白,他現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讓自己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必須無動於衷、麻木不仁,如果他能集中精力的話,他很可能會對那個女人有愧疚之情。她看起來很和善,彬彬有禮、靦腆內向。


    命運對她何其不公——在睡覺時慘遭一個蟊賊殺害。她理應得到他的同情、憐憫,然而此時的他卻在神情沮喪、自怨自艾,實在沒有多餘的同情心可以分給她。


    這時崔斯坦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響動,他急忙轉頭張望,不過很快他就發現是虛驚一場。原來是她在床墊上翻身時的低聲咳嗽。崔斯坦有些憂心地仔細觀察了她一會兒,好在她並沒有醒。他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和她交談。


    隻是注視夜空還是沒辦法轉移注意力。崔斯坦的手指在窗台上輕輕敲了好一會兒,然後又轉過身,重新坐在硬木椅子上保持著守夜的姿勢。他推斷離日出也許隻剩一兩個小時了,但願這個女人就這樣一直睡到天亮。


    還有很長的時間要打發過去,他已經在這裏枯坐了六個小時,一直努力沒讓自己想起她。他露出一絲苦笑——又創造了一個紀錄,接下來的六個小時也不難應付。他閉上了眼,篩選著記憶,直到找到自己要找的為止。身旁沉睡的人眼睛依然是碧色的,然而麵容卻換了。崔斯坦盡力讓自己滑進夢境,臉上的笑意漸濃。


    “你現在有什麽打算?”


    他們離開了老婦人伊萊紮的小屋。迪倫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隻能跟著喬納斯穿回到街道上。現在她才知道眼前再現的是斯圖加特的一條街道,在喬納斯短暫的軍旅生涯開始之前,他就是在這座城市度過了孩提時代。他們坐在他那輛車的引擎蓋上,收音機裏依然在響著迪倫辨不出時代背景的老歌。


    她籲出一口氣,盡量讓腦子理出個頭緒來,“我打算回去。”


    她答道。


    喬納斯注視著她,表情嚴肅,“你確定這樣做沒問題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不確定。”迪倫苦笑一聲,“但不管怎麽樣我都要這麽做。”


    “你會死的。”喬納斯提醒她。


    迪倫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明白,”她淡淡地說,“我明白。我應該待在這兒的某個地方,等著我的父母和朋友,找找我的親人。我應該接受現實。我知道我應該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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