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寒楓一引述徐天川這句話,蘇岡、姚春、王武通等人便知原來雙方爭執是由擁桂、擁唐而起。崇禎皇帝吊死煤山,清兵進關,明朝的宗室福王、唐王、魯王、桂王分別在各地稱帝,當時便有紛爭,各王死後,手下的孤臣遺老仍互相心存嫌隙。


    白寒楓續道:“那時我聽了老賊這句話,便問:‘我們小皇帝幾時到台灣去了?’那老賊道:‘我說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帝,不是桂王的子孫。’我哥哥道:‘徐老爺子,你是英雄豪傑,我兄弟倆是很佩服的,隻不過於天下大事,您老人家見識卻差了。崇禎天子崩駕,福王自立。福王為清兵所俘,唐王不幸殉國,我永曆天子為天下之主。永曆天子殉國之後,自然是由他聖上的子孫繼位了。’”隆武是唐王的年號,永曆是桂王的年號。他們是唐王、桂王的舊臣,對主子都以年號相稱。


    樊綱聽到這裏,插口道:“白二俠,請你別見怪。隆武天子殉國之後,兄終弟及,由聖上的親兄弟紹武天子在廣州接位。桂王卻派兵來攻打紹武天子。大家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不打韃子,卻去打自己人,豈非大錯而特錯?”


    白寒楓怒道:“那老賊的口吻,便跟你一模一樣!可是這到底是誰起的釁?我永曆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去廣州,命唐王除去尊號。唐王非但不奉旨,反興兵抗拒天命,這等行為明明是犯上作亂,大逆不道,可說是罪魁禍首。”


    樊綱冷笑道:“三水那一戰,區區在下也在其內,卻不知是誰全軍覆沒?”白寒楓大怒,站起身來,厲聲道:“你還在算這舊帳麽?”韋小寶聽了樊綱的話,便知三水這一仗是唐王勝而桂王敗,忙問:“樊大哥,三水一仗是怎麽打的?”樊綱道:“桂王聽了手下奸臣的教唆,派了一個名叫林桂鼎的,帶兵來打廣州……”蘇岡插口道:“樊大哥,這話與事實不符。那是唐王先派兵去攻肇慶,我永曆天子才不得已起而應戰。”雙方你一言,我一語,說的多是舊事,漸漸的劍拔弩張,便要動起手來。


    姚春連連搖手,大聲道:“多年前的舊事,還提起它幹麽?不論誰勝誰敗,都不是什麽光采之事,最後還不是都教韃子給滅了。”眾人一聽,登時住口,均有慚愧之意。蘇岡道:“白二弟,大義之所在,原是非誓死力爭不可的,後來怎樣?”


    白寒楓道:“那老賊所說的話,便和這……這位姓樊的師傅一模一樣,我兄弟倆自然要跟他剖析明白。雙方越說越大聲,誰也不讓。我哥哥盛怒之下,一掌將一張茶幾拍得粉碎。那老賊冷笑道:‘你道理說不過人,便想動武麽?沐王府白氏雙木威名遠震,我天地會的一個無名小卒,卻也不懼。’他這句話顯然是說,他是天地會的一個無名小卒,還勝似沐王府的成名人物。我哥哥道:‘我自拍碎我家裏的茶幾,關你什麽事了?你出言輕侮沐王府,仗的是什麽勢頭?’雙方越說越僵,終於約定,當晚子時,在天壇較量。”


    蘇岡歎了口氣,黯然道:“原來這場紛爭,由此而起。”


    白寒楓道:“當晚我們到天壇赴約,沒說幾句,便和這老賊動起手來……”韋小寶道:“想必是二對一了,但不知是白大俠先上,還是白二俠先上?”白寒楓臉上一紅,大聲道:“我兩兄弟向來聯手,對付一個是二人齊上,對付一百個也是二人齊上。”


    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倘若跟我這小孩子動手,你兩兄弟也是齊上了。”白寒楓怒吼一聲,揮掌便向韋小寶頭頂擊落。蘇岡左手伸出,抓住白寒楓手腕,說道:“白二弟,不可!”白寒楓叫道:“這……這小鬼譏刺我哥哥。”韋小寶貪圖口舌之便,沒想到連已死的白寒鬆也說在其內,眼見他猶如發瘋一般,心下害怕,便不敢再說。


    蘇岡道:“白二弟,冤有頭,債有主,是那姓徐的害死了白大哥,咱們隻能找那姓徐的算帳。”白寒楓狠狠的向韋小寶道:“終有一日,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韋小寶向他伸伸舌頭,料想蘇岡在旁,白寒楓不能對自己怎樣,真要抽筋剝皮,總也不是今日的事。


    樊綱道:“蘇四哥,你說白大俠給我們徐三哥害死,這個‘害’字,恐怕還得斟酌。白二俠說道,雙方在天壇比武較量,徐三哥以一敵二,既不是使什麽陰謀毒計,又不是恃多為勝,乃是光明正大的動手過招,怎說得上一個‘害’字?”


    白寒楓怒道:“我哥哥自然是給老賊害死的。我兄弟倆去天壇赴約之前曾經商量過。我哥哥說道,這老兒雖然頭腦胡塗,不明白天命所歸,終究是反清複明的同道,比武之時,須當瞧在天地會的份上,隻可點到為止,不能當真傷了他。我兩兄弟手下留情,那料到這老賊心腸好毒,竟下殺手,害死了我哥哥。”


    蘇岡問道:“那姓徐的怎生害死了白大弟?”


    白寒楓道:“我們動上手,拆了四十幾招,也沒分出什麽輸贏。那老賊跳出圈子,拱手道:‘佩服,佩服!今日不分勝敗,不用再比了。沐王府武功馳名天下,果然高明。’”


    樊綱道:“那很好啊,大家就不用再打了,免傷和氣,豈不甚好?”


    白寒楓怒道:“你又沒瞧見那老賊說話的神氣,你還道他真是好心嗎?他嘴角邊微微冷笑,顯然是說,沐王府的白氏雙木以二敵一,也勝不了他一個老頭兒,什麽‘武功馳名天下’,隻不過吹牛而已。我當然心下有氣,便道:‘不分勝敗,便打到分出勝敗為止。’這老頭雖然靈活,長力卻不及我兄弟,鬥久了非輸不可,他想不打,不過想乘機溜去。於是我們又打了起來,打了好一會,我使一招‘龍騰虎躍’,從半空中撲擊下來。那老賊果然上當,側身斜避。這一招我兩兄弟是練熟了的,我哥哥便使‘橫掃千軍’,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擊,叫他避無可避。”他說到這裏,將“橫掃千軍”那一招比了出來。


    玄貞道人點頭道:“這一招左右夾擊,令人左躲不是,右躲也不是,果然厲害。”


    白寒楓道:“這老賊身子一縮,忽然向我哥哥懷中撞到。我哥哥雙掌翻轉,按上他胸膛,笑道:‘哈哈,你輸……’就在這時,噗的一聲響,那老賊卻好不毒辣,竟然使出重手。我眼見勢道不對,一招‘高山流水’,雙掌先後擊在那老賊的背心。那老賊身子一晃,退了開去。我哥哥已口噴鮮血,坐倒在地。我好生焦急,忙去扶起哥哥,那老賊幹笑了幾聲,一跛一拐的走了。我本可追上前去,補上幾拳,立時將他打死,但顧念哥哥的傷勢,沒空去理會那老賊。我抱著哥哥回到家來,他在途中隻說了四個字:‘給我報仇。’便咽了氣。蘇四哥……咱們此仇不報,枉自為人!”說到這裏,淚如泉湧。


    玄貞道人轉頭向一人道:“風二弟,白二俠剛才所說的那幾招,咱們來比劃比劃。”


    這姓風的名叫風際中,模樣貌不驚人、土裏土氣。昨日在回春堂藥店地窖中引見之後,從沒開口說過話,韋小寶也沒對他留意。他點點頭站起,發掌輕飄飄的向玄貞拍出。


    玄貞左掌架開,身子一縮,雙手五指都拿成了爪子,活脫是隻猴子一般,顯是模仿“八臂猿猴”徐天川的架式。風際中左足一點,身子躍起,從半空撲擊下來。姚春叫道:“好一招‘龍騰虎躍’!”叫聲未畢,玄貞已斜身閃開。便在此時,風際中倏地搶到玄貞身前,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掠,正是白寒楓適才比劃過的那一招“橫掃千軍”。


    風際中一身化而為二,剛使完白寒楓的一招“龍騰虎躍”,跟著便移形換位,搶到玄貞道人身前,使出白寒鬆那招“橫掃千軍”,身法之快,實是匪夷所思。眾人喝采聲中,玄貞縮攏身子,直撞入對方懷中。風際中雙掌急推,按在玄貞胸口,說道:“哈哈,你輸……”便在這時,玄貞右拳擊在風際中胸口,左掌拍中他小腹。兩人拳掌都放在對方身上,凝住不動。玄貞道:“白二俠,當時情景,是不是這樣?”


    白寒楓尚未回答,風際中身子一晃,閃到了玄貞背後,雙掌從自己臉麵右側直劈下來,虛擬玄貞背心,說道:“高山流水!”這兩掌並沒碰到玄貞身子,眾人眼前一花,他又已站在玄貞麵前,雙掌按住他胸口,讓玄貞的拳掌按住自己胸腹,回複先前的姿式。


    這兩下倏去倏來,直如鬼魅,這些人除了韋小寶外,均是見多識廣之人,但風際中這等迅捷無倫的身手,卻是見所未見。眾人駭佩之餘,都已明白了他的用意,當時徐天川以一敵二,情勢凶險無比,倘若對白寒鬆下手稍有留情,隻怕難逃背後白寒楓“高山流水”這一擊。玄貞又問:“白二俠,當時情景,是不是這樣?”


    白寒楓臉如死灰,緩緩點了點頭。風際中身法兔起鶻落,固然令人目眩神馳,而他模仿自己兩兄弟這幾下招式,竟也部位手法絲毫無誤,宛然便是自己師父教出來的一般。“龍騰虎躍”、“高山流水”和“橫掃千軍”三招,都是“沐家拳”中的著名招式,流傳天下,識者甚多,風際中會使,倒也不奇,但以一人而使這三招拳腳,前後易位,身法之快,實所罕見,加之每一招都清清楚楚,中規中式,法度嚴整,自己兄弟畢生練的都是“沐家拳”,卻也遠所不及。


    風際中收掌站立,說道:“道長,請除下道袍,得罪了!”


    玄貞一怔,不明他的用意,但依言除下道袍,略一抖動,忽然兩塊布片從道袍上飄了下來,卻是兩隻手掌之形,道袍胸口處赫然是兩個掌印的空洞。原來適才風際中已用掌力震爛了他道袍。玄貞不禁臉上變色,情不自禁的伸手按住胸口,心想風際中的掌力既將柔軟的道袍震爛,自己決無不受內傷之理,一摸之下,胸口卻也不覺有何異狀。


    風際中道:“白大俠掌上陰力,遠勝在下。徐三哥胸口早已受了極重內傷,再加上背心受了‘高山流水’的雙掌之力,隻怕性命難保。”


    眾人見風際中以陰柔掌力,割出玄貞道袍上兩個掌印,這等功力,比之適才一身化二、前後夾攻的功力更加驚人,無不駭然,連喝采也都忘了。韋小寶心想:“海老烏龜當日在我袍子胸口上割下一個掌印,隻怕用的也便是這手段。”


    蘇岡和白寒楓對望了一眼,都不禁神色沮喪,眼見風際中如此武功,己方任誰都跟他相去甚遠,又給他這等試演一番,顯得徐天川雖下重手殺了人,卻也是迫於無奈,在白氏兄弟厲害殺手前後夾擊之下,奮力自保,算不得如何理虧。


    蘇岡站起身來,說道:“這位風爺武功高強,好教在下今日大開眼界。倘若我白大弟真有風爺的武功,也決不會給那姓徐的害死了。”


    韋小寶道:“白大俠的武功是極高的,江湖上眾所周知,蘇四俠也不必客氣了。”


    白寒楓狠狠瞪了他一眼,可又不能說自己兄長武功不行。韋小寶又道:“白二俠的武功也是挺高的,江湖上也眾所周知。”


    樊綱生怕他更說出無聊話來,多生枝節,向蘇岡和白寒楓拱手道:“今日多有打擾,這就別過。”玄貞道:“且慢!大夥兒到白大俠靈前去磕幾個頭。這件事……這件事,唉,說來大家心裏難受,可別傷了沐王府跟天地會的和氣。”說著邁步便往後堂走去。


    白寒楓雙手一攔,厲聲道:“我哥哥死不瞑目,不用你們假惺惺了。”玄貞道:“白二俠,別說這是比武失手,誤傷了白大俠,就算真是我們徐三哥的不是,你也不能恨上了天地會全體。我們到靈前一拜,乃是武林中同道的義氣。”蘇岡道:“道長說得是。白二弟,咱們不可失了禮數。”


    當下韋小寶、玄貞、樊綱、風際中、姚春、馬博仁等齊到白寒鬆靈前磕頭。韋小寶一麵磕頭,一麵口中念念有詞,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白寒楓厲聲道:“你剛才說些什麽?”韋小寶道:“我暗暗禱祝,向白大俠在天之靈說話,關你什麽事?”白寒楓道:“你嘴裏不清不楚,禱祝些什麽?”韋小寶道:“我說:‘白大俠,你先走一步,也沒什麽。在下韋小寶,給你的好兄弟打得遍體鱗傷,命不長久,過幾天就來陰世,跟你老人家相會了。’”白寒楓道:“我幾時打過你了?”韋小寶拉起衣袖,露出左腕,隻見手腕上腫起了又黑又紫的一圈,指痕宛然,正是剛才給白寒楓捏傷的,說道:“這不是你打的麽?”


    蘇岡向白寒楓瞧了一眼,見他不加否認,臉上就微有責備之意,轉頭向韋小寶道:“韋香主,這件事一言難盡。咱們日後慢慢再說。”韋小寶道:“隻怕我傷重不治,一命嗚呼,日後也沒什麽可說的了。”蘇岡見他說話流利,毫無受傷之象,知他是耍無賴,心想:“天地會怎地叫這樣一個小流氓做香主?”說道:“韋香主長命百歲,大夥兒都死光了,你還活上幾十歲呢。”韋小寶道:“我此刻腹痛如絞,五髒六腑,全都倒轉,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天。風二哥、玄貞道長,我倘若死了,你們不必找白二俠報仇。江湖上義氣為重,咱們可不能傷了沐王府跟天地會的和氣。”


    蘇岡皺起了眉頭,將眾人送出門外。


    玄貞向馬博仁、姚春、雷一嘯、王武通四人道了勞,抱拳作別。


    天地會一行人回去回春堂藥店。剛到店門口,就見情形不對,櫃台倒坍,藥店中幾百隻小抽屜和藥材散了一地。眾人搶進店去,叫了幾聲,不聽得有人答應,到得內堂,隻見那胖掌櫃和兩名夥計都已死在地下。這藥店地處偏僻,一時倒無人聚觀。


    玄貞吩咐高彥超:“上了門板,別讓閑人進來。咱們快去看徐三哥。”拉開地板上的掩蓋,奔進地窖,叫道:“徐三哥,徐三哥!”地窖中空空如也,徐天川已不知去向。


    樊綱憤怒大叫:“他奶奶的,咱們去跟沐王府那些賊子拚個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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