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遊身八卦掌”一出手就是連續不斷的四八三十二招,王劍英越打越焦躁,卻連手指尖也碰不到胡斐身上。趙半山看得暗自歎息:“這人徒學父藝,隻知墨守成法,臨敵時不能隨機應變,另創新意,看來王維揚是後繼無人了。”眼見他第二節的三十二招八卦掌也已使完,商寶震取來解藥,叫道:“師叔,服了藥再收拾那小子。”這時王劍英的左臂已漸漸不聽使喚,知毒氣上行,便躍出圈子,接過解藥吞服。


    趙半山道:“王師兄,我瞧……”王劍英知他定是出言勸解,待他話一出口,自己若不聽從,倒顯得不給他麵子,當即搖了搖手,搶上前又舉掌向胡斐擊去。此時他步法極小,出掌也甚凝重,卻是使出八卦門中最厲害的“內八卦”掌法來。先前王劍傑隻虛使內八卦短架,就製得商寶震無法動手,王劍英的功夫又比乃弟精湛得多。這內八卦掌法出手雖短,每一掌都極淩厲狠辣。


    胡斐硬接三招,登感不支,心中暗叫:“糟糕!”見對方步子向左跨出,猛地提腳往他左腳腳背上踩落。王劍英罵道:“你作死麽?”左腳一縮,右腳踏出時就錯了八卦方位。王維揚教子習藝之時,規定極為嚴厲,不得有分毫差失,偏生這大兒子又天性固執,臨敵時腳下定須踏正方位,才肯出招。待他雙腳移正,胡斐又一腳對準他腳背踩了下去。這般胡鬧打法,原是任何成名的英雄所不屑為,胡斐卻一味頑皮取鬧,連踩幾腳,王劍英心神微亂。胡斐見到有機可乘,猛地一掌,就往他小腹上擊去。王劍英叫聲:“好!”雙掌齊出,推在他掌上。


    這是硬碰硬的對掌,再無討巧之處,胡斐全身劇震,左掌跟著力推,但仍感對方壓力沉重無比,此時稍一退讓,內髒立為對方掌力所傷,隻得奮力抵擋。


    趙半山見胡斐已然輸定,笑道:“孩子,你輸啦,還比拚什麽?”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拍,一股內力從他身上傳將過去。王劍英雙臂一酸,胸口微熱,忙撤掌後退。趙半山道:“王兄,你功力自比這孩子高得多,那還用比什麽?”他輕拍胡斐的肩頭,讚道:“了不起,了不起,再過五六年,連我也不是你敵手啦。”言下自然是說:你王老兄更加不用提了。


    王劍英臉上一熱,自知功夫與趙半山差得太遠,要待交代幾句場麵話,跟這孩子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由得怔在當地,一言不發。王劍傑見兄長的左掌紫黑,中毒甚深,向商老太道:“有沒有外敷的解毒藥?”商老太搖搖頭。


    趙半山從懷中取出一個紅色小瓶,拔開瓶塞,說道:“兄弟自合的解毒藥,很有點兒功效。”王劍傑知他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身上不帶解毒藥則已,倘若攜帶,定然應驗如神,他掛念兄長安危,伸出手掌。趙半山在他掌心倒了少些,笑道:“盡夠用了。”


    這一來,王氏兄弟無論如何不能再對胡斐留難。


    第四回


    鐵廳烈火


    趙半山雙手負在背後,在廳中緩步來去,朗聲說道:“咱們學武的,功夫自然有高有下,但隻要心地光明磊落,行事無愧於天地,那麽功夫高的固然好,武藝低也是一般受人敬重。我趙某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行事歹毒、卑鄙無恥的小人。”他越說聲音越嚴厲,雙目瞪著陳禹不動。


    陳禹低下了頭,目光不敢與他相接,突然一瞥眼之間,嚇了一跳。原來商老太發出七枝金鏢,給趙半山接住後拋在地下。胡斐用一枝鏢刺傷王劍英後,接著將鏢射向商老太,那枝鏢仍跌落在地。這時趙半山在廳中來去,足下暗暗使勁,竟將七枝金鏢踏得嵌入了方磚之中,鏢與磚齊,甚是平整。眾人見陳禹臉上變色,順著他眼光看去,都大為驚奇,知趙半山露這手功夫,一來是警告商老太不得再使歹毒暗器,二來是要逼陳禹出去算帳,叫旁人不敢阻攔。


    陳禹四下一望,但見王氏兄弟忙著裹傷,商老太與商寶震咬牙切齒,馬行空微微點頭,殷仲翔臉如死灰,心知沒一個敢出手相助,將心一橫,大聲道:“好啊,平素稱兄道弟,都是好朋友,今日我姓陳的身受巨賊脅迫,好朋友卻到那裏去了?姓趙的,咱們也不用出去,就在這裏動手吧。”趙半山剛說得一個“好”字,忽聽背後風聲響動,知有暗器來襲,接著聽得一聲喝道:“好朋友來啦!”


    趙半山也不回頭,反過手去兩指一夾,接住了一把小小飛刀,覺那飛刀射來勢道勁急,全是陽剛之力,接在手上時刀身微微一震,和福建莆田少林派發射暗器的手法又自不同,笑道:“這位好朋友原來是嵩山少林派的,是不疑大師的高足罷?”


    發射這柄飛刀的,正是嵩山少林派的年輕好手古般若。王氏兄弟、殷仲翔、陳禹等都是一驚,見趙半山並未回身,尚未見到古般若人影,卻已將他的門派師承猜得一點兒不錯。


    趙半山卻想,我紅花會隻僻處回疆數年,離中原並沒多時,看來名頭已不及往時響亮,我要保護一個孩子,叫一個人出外,居然不斷有人前來礙手礙腳,今日若不立威,倒教後生小子們將紅花會瞧得小了,朗聲說道:“你這位好朋友站著可別動。”不等古般若回答,雙手向後幾揚,跟著轉過身來,兩手連揮。眾人一陣眼花繚亂,但見飛刀、金鏢、袖箭、背弩、鐵菩提、飛蝗石、鐵蓮子、金錢鏢,叮叮當當響聲不絕,齊向古般若射去。王劍英大駭,叫道:“趙兄手下容情。”


    趙半山一笑,說道:“不錯,自該手下容情。”


    眾人瞧古般若時,無不目瞪口呆。但見他背靠牆壁,身周釘滿了暗器,卻沒一枚傷到他身子。古般若半晌驚魂不定,隔了好一陣,這才離開牆壁,回過頭來,隻見百餘枚暗器打在牆上,隱隱依著自己身子,嵌成一個人形。他慘然無語,向趙半山一揖到地,直出大門,也不向福公子辭別,逕自走了。


    趙半山此手一露,便算已處了陳禹死刑,更還有誰敢出頭幹預?但陳禹臨死還要強口,說道:“官匪不兩立,我一死報答福公子,那便是了。”趙半山大怒,向王劍英等說道:“太極門中出此敗類,是在下門戶之羞,原想私下了結,可是他非叫我抖個一清二楚不可。”陳禹自己也真不知道,什麽事上得罪了這位紅花會三當家,他為人精明圓滑,原不輕易跟人結怨,便接口道:“不錯,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說了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


    趙半山“哼”的一聲,指著那個黑膚大眼的小姑娘,問道:“你不認得這小妹妹麽?”陳禹搖頭道:“不認得,從來沒見過。”趙半山道:“就可惜你認得她父親。她是廣平府呂希賢的女兒。”


    此言一出,陳禹本來慘白的臉色更加白得可怕。眾人“哦”的一聲,齊向這女孩望去。見這女孩十二三歲年紀,但滿臉風霜,顯是短短一生之中已受過不少困苦折磨。她手指陳禹,厲聲道:“你沒見過我,我可見過你。那天晚上你殺我兄弟,殺我爹爹,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我每天晚上做夢,沒一次不見到你。”這幾句話說得淒厲肯定,陳禹又確曾做過那件事,張口結舌的“啊,啊”幾聲,沒再分辯。


    趙半山向眾人雙手一拱,說道:“這姓陳的說得好,天下事抬不過個理字。我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說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各位想必都知道,廣平府太極門師兄弟三人,武功以小師弟呂希賢最強。這姓陳的,你稱呂希賢什麽啊?”陳禹低下了頭,道:“他是我師叔。”心想趙半山述說往事,也不必跟他分辯,心中暗打脫身逃走的主意。


    趙半山道:“不錯,呂希賢是他師叔。說到呂希賢這人,在下可與他素不相識,他是北京王府教師爺,咱們鄉下人又怎高攀得上?”言下之意,竟透著十分不滿,隻是他存心厚道,又礙著那小姑娘的麵子,說到此處為止,接著道:“在下隱居回疆,中原武林的恩怨原本不聞不問,可是有一日這小姑娘尋到了在下,哭拜在地,說要請我主持公道。小姑娘,你將那兩件東西取出來,給各位叔伯們瞧瞧。”


    那女孩解下背後包裹,珍而重之的取出一個布包打開,燭光下各人瞧得明白,赫然是一隻幹枯的人手,乃是左手,旁邊還有一塊白布,滿寫著血字。


    趙半山道:“你說給各位聽吧。”


    那小姑娘捧著一隻人手,淚流滿麵,哽咽道:“我爹爹生了病,已好久躺著不能起來。有一天,這姓陳的突然帶了另外三個惡人,半夜裏來到我家,說是奉王爺之命,要爹爹說太極拳什麽九訣的秘奧,不知怎樣,他們爭吵起來。我弟弟嚇得哭叫出聲,這姓陳的抓住了他,揚起了劍威嚇我爹爹,說道要是不說,就將我弟弟一劍殺死。我爹爹說了幾句話,我也不懂,他……他……就將我弟弟殺死了。”說到這裏,眼淚不斷流下。


    胡斐叫道:“這樣的惡人,就該立刻宰了。”那小姑娘提衣袖抹了抹眼淚,說道:“後來我爹爹跟他們動手,他們人多,我爹爹又生著病,就給這壞人害死了。後來孫伯伯來到我家裏,我就跟他說……”小姑娘不懂武林之中的恩怨關節,說來不明不白。


    趙半山插口道:“她說的孫伯伯,就是廣平府太極門的掌門人孫剛峰。”這個人的名頭大家是知道的,都點了點頭。那小姑娘又道:“孫伯伯想了幾天,叫我過去,他拿出刀來,砍下了自己左手,蘸了血寫成這封血書,叫我……叫我……送去回疆給趙伯伯,說太極門中除了趙伯伯,再沒旁人報得我爹爹血仇……”眾人聽得麵麵相覷,隻覺這真是人間一件極大慘事,隻那小姑娘說得太不清楚,實在不懂。


    趙半山道:“這位孫剛峰孫師傅,在下是識得的,當年他瞧不起我趙半山,曾來溫州跟我打過一場架,想不到竟因如此,心中有了我趙某人的影子。”眾人均想:“這一場架,定是孫剛峰輸了。”


    趙半山又道:“孫師傅這封血書上說,他是廣平太極門掌門,自愧無能,收拾不下這姓陳的叛徒,因此砍下左手,送給我趙某人,信上說什麽‘久慕趙三爺雲天高義,急人之難’雲雲。嘿,他送我一隻手掌,再加一頂大帽子,趙某人雖跟他沒半點交情,這件事可不能不給他辦了。”


    陳禹慘白著臉,說道:“這封血書,未必是我孫師伯的親筆,我得瞧瞧。”說著慢慢走到小姑娘身旁,去取血書,突然手腕一翻,寒光閃處,右手中一柄匕首已指著小姑娘後心,叫道:“好,那就同歸於盡!”


    這一下變生不測,眾人均沒料及。趙半山搶上兩步,待要奪人,卻見陳禹左臂緊緊扼在呂小妹頸中,低沉著嗓子喝道:“你再上前一步,這女娃子的命就是你害的。”趙半山一驚,自然而然的倒退了一步,一時彷徨無計,心想:“那便如何是好?倘若七弟在此,他定有計較。”趙半山忠厚老實,對付奸詐小人實非其長,處此困境,不禁想起那足智多謀的七弟武諸葛徐天宏來。


    陳禹右手匕首刺破呂小妹後心衣服,刃尖抵及皮肉,要使趙半山沒法用暗器打落匕首,雙目瞪住了趙半山,說道:“趙三爺,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在下一向仰慕你大仁大義。你就是發暗器打瞎我這雙招子,姓陳的決不閃避接招。但這女娃子,可就給你殺了!”趙半山手中扣了兩枚錢鏢,本擬射他雙目,隻要他矮身一躲或伸手一護,就可俟機救人,豈知此人見事甚快,先行出言點破了自己用意。


    一時之間,大廳上登成僵局。


    陳禹目不轉瞬的瞪著趙半山,防他有甚異動,口中卻在對王氏兄弟說話:“王大哥,王二哥,趙三爺今兒跟兄弟過不去,你二位可知其中原由?”王氏兄弟與他同府當差,雖然並不怎麽交好,但陳禹手段圓滑,平日人緣甚好,若不是二王忌憚趙半山武功了得,早已出言勸解。王劍英接口道:“聽趙三爺說,他也是受人之托,未必明白真相。隻怕這中間有什麽誤會,也是有的。”


    陳禹冷笑一聲,道:“誤會倒沒有。王大哥,兄弟進福公子府之前,是在定親王府當差,這個你是知道的了?”王劍英道:“是啊,你是定王爺薦來給福公子的。王爺大大誇你精明能幹哪。”陳禹道:“兄弟傷了這小姑娘的父親,這件事是有的,兄弟一直好生過意不去。可是兄弟是奉了王爺之命。你我同是吃府門飯的人,主人家有差使交下來,你能違命麽?”王劍英這才明白,他藉著與自己一問一答,是在向趙半山解說這回事的來龍去脈,接上一句:“這叫做奉命差遣,概不由己,那也怪不得你陳兄弟。”


    趙半山在回疆接到孫剛峰的血書,立即帶同呂小妹趕到廣平府,但沒法找著孫剛峰,當下又到北京找人,一查之下,得悉陳禹已隨同福公子南下。他胯下所騎是駱冰那匹銀霜逐電駒,不過兩天功夫,已從北京追到商家堡來。陳禹如何害死呂希賢父子,他確是不甚了了。呂小妹年幼,說不明白,多問得幾句,她就眼眶一紅,小嘴一扁,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這時聽陳禹要言明此事根由,正中下懷,道:“好,你曾說過,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倒說說看。呂希賢是你師叔,就算他犯了彌天大罪,也不能由你下手,致他於死地。”


    陳禹此時有恃無恐,料想今日已不難逃命,但趙半山決不肯就此罷手,日後繼續追尋,卻難抵擋,心想總須說得他袖手不顧,方無後患,說道:“趙三爺,你是忠厚仁善、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漢,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你這回可是上了孫剛峰的大當啦。”


    趙半山一愕,道:“怎麽?上了什麽當?”陳禹道:“我們廣平太極門姓孫的祖師爺傳了弟子三人,孫師伯是大弟子,先父居次,呂師叔第三,他師兄弟三人向來不睦,趙三爺你是明白的了?”趙半山本來絲毫不知,但想自己插手管他門戶之事,若說一切不知,未免於理有虧,當下不置可否,問道:“那便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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