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大喜,忙爬下磕了幾個頭,退了出去。太後見他衣襟上鮮血淋漓,顯是吐過不少血,可是跪拜磕頭之際,行動仍頗為伶俐,不由得暗暗納罕。


    韋小寶出房之時,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見她胸口緩緩起伏,呼吸甚勻,便如睡熟了一般,臉色紅潤,絕無異狀,心想:“過幾天我去找些糕餅果子來給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閂上了門,舒了口長氣,登時如釋重負。


    這些日子來和海老公同處一室,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現下老烏龜死了,再也不用怕有人來害我了。”突然之間,想起了燭光下的太後臉色,猛地裏打了個寒噤,心想:“在這皇宮裏不大太平,老子還是……還是……哈哈,還是拿到了那四十五萬兩銀子,回揚州去見媽媽的為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萬兩銀子失而複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高興了好一會,漸感疲倦,身子一橫,躺在床上便睡熟了。


    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


    韋小寶次晨起身,胸口隱隱作痛,又覺周身乏力,自知是昨晚給海老公打了一掌、踢了一腳之故,支撐著站起,但見胸口一大片血汙,便除下長袍,浸到水缸中搓了幾搓,突然之間,袍上碎布片片脫落。他吃了一驚,將袍子提出水缸,隻見胸口衣襟上有兩個大洞,一個是手掌之形,一個是腳底之形。他大為驚奇:“這……搞的是什麽鬼?”一想到“鬼”字,登時全身寒毛直豎。


    第一個念頭便是:“老烏龜的鬼魂出現,在我袍子上弄了這兩個洞。”又想:“老烏龜的鬼不知是瞎眼的,還是瞧得見人的?”盲人死了之後,變成的鬼是否仍然眼盲,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即過,沒再想下去,提著那件袍子怔怔出神,突然間恍然大悟:“不是鬼!昨晚老烏龜在我胸口打了一掌、踢了一腳,這兩個洞是他打出來的。哈哈,老子的武功倒也不錯,隻吐了幾口血,也沒什麽大不了。唉,不知可受了內傷沒有?老烏龜有隻藥箱,看有什麽傷藥,還是吃一些為妙。”


    海老公既死,他所有的物品,韋小寶自然老實不客氣的都據為己有,大模大樣的咳嗽一聲,將那口箱子打開,取出藥箱。藥箱中一瓶瓶、一包包的丸散甚多,瓶子上、紙包上也寫得有字,可是他識不了幾個字,又怎分辨得出那一包是傷藥,那一瓶是毒藥?其中有一瓶青底白點瓷瓶所盛的黃色藥粉,卻是怵目驚心,認得是當日化去小桂子屍體的“化屍粉”,隻須在屍體傷口中彈上少些,過不多時,整具屍體連著衣服鞋襪,盡數化為一攤黃水,這瓶藥粉自然碰也不敢碰。再想起隻因自己加了藥粉的份量,海老公就此雙目失明,說什麽也不敢隨便服藥,好在胸口也不甚疼痛,自言自語:“他媽的,老子武功了得,不服藥還不是很好?”


    當下合上藥箱,再看箱中其餘物件,都是些舊衣舊書之類,此外有二百多兩銀子。


    這些銀子他自已毫不重視,別說索額圖答允了要給他四十五萬兩銀子,就是去跟溫有道他們擲擲骰子,幾百兩銀子也就輕而易舉地贏了來。


    他在小桂子的衣箱中取出另一件長袍來披上,看到身上那件輕軟的黑色背心,不覺一怔:“老烏龜在我袍上打出兩個大洞,這件衣服怎地半點也沒破?這是從鼇拜藏寶庫中尋出來的,如不是寶衣,鼇拜怎會放在藏寶庫中?”轉念一想:“老烏龜打我不死、踢我不爛,說不定不是韋小寶武功了得,而是靠了鼇拜的寶衣救命。索大哥當日勸我穿上,大有先見之明,而我穿上之後不除下來,先見之明,倒也不小。”


    正在自鳴得意,忽聽得外麵有人叫道:“桂公公,大喜,大喜!快開門。”韋小寶一麵扣衣鈕,一麵開門,問道:“什麽喜事?”


    門外站著四名太監,一齊向韋小寶躬身請安,齊聲道:“恭喜桂公公。”韋小寶笑道:“大清早的,這麽客氣幹什麽啊?”一名四十來歲的太監笑道:“剛才太後頒下懿旨去內務府,海大富海公公得病身亡,尚膳監副總管太監的職司,就由桂公公升任。”另一名太監笑道:“我們沒等內務府大臣轉達恩旨,就巴巴的趕來向你道喜,今後桂公公經管尚膳監,那真是太好了!”


    韋小寶做太監升級,也不覺得有什麽了不起,但想:“太後升我的級,是叫我對昨晚之事不可泄漏半點風聲。其實就是不升我,老子可也不敢多口,腦袋搬了家,嘴巴一起跟著搬,還能多口嗎?不過太後既然提拔我,總不會再殺我了,倒大可放心。”想到此節,登時眉花眼笑,從海大富的銀兩中取出銀子,每人送了五十兩報信費。


    一名太監道:“咱們宮裏,可從來沒一位副總管像你桂公公這般年輕的。宮裏總管太監十四位,副總管太監八位,頂兒尖兒的人物,一古腦兒就隻二十二位。本來連三十歲以下的也沒有。桂公公今天一升,明兒就和張副總管、王副總管他們平起平坐,可真了不起!”另一人道:“大夥兒就隻知桂公公在皇上跟前大紅大紫,想不到太後對你也這般看重,隻怕不到半年,便升作總管了。以後可得對兄弟們多多提拔!”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都是自己人、好兄弟,還說什麽提拔不提拔?那是太後和皇上恩典,老……老……我桂小寶又有什麽功勞?”他硬生生將“老子”二字咽入口中,好不辛苦,又道:“來來來,大夥兒到屋中坐坐,喝一杯茶!”


    那中年太監道:“太後的恩旨,內務府總得下午才能傳來。大夥兒公請桂公公去喝上一杯,慶賀公公飛黃騰達,快馬連升。桂公公,你現下是五品的官兒,那可不小啊。”其餘三人跟著起哄,定要拉韋小寶去喝酒。韋小寶雖近日受人奉承已慣,但馬屁之來,畢竟聽著受用,當即鎖上了門,笑嘻嘻的跟著四人去喝酒。


    四人之中,兩個是太後身邊的近侍,奉太後之命去內務府傳旨,最先得到消息。其餘二人是尚膳監的太監,一個管采辦糧食,一個管選購菜肴,最是宮中的肥缺。二人一早聽到海大富病死消息,立即守在內務府門外,寸步不離,要知道何人接替海大富的遺缺,立即趕去打點,以便保全職位。四人將韋小寶請到禦廚房中,恭恭敬敬的請他坐在中間首席。禦廚知道這個小孩兒打從明天起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自是打起全副精神,烹調精美菜肴,隻怕便是太後和皇帝,平時也吃不到這般好菜。


    韋小寶不會喝酒,順口跟他們胡說八道。一名太監歎道:“海公公為人挺好,可惜身子差了點,又瞎了眼睛,這幾年來雖說管尚膳監的事,但一個月之中,難得有一兩天來禦廚房。”另一名太監道:“幸得大夥兒忠心辦事,倒也沒出什麽岔子。”又一名太監道:“海老公是先帝爺喜歡的老臣子,若不是靠了老主子的舊恩典,尚膳監的差使早派了別人啦。桂公公得皇上和太後寵幸,那可大不相同啦。咱們大樹底下好遮蔭,辦起事來可就方便得多了。”先一人道:“聽說海公公昨天是咳嗽死的。”


    韋小寶道:“是啊,海公公咳嗽起來,常常氣也喘不過來。”


    服侍太後的太監道:“今天清早,禦醫李太醫來奏報太後,說海公公患的是癆病入骨,風濕入心,多年老病發作,再也治不好了。生怕癆病傳給人,一早就將他屍體火化了。太後歎了好一會兒氣,連說:‘可惜,可惜!海大富這人,倒是挺老實的!’”


    韋小寶又驚又喜,知道侍衛、禦醫、太監們都怕擔代幹係,將海公公遭殺身亡之事隱瞞不報,正好迎合了太後心意。韋小寶心道:“什麽癆病入骨,風濕入心?老烏龜尖刀入腹,掌力穿心,那才是真的。”


    喝了一會酒,尚膳監兩名太監漸漸提到,做太監的生活清苦,全仗撈些油水,請韋小寶不可像海公公那麽固執,一切事情要辦得圓通些。韋小寶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隻好唯唯否否,吃完酒後,兩名太監將一個小包塞在他懷裏,回房打開來一看,原來是兩張銀票,每張一千兩。這“一千兩”三字,他倒是認得的,心想:“還沒上任,先收二千,油水倒挺不錯啊!還可以,還可以!”


    申牌時分,康熙派人來傳他到上書房,笑容滿麵的道:“小桂子,太後說你昨晚又立了大功,要升你的級。”


    韋小寶心想:“我早就知道啦!”立即裝出驚喜交集之狀,跪下磕頭,說道:“奴才也沒什麽功勞,都是太後和皇上的恩典。”


    康熙道:“太後說,昨晚有幾名太監在園裏打架,驚吵太後,你過去趕開了,處置得當。你小小年紀,倒識大體。”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識大體嗎,也不見得。不過我知道,有些事情聽了該當牢牢記住,有些事情應該立刻忘得幹幹淨淨,半點不剩。太監們打架,說的話挺難聽,自然誰也不可多提。”


    康熙點點頭,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二人年紀雖然不大,可得做幾件大事出來,別讓大臣們瞧小了,說咱們不懂事。”韋小寶道:“正是。隻要皇上定下妙計,有什麽事,交給奴才去辦便是。”康熙道:“很好!鼇拜那廝作亂犯上,我雖饒了他不殺,可是這人黨羽眾多,隻怕死灰複燃,造起反來,可大大不妙。”韋小寶道:“正是!”


    康熙道:“我早知鼇拜這廝倔強,因此沒叫送入刑部天牢囚禁,免得他胡言亂語,一直關在康親王府裏。剛才康親王來奏,說那廝整日大叫大嚷,口出不遜的言語。”說到這裏,放低了聲音,道:“這廝說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


    韋小寶道:“那有此事?對付這廝,何必皇上親自動手?這一刀是奴才戳的,奴才去跟康親王說明白好了。”


    康熙親自動手暗算鼇拜,此事傳聞開來,頗失為君的體統,他正為此發愁,聽韋小寶這般說,心下甚喜,點頭道:“這事由你認了最好。”沉吟片刻,說道:“你去康親王家裏瞧瞧,看那廝幾時才死。”韋小寶道:“是!”康熙道:“我隻道他中了一刀,轉眼便死,因此饒了他性命,沒料到這廝如此硬朗,居然能挺著,還在那裏亂說亂話,煽惑人心,早知如此……”言下頗有惜意。


    韋小寶揣摸康熙之意,是要自己悄悄將他殺了,便道:“我看他多半挨不過今天。”康熙傳來四名侍衛,命他們護送韋小寶去康親王府公幹。


    韋小寶先回自己住處,取了應用物事,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在四名侍衛前後擁衛之下,向康親王府行去,在街上左顧右盼,得意洋洋。


    忽聽得街邊有個漢子道:“聽說擒住大奸臣鼇拜的,是一位十來歲的小公公?”另一人道:“是啊,少年皇帝,身邊得寵的公公,也都是少年。”先一人道:“是不是就是這位小公公?”另一人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一名侍衛要討好韋小寶,大聲道:“擒拿奸臣鼇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


    鼇拜虐殺漢人,殘暴貪賂,眾百姓恨之入骨,一旦遭拿,辦罪抄家,北京城內城外歡聲雷動。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時,鼇拜恃勇拒捕,終於為一批小太監打倒,這事也已傳得滿城皆知。眾百姓加油添醬,繪聲繪影,各處茶館中的茶客個個說得口沫橫飛,什麽鼇拜飛腿欲踢皇帝,什麽幾名小太監個個武功了得,怎樣用“枯藤盤根”式將鼇拜摔倒,鼇拜怎樣“鯉魚打挺”,眾小監怎樣“黑虎偷心”,一招一式,倒似人人親眼目睹一般。


    這幾天中,隻要有個太監來到市上,立即有一群閑人圍了上來,打聽擒拿鼇拜的情形。此刻聽得那侍衛說道,這個小太監便是擒拿鼇拜的大功臣,街市之間立即哄動,無數百姓鼓掌喝采。韋小寶一生之中,又怎有過這樣的榮耀,不由得心花怒放,自己心中也當真成了大英雄。一眾閑人隻是礙著兩名手按腰刀的侍衛在前開路,心有所忌,否則早已擁上來圍住韋小寶看個仔細、問個不休了。


    五人來到康親王府。康親王聽得皇上派來內使,忙大開中門,迎了出來,擺下香案,準備迎接聖旨。韋小寶笑道:“王爺,皇上命小人來瞧瞧鼇拜,別的也沒什麽大事。”


    康親王道:“是,是!”他在上書房中見到韋小寶一直陪在康熙身邊,又知他擒拿鼇拜出過大力,忙笑嘻嘻的挽住他手,說道:“桂公公,你難得光臨,咱們先喝兩杯,再去瞧鼇拜那廝。”當即設下筵席。四名侍衛另坐一席,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康親王自和韋小寶在花園中對酌,問起韋小寶的嗜好。


    韋小寶心想:“我如說喜歡賭錢,王爺就會陪我玩骰子,他還一定故意輸給我。贏他的錢,這叫做勝之不武。”便道:“我也沒什麽喜歡的。”


    康親王尋思:“老年人愛錢,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監可就不會好色了。這小太監喜歡什麽,倒難猜得很。這孩子會武功,如送他寶刀寶劍,在宮裏說不定惹出禍來,得擔上好大幹係。啊,有了!”笑道:“桂公公,咱們一見如故。我廄中養得有幾匹好馬,請你去挑選幾匹,算是小王送給你的一個小禮如何?”


    韋小寶大喜,道:“怎敢領受王爺賞賜?”


    康親王道:“自己兄弟,什麽賞不賞的?來來來,咱們先看了馬,回來再喝酒。”攜著他手同去馬廄。康親王吩咐馬夫,牽幾匹最好的小馬出來。


    韋小寶心頭不悅:“為什麽叫我挑小馬?你當我是隻會騎小馬的孩子嗎?”見馬夫牽了五六匹小駒出來,笑道:“王爺,我身材不高,便愛騎大馬,好顯得不太矮小。”


    康親王立時會意,拍腿笑道:“是我胡塗,是我胡塗。”吩咐馬夫:“牽我那匹玉花驄出來,請桂公公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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