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了,瑪麗。”崔斯坦有些窘,他實在不願意稱呼她的名字,“我們得走了。”


    “對不起。”她低眉順目地賠不是,“我很抱歉,崔斯坦。”


    崔斯坦苦笑了一下。神情恍惚的他告訴瑪麗的還是自己在上一個任務中的名字。他悲痛欲絕,實在想不出一個新名字來,而且這個名字也符合他現在的形象,但他恨這個名字。每次她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都會聽到迪倫的聲音。


    她開始向前走,這一次她的步伐顯得更堅定。但就在他們的前方,長長的黑影正越聚越多,來者不善。崔斯坦隻看了一眼,就清楚再堅定也是不夠的。


    他歎了口氣,咬了咬牙,“跟我來。”說著,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向前走,帶著她越走越快,到後來幾乎是深一腳淺一腳地慢跑起來。他也在慢跑,為了更省力,他幹脆放下她的胳膊,直接抓起了她的手,拽著她往前跑。號叫聲越來越響亮,惡魔們開始向下飛落,攪動得空氣也震蕩起來。那個女人聽到了這些變化,她把崔斯坦攥得更緊了。他能夠感受到她的恐懼,還有她對自己百分百的信賴。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會伴隨輕輕的啜泣,哭聲穿透了他的肩胛骨,直刺入他的胸中。這種感覺太痛苦了,他真想放開她的手,從她身邊跑開——盡管不是想把她丟給惡魔不管——他隻能努力克製自己的衝動。


    “不遠了,瑪麗。”他給她打著氣,“安全屋就在兩山之間,我們就快到了。”


    她沒有回答。但他聽到她的腳步加快了,剛才他的胳膊拽著她時那種費力的感覺鬆弛了,她已經從慢跑變成了全速衝刺。他心頭一鬆,加緊往前飛奔。


    “崔斯坦!”這聲音在飄進他的耳朵之前幾乎被風裹挾而去,但他還是聽到回聲,揚起了頭,“崔斯坦!”


    是自己心裏出現了幻覺嗎?還是惡魔們發明了折磨人的新把戲,好分散他的注意力,讓他不知該往哪兒看?否則荒原上不可能出現這個聲音。一切都結束了,她已經走了。


    “崔斯坦!”


    “這不是她,不是她!”他喃喃自語,把那個女人拽得更緊了。迪倫已經走了,他還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他必須把這個女人送到安全屋。就快到了,就快到了。他抬起頭,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那間小屋。門是開著的。


    “崔斯坦!”


    在門口處站著一個身影在朝他揮手。隻是一個模糊的輪廓而已,但他知道那是誰。不可能是她,根本沒有這種可能的,但那就是她。


    崔斯坦吃了一驚,鬆開了女人的手。


    迪倫的手捂住了嘴,瞬間意識到自己剛才闖下了大禍,但為時已晚。


    她看到了他穿越山穀。一個格外耀眼的光球,如同火焰吸引飛蛾一樣吸引了迪倫的注意。待到她凝神細看時,怪事出現了。


    這片荒原那極度絢爛的紅色,連同黃昏宛如勃艮第紅酒般的深紫色都變得閃爍不定,忽隱忽現,顏色頻繁轉換著,好像信號很差的電視。血紅色轉成柔和的綠色、棕色和淡紫色,那是她的蘇格蘭荒原的色調。


    迪倫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身子向門邊探去,腳趾已經踩在了門檻上。惡魔們充滿期待地狂叫起來,但她的動作戛然而止,隻是在向外張望。


    崔斯坦,她看得到他。是他,不是閃爍的光球,而是有身體、有麵容的活生生的人。迪倫笑了,大口吸氣,好像自從他離開之後自己就沒有再呼吸過。他在飛跑,隨著畫麵逐漸清晰,她終於看到了他手上拽著什麽東西。眼前的景色停止了搖曳閃爍,固定成了她之前熟悉的覆蓋著石楠的荒野。其他靈魂消失不見了,惡魔模糊成了一道道陰影。要不是它們發出的嘶嘶聲和呼叫聲,她就要跑出去迎接他了。


    她看著看著才發覺他正拉著另一個靈魂。看不清那是誰,那個形象看起來扭曲變形,不像之前見過的那些靈魂一樣透明,但還是看不真切,似有還無。是一個女人,她也在奔跑。看到他們手拉著手時,迪倫感到一陣醋意襲來。


    就在那時她開始大喊崔斯坦的名字。她必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喊,確保他能聽到自己的聲音。最後他真的抬頭向安全屋張望了,她欣喜若狂地奮力揮手,他也看見了她。迪倫看到了他的表情——驚愕、恐懼,還有歡喜,三種表情交織在一起。


    於是他鬆開了那女人的手。


    就在那一刹那,那些在他們周圍旋轉徘徊的黑影,如雷雲一般在他們的頭頂盤旋的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準那個女人撲過去。驚慌失措的她把手伸向空中胡亂抓著、掙紮著。迪倫捂著嘴,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惡魔們得手。眼前的一幕比親身經曆更恐怖、更真切、更真實——這個靈魂就這樣被抓入了湖水深處。


    這都是她的錯。


    它們抓著那女人的頭發和雙臂,對她的身體發動襲擊,所有這一切都在轉瞬間進行。崔斯坦馬上轉回頭,正好看到了這一幕。他伸手想要使勁把她拉回來,然而已然徒勞無功。惡魔們繼續攻擊這個女人。崔斯坦一臉錯愕,但一秒鍾後這副表情就被一臉決絕的怒容取代了。他奮起還擊,一個接一個地把惡魔從她身上拽下來,但是它們馬上又會從另一個方向迂回過來。迪倫站在門口,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女人的靈魂被拖入湖中。


    她內心湧動著強烈的負罪感,這沉重的內疚之情簡直要把她壓垮了。是她害死了那個女人,不管她是誰,都是迪倫害死了她。她有丈夫嗎?有小孩嗎?她之前是不是還指望著跟他們重逢呢?她腦海中猛然閃現出伊萊紮的畫麵,迪倫仿佛看到她無休無止等待的身影,等著那個永遠也無法到來的丈夫。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剛才的大喊大叫,她用手捂住嘴不讓自己再喊他。但大錯已然鑄成,現在做什麽都太晚了,那個女人已經死了。


    崔斯坦沒有回頭看她,而是低頭注視著那個靈魂消逝的地方——一片高高的荒草。剩下的惡魔像鯊魚一樣盤旋在他頭頂,露出森森的牙齒,隨時準備撲過來把它們的獵物撕碎,而他似乎渾然不覺。


    當其中一個俯衝下來,撕扯他的肩膀時,當另一隻直接向他的麵門猛撞時,他都毫無反應。迪倫看得目瞪口呆,那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的是血嗎?為什麽他一動不動呢?為什麽他不自衛呢?


    他為什麽不向安全屋這邊跑?不向自己這邊跑呢?


    惡魔們一個接一個地朝他撲過來。看著他就這樣無動於衷地立在原地,它們似乎無比歡欣鼓舞。迪倫根本來不及想,就衝出房門跑到了路上。天色現在已經非常昏暗了,身後小屋裏的爐火比白天看起來亮多了。要是他還是一動不動,要是她到不了他身邊……“崔斯坦!”她氣喘籲籲地飛奔到他身邊,“崔斯坦,你在幹什麽?”


    魔鬼們在她的臉周圍飛來飛去,但這次她完全忽略了這群橫衝直撞的東西。


    “崔斯坦!”


    他似乎終於醒過神來。他轉過頭,仍然被四處彌漫的黑影籠罩著,他那張最初呆滯的臉似乎剛從一場沉思中清醒過來。迪倫大踏步向他撲過來,他也迎了上去。


    他輕聲叫了聲她的名字,鎮定了一下馬上喊道:“快跑!”


    不管剛才是什麽讓他動彈不得,現在這些都不複存在了。他一隻手緊緊攥著她的小臂,箍得她生疼,向她剛來的方向一路狂奔。


    魔鬼們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和吼叫聲,但他跑得太快了,它們來不及抓住他,隻能無可奈何地把魔爪抓向迪倫,一路緊緊跟隨。有時它們離得隻有一米遠了,崔斯坦一邊趕路,一邊還要應付著惡魔們的利爪與尖牙。他低著頭,下巴緊繃,手緊緊攥著迪倫的手腕,一路奔向安全屋。


    “你究竟到這兒來幹什麽?”他們剛一進屋,崔斯坦就怒氣衝衝地質問起來。惡魔們的叫囂漸漸消失了,屋子裏顯得平靜安寧,然而崔斯坦似乎每個毛孔都要冒出火來。


    “怎麽了?”迪倫困惑地看著他。難道他看見自己不高興?


    他看似冰冷實則熾熱的眼神告訴她絕不是這樣。這雙眼在注視她的時候閃爍著光芒。那種光芒不是光線造成的幻覺,看上去有些讓人害怕。


    “你來這兒幹什麽,迪倫?”


    “我……”迪倫的嘴張開又合上,卻說不出話來。這樣的對話場麵是她之前沒想到的。擁抱太少了,氣氛太冷了。


    “你不應該來這兒。”崔斯坦接著說。他焦躁不安地在屋子裏踱步,手在頭發裏捋來捋去,然後抓起了一把頭發,“我帶著你穿過了荒原,到了分界線,你不應該再回來。”


    迪倫心裏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她的臉頰發燙,腸胃痙攣,心髒在胸膛裏怦怦亂跳,跳得她一陣陣疼痛。她垂下眼簾,接著崔斯坦就看見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她的臉頰從下巴滴落。


    “對不起,”她對著石板地小聲說,“我錯了。”


    現在她明白了。當初他的那些話不過是為了哄她平安通過分界線而編造的謊言,他心裏根本就不是那麽想的。她想到了剛才他正在引導的那個靈魂,想到了自己的愚蠢竟無意間害得她枉送了性命,想到了剛才他們逃離險境時手牽手的樣子。那個女人也像自己一樣輕而易舉就相信了他的謊言嗎?她憤然看著地麵,怒火中燒,突然感覺自己真是太幼稚了。


    “迪倫。”崔斯坦再喊到她的名字時溫柔了許多,他語氣的變化給了她抬起頭來的勇氣。他停止了踱步,正在用更為柔和的目光審視著她。迪倫難為情地擦了擦臉頰,使勁吸了一下鼻子,把殘存的眼淚憋回去。當他靠近的時候,她盡力把目光轉向別處。然而他徑直朝她走來,直到最後額頭貼著迪倫的額頭,“你來這兒幹什麽呢?”他喃喃低語。


    同樣的話,但這次不是指責,而是詢問。要是她不閉上眼,要是她不用麵對麵看著他,這個問題就容易回答多了。


    “我回來了。”


    他歎息了一聲,“你不應該回來的。”頓了一下,他又問,“你為什麽又回來呢,迪倫?”


    迪倫吞了一下口水,心中困惑。現在他怒氣全消,他們的額頭挨在一起。如果她現在有勇氣抬起眼的話,他的臉就在她眼前。她又疑竇叢生,心亂如麻。現在隻有一個辦法可以探明實情,她深吸了一口氣。


    “為了你。”她等待著他的反應,然而沒有任何反應,至少她沒有聽到。她依然沒有勇氣睜開雙眼,“你是認真的嗎?你上次說的每一句話。”


    又是一聲歎息。這含義可能是沮喪、尷尬或是後悔。迪倫顫抖著、等待著。某個溫暖的東西撫上了她的臉,難道是他的手?


    “我沒有欺騙你,迪倫。說那番話時我沒有騙你。”


    她仔細體味著他的話,呼吸逐漸變得急促。他是真心的,他和自己一樣動了真情。迪倫的唇上露出羞澀的微笑,但她盡力控製著胸中正在升騰的熱情,她還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相信這番表白。


    “睜開眼。”


    迪倫一下子變得很害羞,躊躇了一會兒,然後抬起了眼皮。她做了個深呼吸,抬起頭,直到和他的目光平視。他們之間的距離之近超出了她的預想,近到連呼吸都交融在一起。他依然捧著她的臉頰,把她的臉慢慢引向前,直到他們的嘴唇貼在一起,他藍色的眼睛依然在注視著她的眼。片刻後,他用力把迪倫摟在自己懷中。


    “我沒有騙你,迪倫,”他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但是你不該來這裏。”


    迪倫的身體變得僵硬,她試圖掙開他的懷抱,但他摟得很緊,不願讓她離開。


    “但一切還是得照舊。我還是無法和你一起走,而你也不能待在這裏。你也看到了剛才那個女人的遭遇,早晚那也會發生在你身上的。這裏太危險了。”


    迪倫屏住呼吸,仔細思索著他說的每一個字,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內疚感。


    “是我害了那個女人。”她伏在他的肩頭低聲說。她的聲音很微弱,但崔斯坦不知怎麽還是聽到了。


    “不!”他搖了搖頭,這個動作讓他的嘴唇擦在了她的脖子上,癢癢的,“是我害了她,是我放開了她的手。”


    “都是因為我……”


    “不,迪倫。”崔斯坦打斷了她的話,語氣更加堅定,“這是我的責任,是我害了她。”他深吸一口氣,雙臂把她摟得更緊了,幾乎讓她有點不舒服的感覺,“她的死全是我的錯。這個地方就是這樣,如同地獄。你不能待在這兒。”


    “我想和你在一起。”迪倫懇求地說。


    崔斯坦對著她輕輕搖了搖頭。


    “這裏不行。”


    “那和我一起回去吧。”她苦苦哀求。


    “我告訴你,我去不了那兒,我從來都去不了那裏。我……”


    他的上下牙齒一扣,發出一聲沮喪的聲音。


    “那麽到另外一邊的世界怎麽樣?”迪倫又一次往後退,努力要掙脫,而他仍試圖緊緊摟著她,“到我的世界去,和我一起從荒原穿越回去。回到那趟列車上,我們就能……”


    崔斯坦注視著她,兩道眉毛擰得更緊了。他輕輕搖了搖頭,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


    “這個對我來說也是不可能的。”他說。


    “你試過嗎?”


    “沒有,但是……”


    “那麽其實你也不知道行不行,和我談過話的那個靈魂說……”


    “你和誰談話了?”崔斯坦眯起眼睛問。


    “一個老婦人,她叫伊萊紮,就是她告訴我怎麽回到這裏的。她說我們也許能夠成功,要是……”


    “也許,”崔斯坦狐疑地把這個詞又重複了一遍,“迪倫,我們沒有回頭路了。”


    “你真的知道嗎?”她追問道。崔斯坦猶豫了。她明白了,其實他也不知道,隻是心裏相信不可能,這兩者不是一回事。


    “難道不值得我們一試?”迪倫問。她焦躁不安地咬著嘴唇。


    如果他真的像他以前說的那樣愛她,難道他就不想試一下嗎?


    崔斯坦把頭從一側擺到另一側,表情陰鬱而絕望,“這是孤注一擲,風險太大了。”他說,“你之所以相信這個女人,是因為她說了你想要聽的話啊迪倫。我隻知道我們在這裏並不安全,如果你待在荒原,你的靈魂不會幸存下來的,明天我就把你送過湖去。”


    迪倫渾身發抖,不僅是因為想到要再次穿過大湖才會這樣。她往後退了一步,雙臂交叉放在胸口,臉上帶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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