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罷,他別有深意的望著姚杳,卻沒有從她的臉上瞧出點羞怯來,她甚至連臉都沒有紅一下,他不禁有點失望。


    姚杳當然不會臉紅了,她挑了下眉,一本正經道:“ 那是自然,大人生得這副驚為天人的模樣,下官還覺得那花酒銀子給少了呢。”


    春夜裏的風溫柔而繾綣,吹散了一絲一縷的浮雲,月華輕軟,映照的人的臉龐都柔和溫暖了起來。


    韓長暮聽著姚杳的話,非但沒有惱怒,反而莫名的笑了起來,他望著月光下的姚杳,她的眉眼被映襯的格外溫軟瑩潤,透出與往常截然不同的柔軟。


    他的心狠狠一悸。


    他覺得自己真的是要瘋了,前頭姚杳戲耍了他,後頭他不止這樣輕易的便原諒了她,竟還生出些許妄念。


    姚杳對上韓長暮的深眸,後脊梁突然攀上一層寒意,她的嘴角抽了抽。


    這人又憋著什麽壞主意呢,前頭還對她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殺之而後快,可後頭卻又換了一張臉,溫和以待,眉目中甚至還有些讓人看了臉紅心跳的深意。


    她不動聲色的退了幾步,這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麵虎,還是離遠一點的好。


    三月末的天氣漸漸和暖,陽光明亮澄澈,春風溫暖和煦,長安城裏綠樹青草生機勃發,桃紅灼灼潤澤流溢,花紅柳綠恣意而濃烈的怒放著。


    一輛不起眼的灰棚馬車穿街過巷,停在了晉昌坊的坊門前,趕著的車夫皮膚微黑,兩隻眼睛極亮,他沒有說話,隻拿馬鞭磕了磕車轅。


    車簾動了一下,從車裏先跳出來了個身量纖細,眉清目秀的小廝,不情不願的把手伸到了微動的車簾旁,旋即車裏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略有薄繭的手,輕輕搭在了小廝的手上。


    車裏的人一看便是常年習武,格外有力的男子。


    這樣的馬車在晉昌坊隨處可見,尤其是晨起天光大亮的時候,娘子們皆讓馬車停在坊門口,三三兩兩的從車上下來,隨後步行進坊,以示虔誠。


    這坊裏有一座久負盛名的寺院,名喚慈恩寺,這寺院與薦福寺不同,並不是皇家寺院,規矩不那麽森嚴不近人情,且不會動不動就因皇室之人進寺上香而封寺,故而百姓們尋常進香祈福大多舍近求遠,皆是往這慈恩寺來。


    雖然慈恩寺的香火鼎盛,但晉昌坊到底是離著皇城和六部遠了些,坊裏的生計並不十分興盛,宅院也都便宜,許多進京趕考的士子們,也都選擇在這裏賃屋暫住。


    主要是離著佛祖近,方便臨時抱佛腳。


    灰棚馬車裏的人扶著小廝的手,走下車來。


    那人身形淡薄,臉色慘白,雙眼也有些暗淡無光,眼下呈現出兩道青灰色的痕跡。


    他放一下車,便像是著了風一般,捂著嘴連連咳嗽了幾聲,咳得慘白的臉上透出兩道不正常的紅暈。


    這人竟然是個癆病鬼。


    他一下車,便咳得直不起腰來,這個時辰正是晉昌坊人最多的時候,眾人一看到他這副模樣,便


    紛紛見了鬼一般躲閃開來,避之唯恐不及。


    男子渾然不覺,一隻手攥著小廝的手,一隻手捏著帕子捂著嘴,走進了


    晉昌坊中。


    小廝從男子溫熱的掌心中察覺到些許一樣,他窘迫極了,趕忙掙脫了幾下,沒有掙脫開,不由得憤怒低語:“大人,撒手。”


    男子捂著帕子,竊竊的笑個不停,那笑聲像是奸計得逞一樣:“阿杳,別掙巴了,露餡兒了。”


    小廝抬頭看了看四圍,果然是人來人往的,的確有幾個人詫異的望向自己。


    誰家的小廝敢這麽大膽,跟主人這樣對抗。


    小廝磨了磨牙,早已不複了平日的冷靜自持:“大人,您公報私仇。”


    男子捂著帕子笑的眉眼彎彎,全然沒了往日的冷清模樣。


    原來這二人,正是韓長暮與姚杳。


    隻是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竟然變成了現下這副模樣。


    清雋如玉的公子變成了個病秧子。


    圓融俏皮的姑娘竟然長出了喉結。


    韓長暮難得見到姚杳這樣氣急敗壞,卻又束手無策的時候,笑的愈發得意,得寸進尺的抓著她的手,把身子整個靠在了她的身上,病怏怏的往前走。


    姚杳無奈的歎了口氣,攙著韓長暮往前走。


    她不由自主的望了韓長暮一眼,隻見他的臉色的確慘白無血,陽光籠罩下,薄薄的皮膚下頭更是呈現出了青色的纖細血管。


    而他眼波流轉中,原本黑白分明的明亮瞳仁,竟然灰突突的,像是蒙了一層渾濁的灰塵。


    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嗓子,暗自暗歎,這內衛司裏果然是臥虎藏龍,竟有易容之術如此驚豔之人,連喉結都做得出來。


    韓長暮察覺到了姚杳的動作,捂著嘴嗡嗡道:“怎麽樣,想學嗎?”


    姚杳下意識的點了下頭:“想啊。”


    言罷,她便察覺到自己說漏了嘴。


    韓長暮沒有接話,隻是低低一笑。


    晉昌坊中雖然有一座名聲遠揚的慈恩寺,修建的氣勢恢宏,陽光下,層層疊疊的琉璃頂子閃著五彩光彩,但是其餘大多數的曲巷都十分簡陋,屋舍低矮而破敗,暗渠也有堵塞,汙水裹挾著爛菜葉,碎布頭還有一些糞便,漫到了曲巷中。


    姚杳扶著韓長暮,踩著墊在汙水裏的磚塊,小心翼翼的往前走。


    水深的地方漫過了磚塊,二人又不敢露出輕功來,隻好任由那汙水被踏的飛濺四起,浸透了鞋麵兒和衣擺,一股子令人欲嘔的腥臭氣味充斥在了四圍。


    曲巷兩邊的屋舍多半都沒有門窗,隻是在牆上開了個黑漆漆的洞,洞上掛了補丁摞補丁的粗布簾子。


    風吹過,簾子起起落落,半絲風都擋不住,酷熱的夏日還好過一些,可若是在滴水成冰的寒冬裏,這裏的百姓顯然是用不起取暖的炭火的,這屋舍裏定然是冷如冰窖。


    曲巷中隨處可見穿著肚兜,光著屁股在汙水中玩耍的孩童,那肚兜顯然是碎


    布頭拚湊縫製的,料子五花八門什麽都有。


    這個時辰正是上工的時辰,曲巷中往來之人很少有男子,多是些粗糙的婦人蹲在暗渠旁洗洗涮涮,時不時的外頭看一眼孩童,吆喝一聲別往溝旁邊去。


    韓長暮這才留意到,屋舍前頭的暗渠都是露在明麵上的,原本用來掩蓋暗渠的雕花石板大多數已經不翼而飛了,隻留下屋舍門前的一兩塊用來進出。


    暗渠裏的汙水嘩嘩的流淌,遇到淤堵的地方,便漫過了暗渠曲巷。


    他愣了個神兒:“這,暗渠上的石板呢?”


    姚杳朝那一起一伏的布簾子抬了抬下巴:“都被人撬了,拿去鑲窗戶上了。”


    韓長暮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他們二人出門的時候,已經刻意換了兩身灰突突的粗布衣裳,但走在這條偏僻的陋巷中,還是那麽的格格不入。


    他並不是那種不知人間疾苦的富貴公子哥,他在沙場磨礪十幾年,不知見過多少困苦難捱的人生,可他卻沒有想到,天子腳下的長安城,竟然會有如此窮困潦倒之地。


    他的目光悲憫,歎了口氣:“竟有如此窮的地方。”


    姚杳轉頭看了韓長暮一眼,臉上有一絲動容,淡淡道:“這裏不算窮,畢竟挨著慈恩寺,沒手藝卻有力氣的就替寺裏做些活,種種地,有手藝的就在寺外擺個攤子,賣點兒小東西,總能糊個口,最窮是挨著京郊的那幾個裏坊,要田沒田,要房沒房,若家裏再出個常年吃藥的,那真是隻剩下討飯這一條路了。”


    韓長暮詫異的望住姚杳:“你去過?”


    姚杳點頭道:“兩年前,延祚坊裏出了一樁滅門案子,凶手就是那戶人家的娘子,她家的郎君常年臥病在床,每個月吃藥就要一兩銀子,活生生的將家裏的房子吃沒了,最後要將四個小娘子都賣到平康坊去,那娘子實在活不下去了,便去買了河豚肉,將一家八口盡數毒死了。”


    她的聲音中沒有起伏波瀾,像是見慣了這種事,隻是在平鋪直敘一樁慘事。


    韓長暮半晌無語,心生悵然,目光空洞望向曲巷的盡頭,淡薄問道:“你也是難過的吧?”


    姚杳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難過嗎,難過的,見得越多,越懂得人間無常。


    二人踩著四濺的汙水,在逼仄幽暗的曲巷中穿行,路過一處屋舍,門簾挑開了掛在牆上,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婦人,端了一盆水,晃晃悠悠的走出來,艱難的將水潑進暗渠中。


    韓長暮覺得那老婦人莫名眼熟,轉頭望了望,那滿頭白發撞入眼簾,他自嘲的一笑,轉過頭繼續往前頭。


    姚杳的腳步一頓,低聲問:“怎麽了?”


    韓長暮搖頭:“沒事兒。”


    姚杳也不再追問,路過那老婦人潑汙水的地方,那暗渠裏似乎有些血腥氣,她探身一望,隻見滿暗渠都是混濁的水,爛菜葉子在水裏沉浮,打著旋兒流向遠方,汙水中並沒有半點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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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搖頭,自嘲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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