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癡自地上站起時,拒絕何安下攙扶,跌倒三次後,終於立住,腿部劇烈顫抖地邁步,狀如初生的牛羊。牛羊降生後,三分鍾內完成站立,五分鍾內完成奔跑,因為世上還有虎狼。


    何安下:“您不想問問董庚時的情況?”


    大癡:“不必問,一定死了。”


    何安下:“您用神通力測出來的?”


    大癡:“不必測,我的生活經驗足夠判斷。”


    大癡越行越快,何安下勉力追隨,“去哪裏?”


    大癡:“平定天下的人已死,我們去哪裏都是一樣。亂世裏隻有亂走,快快。”


    走了二十五天,到達莫幹山。


    這是大癡七年修煉的地方,在一個岩洞中由青年成為中年。岩洞口部延伸五十米,便是他活了七年的範圍。岩洞口有多道垂下的鍾乳石,猶如寺廟大殿懸掛的彩幡,影響風的走向。


    在清晨和傍晚,會有山風吹入,在這五十米範圍內形成回旋,帶走灰塵和濁氣。風是他的清潔工。


    五十米之外,不知深遠到何種程度,每天都會有三兩聲雷鳴般的嗡響。大癡告訴何安下,那是龍的叫聲,龍罪孽深重,所以是鱗甲之身,但龍的智慧比人類高,龍宮中的佛經比人間佛經高明九倍。


    洞底藏著一條龍,雷鳴般的嗡響是它看佛經時發出的讚歎。


    何安下:“你可以培養它做天子。”


    大癡:“龍和天子是兩個概念,就像狼和狗,狗是狼變的,但已是另一個物種。人們無法把一頭狼馴化成狗,我也無法將龍培養成天子。天子和狗都需經過幾千年的人性熏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辦到。”


    大癡給何安下規定每日練功時間,早晨四點鍾坐兩個小時,中午兩個小時,子夜兩小時,其餘時間多是睡覺。


    昏昏沉沉過去三個月,到了冬季,一個早晨,何安下覺得身上有了使不完的力量,大腦格外清醒。三個月來,吃的是一種核桃大的山果,皮為棕色,肉為綠色,裏麵有密密麻麻的黑籽,滋味酸楚。


    剝下的果皮,每日由風帶出洞外。何安下問山果名字,大癡說叫龍珠,當年秦始皇派徐福帶五百童男童女去日本諸島,尋找的長生不老藥便是它。護送徐福的一千侍衛是福建人,到達日本後找到龍珠,卻發現是福建物產,人不吃,山中獼猴吃的,叫做獼猴桃。


    耗費巨資,找的卻是猴子口糧,無法向秦始皇交差,這一千五百人就此留在了日本。


    獼猴桃確與修煉有關,它不能長生不老,卻是修煉者食物。獼猴桃不是天然植物,由上古修行者嫁接而成,一直秘傳。其生長迅速,需水不多,一株可供人四季食用。日本在古代被稱為“蓬萊仙島”,上古修煉者渡海到那裏修煉,所以山間留有獼猴桃。福建山區的獼猴桃,也是修行者遺留下的。


    猴子不是人類的祖先,是遠古人類的寵物。猴子善於模仿,所以留有人類祖先的特征。比如雙腿盤坐,是上古修行者的練功方式,一度失傳,後世修行者從十三隻北印度猴子身上重新學到了這一坐姿。


    猴子吃獼猴桃,也是模仿上古修煉者。


    何安下:“人不是從猴子變的,那是什麽變的?”


    大癡:“人是由人變的。不是進化來的,而是天地直接生成的。”


    社會上流行達爾文進化論,以求在內憂外患的壓力下,激發國民的奮鬥精神——何安下有所耳聞,問:“世上說,物種進化是由低級到高級,總有一係列低級動物做鋪墊。”


    大癡:“你光知道動物的進化,不知道天地也在進化,天地到了高級時刻,人就生成了。”


    大癡的獼猴桃種在洞外七十米處,樹根下埋了特殊法器,在雪天也能生長,一夜結十個果,那便是大癡與何安下一天的食物。


    一日何安下出洞摘果,看到遠方山路開來一輛軍用吉普車,隨後聽到一種奇怪聲音。辨析半晌,確定那不是現實的聲音,鳴響在他的頭腦中,似乎是音樂,微小得辨不清曲調。


    隨著腦中音樂,何安下顧不上荊棘,直行出七八百米,見一棵杉樹下停著一輛馬車,藍色錦緞門簾,邊沿繡著金線,閃著一圈黃光。


    車外站著一個紅袍光頭的小喇嘛,似在罕拿活佛灌頂儀式上見過。何安下過去行禮,小喇嘛麵無表情,深灰色的瞳孔如凍結的冰麵。


    車簾掀開,露出罕拿活佛碩大的頭顱,“你是受過我灌頂的人。”


    何安下驚喜道:“您還記得我!”


    罕拿:“不記得,但你身上有我的氣息。我招你來的。”


    罕拿作個手勢,小喇嘛忙扶他下車,何安下急忙也跑了過去。罕拿一手擒小喇嘛脖梗一手擒何安下脖梗,向前行去。


    他的手掌寬厚溫暖,似乎有光,何安下感到頸骨被照得雪亮。


    通過樹枝的縫隙,可見吉普車越駛越近。


    何安下問:“活佛在躲避什麽人?”


    罕拿歎道:“阿修羅。”


    佛經記載,阿修羅是嫉妒心極盛的精怪,天神、畜生、餓鬼都有具體區域,不會相互幹擾,而阿修羅沒有自己的區域和形體,在天界、地獄、野獸界都有阿修羅,人間也有阿修羅,會引發人類大規模殘殺。


    罕拿沒有繼續解釋,隻道:“去你的住處。”


    他原本有十多名隨從,現在隻剩下了一名小喇嘛,杭州不知發生了怎樣的變故。雖需要人扶,罕拿卻邁步如飛,很快到了大癡岩洞。


    大癡不在洞中,深處響著雷鳴般的嗡響。往日三兩聲便停止,今日則連綿不斷。罕拿臉色鄭重,道一聲:“扶我坐下,我要歇息。”


    小喇嘛解下紅袍,鋪在地上,供罕拿躺臥。罕拿倒下後,便響起沉重鼾聲,洞深處的鳴響頓時弱了,若有若無,似乎龍也不敢幹擾他的睡眠。


    小喇嘛赤著上身,神色緊張地守在洞口,手握腰刀。何安下有不詳預感,周身肌腱在骨頭上抻拉著。


    太陽落山後,洞外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洞內則由於角度關係,可照入月光,隨月亮升高而逾來逾明。


    約過了半個時辰,洞口進了十餘人,穿黑色雨衣、戴皮革禮帽,晴天卻穿著雨衣,說不出的怪異。這是整夜搜山的打算,不防雨,為防次日清晨的露水。


    再近幾步,領頭的人臉部上了月光,卻是段遠晨。


    何安下從暗處走出,喊他名字。


    段遠晨大叫,喜悅的表情,伸臂摟住何安下肩。何安下心中一涼,段遠晨的手指搭在自己肩膀筋腱位置,如果自己有舉動,他可立即製住。


    何安下:“你不是要去大城市麽,怎麽還在山中?”


    段遠晨:“好事難求,沒得批準。你怎麽在這?”


    何安下:“修行。”


    段遠晨是友好笑容,“三天前,接到中統命令,捉拿一個杭州活佛,他潛逃到了這裏。”


    何安下:“活佛是我老友。”


    段遠晨掛著笑容,眼中閃出冷酷之光,搭在何安下肩上的手鉗子般夾入肉裏,扣住筋腱。何安下右半個身子頓失知覺。


    段遠晨:“你是我的老友,要聽我的。”像扔一個布娃娃般,將何安下扔到一柱鍾乳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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