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下和段遠晨走出林子,何安下從王大水身上接過大癡屍體,走向一條陡峭窄路,要離群而去。


    眾特務持槍喝止,段遠晨說:“我放他走了。”


    何安下回頭對王大水說:“你不跟我走麽?”


    王大水回答:“老段需要個接替他的人。我覺我我可以。”轉向段遠晨,“可以麽?”


    段遠晨嗬嗬笑了。


    何安下離去。


    天亮前有一段格外陰冷的時間。不知去哪裏,不知做什麽,人能否如天一樣有規律?


    背著大癡屍體,何安下登上峰頂,天光漸亮,見山勢直鋪遠方,叢林隔幾裏便有一棵高樹,軍旗般,賦予了叢林陣勢感。萬物中都有出類拔萃者,出類拔萃者改變族群性質。


    看上一棵冠如古代戰車頂幡的大樹,埋在這樣的樹下,等佛的大癡應能安息。


    何安下尋去,走著走著,大癡有了熱度。心想,那是自己的熱量,溫熱了屍體。


    大癡兩臂從何安下左右肩膀垂下,隨何安下步伐而晃動。行到冠如華蓋的樹下,何安下直腰,鬆開摟大癡雙腿的手。大癡的腳慢慢滑落,屍體是站不直的,準備等大癡的腳一落地,便迅速轉身,摟住大癡腰身。


    何安下沒有轉過來,因為大癡的腳落地後,站直了身體。


    大癡右胳膊從何安下肩膀上抽走,三五秒後,又從肩膀上探出。手握成拳,打開,是一顆帶血的子彈。


    何安下叫聲“師父”,轉過身來。


    大癡胸口的血跡已幹,舊袈裟像沾了片髒水。有一個破洞,泛起毛邊。大癡臉色慘白,牽強一笑,“不要問我是活是死,解釋起來會很麻煩。”


    他明顯虛弱,何安下將他扶到樹下躺好。睡了一個時辰,大癡側身張眼,盯著三十米外的草叢。那是半米高的寬葉蒿草,結著暗藍色草籽。


    有風吹過,草叢閃了下光。在大癡眼神授意下,何安下跑過去,搜索草叢,揀出一個銀鐲子。


    銀鐲子光滑晶亮,未經過日曬雨淋,應是有人剛剛掉下。大癡將鐲子握在手中,平躺著再次睡去。


    正午時分,大癡醒來,側身向草叢望去。草叢自內被撥開,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她前額頭發狠勁地向後梳去,後腦勺結成一個蘋果大的發髻,這是老太太們的發型。


    衣著也格外老氣,灰衫黑褲,沒有花飾。她彎腰在地上尋找,很快發現樹下有人,喊道:“喂,你們看到一個銀鐲子麽?”


    嗓音甜美脆亮。大癡點了下頭,何安下高喊:“拾到了!”她泛起笑容,美得無法形容。


    她連跑帶蹦地奔來,活力震撼人心。何安下腦海中浮現一人身影——雀樓裏狐狸精附體的姑娘。


    她伸手向大癡要鐲子,白藕般的小臂滑出袖口。大癡將鐲子扣在胸口,道:“鐲子上刻有鑄造日期,在五十年前,是你奶奶留給你的?”


    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不是不是,是我十四歲時,媽媽給鑄的。”


    何安下驚叫:“你已六十四歲?”


    她轉向何安下,甜甜地說:“怎麽!你一點沒看出來麽?”


    何安下苦笑著搖搖頭。


    她懊惱蹲下,兩手按著左右太陽穴,“我真恨我自己。孫子都顯得比我老,太給他們丟人啦。有時候,我恨不得找塊石頭啃兩口,先把滿嘴的牙崩掉!”


    她褲子寬大,蹲勢下,仍能繃出圓滾臀形。何安下見她拾起了腳邊石頭,忙說:“千萬別咬。”


    女人總有愛美之心,她也不是真咬,甩手扔掉了,楚楚可憐地望著大癡,道:“給我!”


    大癡將鐲子收入袖中,“你不是六十四歲,而是一千歲。”


    女人哧哧笑道:“和尚真會開玩笑。”眯起的眼睛彎如鉤,單純的小姑娘霎時有了少婦的春情。


    大癡坐起,右手置於右肩前,中指如環。女人變了臉色,忙跪倒磕頭,磕得前額淤青,方抬頭偷看一眼。何安下頗為不忍,對大癡說:“師父,獸類成精很難,隻要她有一絲善心,就饒了她吧。”


    她卻急了臉,厲聲說:“小師父!我可不是小貓、小狐狸變的!”


    大癡溫言道:“我知道,你是一株千年靈芝。”


    她消了火氣,轉向大癡,淒楚地說:“我也知道您受了傷,急需補品。您躺在樹下以法力招此地藥材。我是最好的藥材,不得不現身。但我早脫了草木之形,修出了真正人身,四十三年前跟一個叫李濤的村民結婚,已有五個兒女,兩個孫子。求您可憐可憐我吧。”


    大癡眼白如寒冰,“天下草木,本是任人食用。就算你修成人身,也可以用幻術,將自己變成一株靈芝。”


    她哽咽道:“師父,那可是吃人呀!”大癡陰了臉,不再言語。她雙眼含淚,咬得嘴唇滴血,終於歎口氣,兩手伸到頭頂上,緩緩並攏。


    千嬌百媚的女人消失了,地上出現一株植物,葉片肥碩,色澤深紅。


    大癡示意何安下去摘,何安下剛一碰觸,便縮回手。葉片是女人肌膚的質感,手再也伸不下去。大癡右手劃圓,靈芝破土而出,飛箭般射入大癡中指環內。


    捋直靈芝葉片,大癡置於鼻前,深深吸了一下。何安下驚訝地發現,他慘白的臉有了血色。


    大癡揚手一拋,靈芝落地滾成人形,依舊是十六七歲姑娘。大癡雖仍氣虛,卻比剛才說話多了底氣,“你是千年神物,所發藥香,已足夠我恢複元氣。”


    她:“多謝師父不殺之恩。”輕欠腰身,道了個萬福。何安下沒料到女人行禮竟可以如此好看。


    大癡緩緩道:“你就做我的第四個徒弟吧。你以後修此手印。”兩小指交叉,屈在掌心。隨後兩食指頂端鉤住兩小指頂端,兩大拇指並押兩食指中節紋上,兩無名指直豎並齊,兩中指繞到兩無名指後,四個指頭並齊。


    她眼光閃亮,在胸前結出手印。大癡囑咐:“這叫女印,結印時需雙腿盤坐。永不要輕視女性,得到女性相助,方能圓滿成佛。此印具女性美德,持此印便等同於佛,傲慢無比,隨心所欲。”


    她盤起雙腿,在地上坐好,大癡音調變得高昂,“傲慢如下,隨我念誦——諸佛長生我亦長生,諸佛成道我亦成道,諸佛度人我亦度人,諸佛化身我亦化身,諸佛放光我亦放光。”


    她音如黃鸝,念完後,引起一片鳥鳴。


    大癡放輕聲音,“隨心如下,跟我念誦——能施即施,能割即割,能修即修,須成即成,須破即破。”


    她咿呀地念完,淌下顆淚來:“我現在已是人身,以前做植物時的修煉體驗都不管用了。你走後,我遇到修煉上的困境,又找誰說呢?”


    大癡:“傻丫頭,人與植物有何區別?我再多傳你一個手印。”合並手腕,以兩無名指於中指、食指間出頭,兩中指兩食指頂端相抵,四個指頭聚齊。隨後兩大拇指壓在兩食指上節紋位置,兩小指並頭直豎。


    她照作出來,現出柔美笑容,“我怎麽一結此印,便覺得愉快?”


    大癡含笑道:“這叫芽印,模擬植物發芽的狀態,可修煉頂輪氣脈,人的頭部虛空有一個氣息構成的經脈,如輪子狀。植物頂輪成就,方能破土發芽——人也一樣。”


    她麵色紅潤,深深道了個萬福,右手按住左肩,轉身一甩,整條左臂自袖口飛出,落在大癡身前地麵。


    她:“供師父療傷。”


    大癡垂頭,臉上是不忍之情。何安下叫道:“你隻剩一條胳膊,如何結手印?”


    她淺淺一笑,道:“我的心裏有,便結成了。過五百年或六百年,這條胳膊會再長出。你就不必操心啦。”


    大癡抬頭,有了笑意,將銀鐲子扔出。她單臂靈敏接住,行禮告辭。


    她小跑而去,間有蹦跳。怎麽看都是個活潑的小姑娘,沒有千年道行,沒有身體傷殘。


    落在大癡身前的胳膊,化成了深紅肥碩的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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