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包惜弱道:“這枝鐵槍,本來是在江南大宋京師臨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裏迢迢去取來的。牆上那個半截犁頭,這屋子裏的桌子、凳子、板櫥、木床,沒一件不是從牛家村運來的。”完顏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媽為什麽定要住在這破破爛爛的地方。兒子給你拿些家具來,你總不要。”包惜弱道:“你說這地方破爛麽?我可覺得比王府裏畫棟雕梁的樓閣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沒福氣,沒能跟你親生的爹爹媽媽一起住在這破爛的地方。”


    楊鐵心聽到這裏,心頭大震,眼淚撲簌簌的落下。


    完顏康笑道:“媽,你越說越奇怪啦,爹爹怎能住在這裏?”包惜弱歎道:“可憐他十八年來東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穩穩的在這屋子裏再住上一天半日,又怎能夠?”完顏康睜大了眼睛,顫聲道:“媽,你說什麽?”包惜弱厲聲道:“你可知你親生的爹爹是誰?”完顏康更奇了,說道:“我爹爹是大金國趙王的便是,媽你問這個幹麽?”


    包惜弱站起身來,抱住鐵槍,淚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這……這便是你親生爹爹當年所用的鐵槍……”指著槍上的名字道:“這才是你親生爹爹的名字!”


    完顏康身子顫抖,叫道:“媽,你神智胡塗啦,我請太醫去。”包惜弱道:“我胡塗什麽?你道你是大金國女真人麽?你是漢人啊!你不叫完顏康,你本來姓楊,叫作楊康!”


    完顏康驚疑萬分,又感說不出的憤怒,轉身道:“我請爹爹去。”


    包惜弱道:“你爹爹就在這裏!”大踏步走到板櫥邊,拉開櫥門,牽著楊鐵心的手走了出來。


    第十回


    往事如煙


    完顏康鬥然見到楊鐵心,驚詫之下,便即認出,大叫:“啊,是你!”提起鐵槍,“行步蹬虎”、“朝天一炷香”,槍尖閃閃,直刺楊鐵心咽喉。


    包惜弱叫道:“這是你親生的爹爹啊,你……你還不信麽?”舉頭猛往牆上撞去,蓬的一聲,倒在地下。


    完顏康大驚,回身撤步,收槍看母親時,隻見她滿額鮮血,呼吸細微,存亡未卜。他倏遭大變,一時手足無措。楊鐵心俯身抱起妻子,便往外闖。


    完顏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槍勢如風,往他背心刺去。


    楊鐵心聽到背後風聲響動,左手反圈,已抓住了槍頭之後五寸處。“楊家槍”戰陣無敵,一招“回馬槍”尤為世代相傳的絕技。楊鐵心這一下以左手拿住槍杆,乃“回馬槍”中第三個變化的半招,本來不待敵人回奪,右手早已挺槍迎麵搠去,這時他右手抱著包惜弱,回身喝道:“這招槍法我楊家傳子不傳女,諒你師父沒教過。”


    丘處機武功甚高,於槍法卻不精研。大宋年間楊家槍法流傳江湖,可是十九並非嫡傳正宗。他所知的正宗楊家槍法,大抵便是當年在牛家村雪地裏和楊鐵心試槍時所見,楊家世代秘傳的絕招,畢竟並不通曉。完顏康果然不懂這招槍法,一怔之下,兩人手力齊迸,那鐵槍年代長久,杆子早已朽壞,喀的一聲,齊腰迸斷。


    郭靖縱身上前,喝道:“你見了親生爹爹,還不磕頭?”完顏康躊躇難決。楊鐵心早抱了妻子衝出屋去。穆念慈在王府圍牆外守候,父女兩人會齊後便即逃遠。


    郭靖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牆隨出,猛覺黑暗中一股勁風襲向頂門,急忙縮頭,掌風從鼻尖上直擦過去,臉上劇痛,猶如刀刮。這敵人掌風好不厲害,而且悄沒聲的襲到,自己事先竟無知覺,不禁駭然,隻聽那人喝道:“渾小子,老子在這兒候得久啦!把頭頸伸過來,讓老子吸你的血!”正是參仙老怪梁子翁。


    黃蓉聽彭連虎說她是黑風雙煞門下,笑道:“你輸啦!”轉身走向廳門。


    彭連虎晃身攔在門口,喝道:“你既是黑風雙煞門下,我也不來為難你。但你得說個明白,你師父叫你到這兒來幹什麽?”黃蓉笑道:“你說十招中認不出我的門戶宗派,就讓我走,你好好一個大男人,怎地這麽無賴?”彭連虎怒道:“你最後這招‘靈鼇步’,還不是黑風雙煞所傳?”黃蓉笑道:“我從來沒見過黑風雙煞。再說,他們這一點兒微末功夫,怎配做我師父?”彭連虎道:“你混賴也沒用。”黃蓉道:“黑風雙煞的名頭我倒也聽見過。我隻知道這兩人傷天害理,無惡不作,欺師滅祖,殘害良善,乃武林中的無恥敗類。彭寨主怎能把我跟這兩個下流家夥牽扯在一起?”


    眾人起先還道她不肯吐實,待得聽她如此詆毀黑風雙煞,不禁麵麵相覷,才信她決不是雙煞一派,均知再無稽的天大謊話也有人敢說,但決計無人敢於當眾肆意辱罵自己師長。


    彭連虎向旁一讓,說道:“小姑娘,算你贏啦。老彭很佩服,想請教你芳名。”黃蓉嫣然一笑,道:“不敢當,我叫蓉兒。”彭連虎道:“你貴姓?”黃蓉道:“那就說不得了。我既不姓彭,也不姓沙。”


    這時閣中諸人除靈智與歐陽克之外,都已輸在她手裏。靈智身受重傷,動彈不得,隻歐陽克出手,才能將她截留,各人都注目於他。


    歐陽克緩步而出,微微一笑,說道:“下走不才,想請教姑娘幾招。”黃蓉見到他一身白衣打扮,問道:“那些騎駱駝的美貌姑娘,都是你一家的麽?”歐陽克笑道:“你見過她們了?這些女子通統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你一半美貌。”黃蓉臉上微微一紅,聽他稱讚自己容貌,也自歡喜,道:“你倒不像這許多老頭兒那麽蠻不講理。”


    歐陽克武功了得,又仗著叔父撐腰,多年來橫行西域。他天生好色,曆年派人到各地搜羅美女,收為姬妾,其中頗有些是內地漢女,閑居之餘又教她們學些武功,因此這些姬妾又算得是他女弟子。這次他受趙王之聘來到燕京,隨行帶了二十四名姬人,命各人身穿白衣男裝,騎乘駱駝。因姬妾數眾,兼之均會武功,是以分批行走。其中八人在道上遇到了江南六怪與郭靖,聽朱聰說起汗血寶馬的來曆,便起心劫奪,想將寶馬獻給歐陽克討好,卻未成功。其中二人在道上喪命。


    歐陽克自負下陳姬妾全是天下佳麗,就是大金、大宋兩國皇帝的後宮也未必能比得上,在趙王府中卻遇到了黃蓉,但見她秋波流轉,嬌腮欲暈,雖年齒尚稚,實是生平從所未見的絕色,自己的眾姬相比之下直如糞土,當她與諸人比武之時,早已神魂飄蕩,這時聽她溫顏軟語,更是心癢骨軟,說不出話來。


    黃蓉道:“我要走啦,要是他們再攔我,你幫著我,成不成?”歐陽克笑道:“要我幫你也成,你得拜我為師,永遠跟著我。”黃蓉道:“就算拜師父,也不用永遠跟著啊!”歐陽克道:“我的弟子可與別人的不同,都是女的,永遠跟在我身邊。我隻消呼叫一聲,她們就全都來啦。”黃蓉側了頭,笑道:“我不信。”


    歐陽克一聲呼哨,白影晃動,門中走進二十幾個白衣女子,或高或矮,或肥或瘦,但服飾打扮全無二致,個個體態婀娜、笑容冶豔,一齊站在歐陽克身後。他在香雪廳飲宴,眾姬都在廳外侍候。彭連虎等個個看得眼都花了,好生羨慕他真會享福。


    黃蓉出言相激,讓他召來眾姬,原想乘閣中人多雜亂,借機脫身,那知歐陽克看破她用意,待眾姬進廳,立即擋在門口,摺扇輕搖,紅燭下斜睨黃蓉,顯得舉止瀟灑,神情得意。二十二名姬人退在他身後,都目不轉睛的瞧著黃蓉,有的自慚形穢,有的便生妒心,料知這樣的美貌姑娘既入“公子師父”之眼,非成為他的“女弟子”不可,此後自己再也休想得他寵愛了。這二十二名姬人在他身後這麽一站,有如兩麵屏風,黃蓉更難奪門逃出。


    黃蓉見計不售,說道:“你如真的本領了得,我拜你為師那再好沒有,免得我給人家欺侮。”歐陽克道:“莫非你要試試?”黃蓉道:“不錯。”歐陽克道:“好,你來吧,不用怕,我不還手就是。”黃蓉道:“怎麽?你不用還手就勝得了我?”歐陽克笑道:“你打我,我歡喜還來不及,怎舍得還手?”


    眾人心中笑他輕薄,卻又頗為奇怪:“這小姑娘武功不弱,就算你高她十倍,不動手怎能將她打敗?難道會使妖法?”


    黃蓉道:“我不信你真不還手。我要將你兩隻手縛了起來。”歐陽克解下腰帶,遞給了她,雙手疊在背後,走到她麵前。黃蓉見他有恃無恐,全不把自己當一回事,臉上雖仍露笑容,心裏卻越來越驚,一時彷徨無計,心想:“隻好行一步算一步了。”接過腰帶,雙手使力向外一崩,那腰帶似是用金絲織成,雖使上了內力,竟崩它不斷,當下將他雙手緊緊縛住,笑道:“怎麽算輸?怎麽算贏?”


    歐陽克伸出右足,點在地下,以左足為軸,雙足相離三尺,在原地轉了個圈子,磚地上已讓他右足尖畫了淺淺的一個圓圈,直徑六尺,圓邊一般粗細,整整齊齊,印痕深約半寸。畫這圓圈已自不易,而足下內勁如此了得,連沙通天、彭連虎等也均佩服。


    歐陽克走進圈子,說道:“誰給推出了圈子,誰就輸了。”黃蓉道:“要是兩人都出圈子呢?”歐陽克道:“算我輸好啦。”黃蓉道:“倘若你輸了,就不能再追我攔我?”歐陽克道:“這個自然。如你給我推出了圈子,可得乖乖的跟我走。這裏眾位前輩都是見證。”


    黃蓉道:“好!”走進圈子,左掌“回風拂柳”,右掌“星河在天”,左輕右重,勁含剛柔,同時發出。歐陽克身子微側,這兩掌竟沒能避開,同時擊在他肩背之上。黃蓉掌力方與他身子相遇,立知不妙,這歐陽克內功精湛,說不還手真不還手,但借力打力,自己有多少掌力打到他身上,立時有多少勁力反擊出來,黃蓉竟站立不穩,險些便跌出了圈子。她那敢再發第二招,在圈中走了幾步,朗聲說道:“我要走啦,卻不是給你推出圈子的。你不能出圈子追我。剛才你說過了,兩人都出圈子就是你輸。”


    歐陽克一怔,黃蓉已緩步出圈子。她怕夜長夢多,再生變卦,加快腳步,隻見她發上金環閃閃,身上白衫飄動,已奔到門邊。


    歐陽克暗呼:“上當!”礙於有言在先,不便追趕。沙通天、彭連虎等見黃蓉又以詭計僵住了歐陽克,忍不住捧腹大笑。


    黃蓉正要出門,猛聽得頭頂風響,身前一件巨物從空而墮。她側身閃避,隻怕給這件大東西壓住了,見空中落下來的竟是坐在太師椅中的那高大和尚。他身穿紅袍,坐在椅上竟還比她高出半個頭,他連人帶椅,縱躍而至,椅子便似乎黏在他身上一般。


    黃蓉正要開言,忽見這和尚從僧袍下取出一對銅鈸,雙手合處,當的一聲,震耳欲聾,並非銅聲,當係外鍍黃銅的鋼鈸,突然眼前一花,那對鋼鈸一上一下,疾飛過來,鈸邊閃閃生光,鋒利異常,要是給打中了,身子隻怕要給雙鈸切成三截,大驚之下,鋼鈸離身已近,那裏還來得及閃避,立即竄起,反向前衝,右掌在上麵鋼鈸底下一托,左足在下麵鋼鈸上一頓,竟自在兩鈸之間衝了過去。這一下凶險異常,雙鈸固然逃過,但也已躍近靈智身旁。


    靈智巨掌起處,“五指秘刀”向她拍去。黃蓉便似收足不住,仍向前猛衝,直撲向敵人懷裏。眾人同聲驚呼,這個花一般的少女眼見要給靈智巨掌震得筋折骨斷,五髒碎裂。歐陽克大叫:“手下留情!”要想躍上搶救,那裏還來得及?但見靈智的巨掌已擊中她背心,卻見他手掌立即收轉,大聲怪叫。黃蓉已乘著他這一掌之勢飛出廳外。遠遠聽得她清脆的笑聲不絕,似乎全未受傷。眾人料想靈智這一掌擊出時力道必巨,但不知如何,他手掌甫及對方身子,立即迅速異常的回縮,竟似掌力來不及發出。


    眾人一凝神間,但聽得靈智怒吼連連。他舉起掌來,右手掌中鮮血淋漓,隻見掌中竟給刺破了十多個小孔,驀地裏想起,叫道:“軟蝟甲!軟蝟甲!”叫聲中又是驚,又是怒,又有痛楚。


    彭連虎驚道:“這丫頭身上穿了‘軟蝟甲’?那是東海桃花島的鎮島之寶!”沙通天奇道:“她小小年紀,怎能弄到這副‘軟蝟甲’?”


    歐陽克掛念著黃蓉,躍出門外,黑暗中不見人影,不知她已逃到了何處,長聲呼哨,領了眾姬追尋,心中卻感喜慰:“她既逃走,想來並未受傷。好歹我要抱她在手裏。”


    侯通海問道:“師哥,什麽叫軟蝟甲?”彭連虎搶著道:“刺蝟見過嗎?”侯通海道:“當然見過。”彭連虎道:“她外衣內貼身穿著一套軟甲,這軟甲不但刀槍不入,而且生滿了倒刺,就同刺蝟一般。誰打她一拳,踢她一腳,就夠誰受的!”侯通海伸了伸舌頭,道:“虧得我從來沒打中過這臭小子!”沙通天道:“我去追她回來!”侯通海道:“師哥,她……她身子可碰不得。”沙通天道:“還用你說?我抓住她頭發拖了回來。”侯通海道:“對,對,怎麽我便想不到。師哥,你真聰明。”師兄弟倆和彭連虎一齊追了出去。


    這時趙王完顏洪烈已得兒子急報,得悉王妃被擄,驚怒交集,父子兩人點起親兵,出府追趕。衛隊長湯祖德奮勇當先,率領了部屬大呼小叫,搜捕刺客。王府裏裏外外,鬧得天翻地覆。


    郭靖又在牆邊遇到梁子翁,大駭之下,轉頭狂奔,不辨東西南北,盡往最暗處鑽去。梁子翁一心要喝他鮮血,半步不肯放鬆。幸好郭靖輕功了得,又在黑夜,奔了好一陣,四下裏燈燭無光,也不知到了何處,忽覺遍地都是荊棘,亂石嶙峋,有如無數石劍倒插。王府之中何來荊棘亂石,郭靖那有餘暇尋思?隻覺小腿給荊棘刺得甚是疼痛,他一想到那白發老頭咬向自己咽喉的牙齒,別說是小小荊棘,就是刀山劍林,也毫不猶豫的鑽了進去。突然間腳下一空,叫聲:“啊喲!”身子已然下墮,似乎跌了四五丈這才到底,竟是個極深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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