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塊接一塊的吃著,像一隻餓極了的老鼠,窸窸窣窣的偷吃,根本就停不下來,等到反應過來時,油紙包已經空了,最後一塊點心已經被咬下來一半了。


    她歎了口氣,把剩下那一半給吃了。


    她攤開手,看著空蕩蕩的掌心。


    真摳門,她在床上躺著裝活死人,腰都快躺斷了,合著一包六塊點心就給她打發了。


    這人太小氣了,以後得長個記性,先拿錢後幹活,不見兔子不撒鷹!


    她撐著起身,躺的久了,難免會有些虛弱,一步一步走的有些艱難,走到窗下,她將油紙沿著半開的窗扔下了樓,毀屍滅跡。


    她撣幹淨身上的點心渣滓,擦了嘴拍了拍手,躺會被窩裏,躺的規規矩矩,一動不動,整個人的氣息也隨之微弱下來,像極了昏迷不醒的樣子。


    一樓空置的倉房裏燈火通明,照的四下亮如白晝,大塊大塊的冰堆砌在冰盆中,絲絲縷縷的淡白冷霧在綽約燈火中格外分明。


    屍身擺滿了倉房的空地,身上的白布掀開了一半,寒氣在屍身上縈繞,一張張死人臉愈發慘白。


    上晌的時候,原本隻送進來了三具屍身,可驗著驗著,便一具接一具的屍身送進來,最後足足擺了一地。


    孫英驗了一整日,才將所有的屍身都驗清楚了。


    他草草用了兩口暮食,便回到倉房整理今日的驗狀,突然覺得沒有姚杳幫著記驗狀,太麻煩了。


    他揉了揉酸脹的手腕,聽說姚杳受傷了,傷得挺重,他想忙完手頭上的這些事情,得去探一探病。


    畢竟等她痊愈了,還得讓她記驗狀呢。


    看到韓長暮走進來,孫英忙站起身請了個禮:“大人。”


    韓長暮點頭:“都驗好了?”


    孫英把整理的清晰明了的驗狀冊子遞給韓長暮,沉聲道:“大人,這九人死因相同,都是被重力擊打,導致五髒六腑破碎出血而亡,而這九個人身上沒有其他任何外傷,看起來應當是一擊斃命。”


    韓長暮皺了皺眉,姚杳也是受了極重的內傷,五髒六腑都有損傷,到現在還隻是用藥吊著一口氣,命究竟能不能保住還未可知。


    莫非這些人,都是遭了同一個人的毒手。


    他下意識的覺得不可能,旁人的手段他或許不清楚,可姚杳的本事他卻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北衙禁軍裏闖出來的死衛,戰場中麵對千軍萬馬都巋然不變的人,怎麽可能輕易就被人給重傷了呢?


    不過,他微微眯了眯眼,若這些人都是被一擊斃命的,那麽在姚杳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重傷了她,也不是全無可能的。


    他揉了揉眉心,轉頭去問孟歲隔:“去李記椒筍行查過了嗎?”


    蔡老大這些人都出自李記椒筍行,是李家祖傳的鋪子,雖隻是個賣肉菜的,但經營成了個百年老店,頗有些門路,什麽海貨山珍野味,過了時令的新鮮蔬果,隻要給得起銀子,便沒有他們搞不來的吃食。


    而二十年前,李記椒筍行又攀上了殿中省,成了皇商,供應宮裏的


    一應肉菜,身價一路水漲船高。


    前兩年京裏時興吃上了花麵狸,這玩意兒在長安城可是個稀罕物件兒,南邊兒倒是多,但卻不好捉,路上也不大好運送,從南邊兒千裏迢迢的送到京裏,一百隻能死六七十隻。


    這艱難活下來的二三十隻,精心烹飪送到食案上,自然是價值不菲,千金難求了。


    可偏就是這麽金貴的東西,李記椒筍行卻是要多少有多少。


    前幾次的省試,肉菜也是李記椒筍行供應,從沒出過問題。


    這可是不搞事則以,一搞事就死人。


    孟歲隔拿出一疊薄紙,遞給韓長暮:“程總旗剛傳過來的信,已經去過了,也問過話了,這是供詞。”


    韓長暮一邊翻看一邊聽著孟歲隔回話。


    供詞上寫的清清楚楚,蔡老大真名叫蔡歡,是李記椒筍行用老了的人,從祖上三代就在李記做工,從小工做起,到他這熬到了二管事,一向兢兢業業,從未出過岔子。


    至於送菜的那八個夥計,也都是在李記做了四年往上的,拖家帶口,底細幹淨。


    雖說心有掛念的人最容易被人拿住弱點,繼而威脅做些什麽,但這樣的人也是最不容易邁出這一步的。


    韓長暮捋了捋那幾頁薄紙,目光在九個名字上緩緩而過,蹙眉問道:“他們的家裏人都查問過了嗎?”


    孟歲隔點頭道:“查過了,都是京郊本本分分的百姓,沒有前科,女眷們在家裏料理家事,做些針線補貼家用,男人們都在李記椒筍行做工。”


    韓長暮垂了眼簾,目光冷厲,西市裏魚龍混雜,李記椒筍行能在這麽個水深的地界做成百年老店,從未易手他人過,自有他的手段和本事。


    若說李家的底細全然幹淨,鬼的不信。


    至於用的這些人,夥計們暫且不提,但是那姓蔡的,就不是個簡單的。


    韓長暮點了點蔡歡這個名字,冷厲開口:“去查,查這個人,親眷好友皆要查清楚。”


    孟歲隔脊背一緊,應了聲是。


    屋脊在夜色裏起起伏伏,太極宮中熄了一半的燭火,深幽的甬道裏沒有人影,隻稀稀疏疏的燈火在夜風裏飄搖,投下幾許幽暗的光。


    夜深了,大部分的人都入睡了。


    延英殿的書房卻仍舊亮著燈。


    高輔國在書房門口探了幾回頭,又抬頭看了看深邃無光的蒼穹,歎了口氣,接過小徒弟手裏的紫檀木托盤,走進了書房。


    永安帝坐在書案後頭,兩指間夾著一枚黃橙橙的玉雕,正對著燭火仔細端詳,臉上帶著薄薄的笑容。


    高輔國將托盤放到書案上,端起上頭的白底青花碗,端著十二分的小心低聲道:“陛下,夜深了,您用了安神湯便歇了吧。”


    永安帝掀了掀眼皮兒。


    高輔國打了個激靈。


    謝家人都長了一副極好的皮囊,一雙相似的鳳眼,眼尾細細挑著,似笑非笑的斜上一眼,滿眼都是水光瀲灩。


    但是永安帝上了年歲,眼尾生了密密細紋,皮膚也鬆弛了,向下掛


    著,整個人添了幾分苦相,而瀲灩生姿的雙眼,也被陰鷙占據了大半。


    他那樣若有似無的,斜著眼盯人一眼,便像是被毒蛇纏住了一樣,讓人不寒而栗,渾身發麻。


    靜了片刻,永安帝迎著光,看著手上的黃玉:“都處理幹淨了?”


    高輔國道:“是,底兒都是幹幹淨淨的人,查不出什麽來。”


    “小七那裏,也穩妥了嗎?”永安帝沉著臉色問道。


    高輔國的頭低的更狠了,應了一聲:“都辦妥了。”


    這幾日,他是百思不得其解,聖人這麽就跟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丫頭較上勁了呢?


    就連一向頗受寵信的柳大將軍,也在聖人麵前吃了幾回掛落。


    若真的想讓她死,什麽法子不好用?


    若隻是存心震懾一下她,又幹嘛非要做出一副致人死地的模樣來?


    但這些話,他是絕不敢問出口的。


    永安帝摩挲了兩下黃玉,那一抹黃橙橙的光暈,他越看越順眼,唇角也高高的挑了起來,微微帶了些笑:“他說的東西,都齊備了?”


    高輔國垂著眼簾,甕聲甕氣道:“是,都拿到了。”


    永安帝挑了挑唇,鬆弛的向後一靠,心滿意足的笑了:“那就準備起來吧。”


    高輔國沒有抬頭,依舊是那副恭順的模樣:“是。”


    “去收起來吧。”永安帝得了準話,心裏也有了定計,心情大好,將黃玉遞給了高輔國,痛痛快快的用了安神湯。


    高輔國接過那枚黃玉,走到書架旁,拿起一個毫不起眼的三層盒子。


    他的動作很快,也不知在盒子上做了什麽,隻聽得輕微的“啪”的一聲,那盒子便應聲打開了。


    盒子裏襯著寶藍色的絲絨布,映襯得裏頭的幾樣東西晶瑩剔透,光華流轉,格外的醒目。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便將黃玉放在了裏頭,在心底歎了口氣。


    這裏頭的東西,看起來是尋常的玉器,可卻燙手的很啊。


    永安帝用了安神湯,便有些精神不濟了,再加上夜色已深,他懨懨問道:“收好了嗎?”


    高輔國心神一凜,忙蓋好盒子,扶著永安帝的手走出書房,低眉順眼的沒有說話。


    驟然從明亮的書房走到黑暗的夜色中,高輔國的雙眼有些刺痛,下意識的抬了一下頭。


    一絲銀發猝不及防的劃過眼睫,在幽幽暗暗的燈下閃著冷光。


    高輔國眼皮一跳,眼眶有些發澀。


    高輔國跟了永安帝數十年,從最落魄時伴著他走到了最頂峰,當得起誓最懂他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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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現在,高輔國卻越來越看不懂永安帝了。


    為了那麽一個虛幻縹緲的東西,死這麽多人,費這麽多心機,最後還有可能是一場空,真的值得嗎?


    或許聖人真的是上了年紀,從前毫不在意的人和事,在心裏的分量越來越重了。


    而從前心心念的人和事,在心裏反倒卻無足輕重了。


    這或許便是不能揣測的聖人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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