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通一意要討好黃蓉,更不打話,反手一記,順手一記,啪啪兩下,重重的打了郭靖兩個耳光。郭靖正當神不守舍之際,毫沒防備,老頑童出手又重,隻感眼前一黑,雙頰立時紅腫。周伯通道:“黃姑娘,夠了麽?倘若不夠,我給你再打。”


    黃蓉見郭靖兩邊麵頰上都腫起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滿腔怒意登時化為愛憐,愛憐之情又轉為對周伯通大感惱怒,嗔道:“我自生他的氣,又關你什麽事?誰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殺裘千仞,幹麽你不聽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頭,縮不回來,尋思:“老頑童拍馬屁拍在馬腳上。”正自狼狽,忽聽身後崖邊兵刃聲響,隱隱夾著呼叱之聲,此時不溜,更待何時?叫道:“多半是裘千仞那老兒來了,我這就去殺他。”語音甫畢,已一溜煙的奔到了崖後。


    倘若裘千仞當真趕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那敢前去招惹?那日他與裘千仞、歐陽鋒、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目混戰,郭靖與歐陽鋒先後脫身,裘千仞終於也俟機衝了出去。周伯通仍緊追不舍。裘千仞給他迫得筋疲力盡,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幫的幫主,竟然遭此羞辱,隻盼尋個痛快法兒自戕而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慘遭荼毒,一眼瞥見沙石裏盤著幾條毒蛇。他知道這類蛇劇毒無比,隻要給咬中一口,立時全身麻木,死得最無痛苦,當即抓起一條,伸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賊,你好!”


    正要將蛇口放向自己手腕,那知周伯通生平怕極了蛇,大叫一聲,轉身便逃。


    裘千仞一怔,過了半晌,方始會意他原來怕蛇。這一來,局麵逆轉,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條蛇,大喊大叫趕來。周伯通嚇得心膽俱裂,發足狂奔。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還在他之上,若非對他心有忌憚,不敢過份逼近,早已追上。兩人一逃一追,鬧到天黑,周伯通才得乘機脫身。裘千仞其實是以進為退,心中暗暗好笑,卻不敢當真追逐。第二日周伯通搶到一匹駿馬,加鞭東歸,隻怕給裘千仞追上了。


    黃蓉見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會,歎了口氣,低下頭不再言語。郭靖叫了聲“蓉兒!”黃蓉輕輕“嗯”了一聲。郭靖欲待說幾句謝罪告饒的話,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話說錯了,卻又惹得她生氣。兩人迎風而立,黃蓉忽然打了個噴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當即給她披在身上。黃蓉低下了頭,隻不理會。


    猛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極,妙極!”黃蓉伸出手來,握住了郭靖的手,低聲道:“靖哥哥,咱們瞧瞧去。”郭靖喜極而涕,說不出話來。黃蓉伸衣袖給他抹去淚水,笑道:“臉上又是眼淚,又是手指印,人家還道是我把你打哭了呢。”郭靖道:“是你把我打哭了最好!”黃蓉盈盈一笑,兩人就此言歸於好。


    兩人手拉著手轉過山崖,隻見周伯通坐在一塊大石上,抱腹翹足,大是得意。丘處機按劍侍立在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撲擊,或縮身退避,神態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原來均讓周伯通點中了穴道。


    周伯通道:“那時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藥給你們服下,你們這幾個臭賊倒也鬼機靈,瞧出無毒,竟不聽你爺爺的話,哼哼,今日怎麽樣了?”他雖將這四人製住,一時卻也想不出處置之法,見靖蓉二人過來,說道:“黃姑娘,這四個臭賊我送給你罷!”


    黃蓉道:“我要來有什麽用?哼,你不想殺人,又不想放人,捉住了臭賊卻沒法使喚,你叫我三聲好姊姊,我就教你個乖。”周伯通大喜,連叫兩聲:“好姊姊!”每叫一聲,又加上一個揖。第三聲加料,叫作:“好阿姨!”黃蓉抿嘴一笑,指著彭連虎道:“你搜他身上。”周伯通依言搜檢,從彭連虎身上搜出一枚上裝毒針的指環,兩瓶解藥。黃蓉道:“他曾用這針刺你師侄馬鈺,你在他身上戳幾下罷。”


    彭連虎等耳中聽得清清楚楚,隻嚇得魂不附體,苦於穴道被點,動彈不得,但覺身上連連劇痛,已各自讓周伯通用指環上毒針戳刺了幾下。


    黃蓉道:“解藥在你手裏,你叫他們幹什麽,瞧他們敢不敢違抗?”周伯通大喜,側頭一想,從身上又推下不少汙垢,將解藥倒在裏麵,搓成一顆顆小丸,交給丘處機道:“你押這四個臭賊,到終南山重陽宮去幽禁二十年。他們路上倘若乖乖的,就給一丸我的靈丹妙藥,否則讓他們毒發罷,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處機躬身答應。黃蓉笑道:“老頑童,你這幾句話倒說得挺好,一年不見,你大有長進了啊!”


    周伯通一向佩服黃蓉,得她稱讚,甚是得意,將彭連虎等人穴道解了,說道:“你們到重陽宮去,給我安安穩穩的住上二十年,如誠心改過,日後還可做個好人。如仍不學好,哼哼,我全真教的道爺們個個是殺人不眨眼、抽筋不皺眉的老手,將你這四個臭賊先用解藥解了毒,再做成人肉丸子,分來吃了,瞧你們還作得成什麽怪?”彭連虎等那敢多說,諾諾連聲。丘處機忍住了笑,向周伯通行禮作別,仗劍押著四人下山。


    黃蓉笑道:“老頑童,你幾時學會教訓別人了?前麵的話倒還有理,到後來可越說越不成體統。”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見左側高峰上白光閃動,顯是兵刃為日光所映,叫道:“咦,那是什麽?”靖蓉二人抬起頭來,閃光卻已不見。周伯通隻怕黃蓉追問他裘千仞之事,說道:“我去瞧瞧。”健步如飛,搶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滿腹言語要說,找了一個山洞,互訴別來之情。這一說直說到日落西山,意猶未盡。郭靖背囊中帶著幹糧,取出來分與黃蓉。


    她邊吃邊笑,說道:“歐陽鋒那老賊逼我教他九陰真經,你那篇經文本就寫得顛三倒四,我再給他胡亂一解,他信以為真,已苦練了幾個月。我說這上乘功夫要顛倒來練,他果真頭下腳上的練功,強自運氣叫周身經脈逆行。這廝本領也當真不小,把陰維、陽維、陰蹺、陽蹺四脈練得順逆自如。倘若他全身經脈都逆行起來,不知會怎生模樣?”說著格格而笑。郭靖也笑道:“難怪我見他顛倒行路,這功夫可不易練。”(數百年來天竺有一門瑜珈之術,其中頭下腳上的倒練之法,流傳全球,健身作用甚強,《射雕》讀者聲稱此術傳自宋代西域歐陽鋒雲。異術源流,真相難考,不必深究矣。)


    黃蓉道:“你到華山來,想是要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了?”郭靖道:“蓉兒,你怎麽又來取笑?我是要向周大哥請教一個法子,怎生將已會的武功盡數忘卻。”將這些日來自己所思各節一一說了。


    黃蓉側過頭想了一陣,道:“唉,忘了也好。咱倆武功越練越強,心裏卻越來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時候什麽也不會,倒無憂無慮。”她那想到一個人年紀大了,必有不少煩惱愁苦,跟武功高低殊不相幹。她又道:“聽歐陽鋒說,明日是論劍之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爭這第一,那麽咱們怎生想個法兒,助我爹爹獨冠群雄。”郭靖道:“蓉兒,非是我不聽你言語,但我想洪恩師大仁大義,為人勝過了你爹爹。”


    黃蓉本來與他偎倚在一起,聽他說自己爹爹不好,一怒將他推開。郭靖一呆,黃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師待咱倆原也不錯。這樣罷,咱倆誰也不幫,好不好?”郭靖道:“你爹爹與洪恩師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們暗中設法相助,反不喜歡。”黃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就是奸惡小人了?”說著板起了臉。郭靖道:“糟糕,我這蠢才,淨是說錯話,又惹你生氣。”不由得滿臉惶恐之色。


    黃蓉噗哧一笑,道:“往後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氣呢。”郭靖不解,搔頭呆望著她。


    黃蓉道:“倘若你當真不再拋了我,咱倆以後在一起的日子才長呢。我真想不出你會有多少傻話要說。”郭靖大喜,握住她雙手,連說:“我怎麽會拋了你?我怎麽會?”黃蓉道:“人家公主不要你,你自然隻好要我這窮丫頭啦。”


    郭靖給黃蓉這一語引動了心事,想起母親慘死大漠,黯然不語。此時新月初上,銀光似水,照在兩人身上。黃蓉見他臉色有異,知道自己也說錯了話,忙岔開話題道:“靖哥哥,過去的事誰也別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也歡喜得緊呢。我讓你親親我的臉,好不?”


    郭靖臉上一紅,竟不敢去親她。黃蓉嫣然一笑,自覺不好意思,又轉換話題,說道:“你說明日論劍,誰能得勝?”郭靖道:“那真難說得緊,不知一燈師伯來不來?”


    黃蓉道:“大師出家遁世,與人無爭,決不會來搶這個虛名兒。”郭靖點頭道:“我也這麽想。你爹爹、洪恩師、周大哥、裘千仞、歐陽鋒五人,個個有獨擅技藝。但不知洪恩師是否已全然康複?是否武功如昔?”說著戚然有憂。黃蓉道:“按理說,原是老頑童武功最強,但若他決計不使九陰真經上的功夫,卻又不及另外四人了。”


    兩人談談說說,黃蓉漸感疲倦,輕輕倚在郭靖懷中睡著了。她一向身穿軟蝟甲,凡靠在郭靖身上,必慣於使得甲上尖刺不會刺痛郭靖,這姿勢好久不擺了,久別重作,心中說不出的舒暢開心。郭靖正也有蒙矓之意,忽聽腳步聲響,兩個黑影一前一後的從崖後急奔而出。


    那二人衣襟帶風,跑得極為迅捷,看那身形步法,前一人是老頑童周伯通,後麵追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嚇取勝,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時裘千仞給周大哥逼得亡命而逃,怎麽現下變得反其道而行?輕推黃蓉,在她耳邊低聲道:“你瞧!”


    黃蓉抬起頭來,月光下見周伯通東奔西竄,始終不敢站定身子,聽他叫道:“姓裘的老賊,我在這兒伏下捉蛇的幫手,你還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孩兒?”周伯通大叫:“郭兄弟,黃姑娘,快來幫我捉蛇。”郭靖待要躍出,黃蓉倚在他懷裏,輕聲道:“別動!”


    周伯通轉了幾個圈子,不見靖蓉二人出來,叫道:“臭小子,鬼丫頭,再不出來,我可要罵你們十八代祖宗啦。”黃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來,你有本事就罵我爹爹。”周伯通見裘千仞雙手各握一條昂頭吐舌的毒蛇,嚇得腳都軟了,央求道:“黃姑娘,快來,快來,我罵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


    裘千仞見靖蓉二人候在一邊,暗暗吃驚,尋思須得乘早溜走,否則這三人合力,自己決討不了好去,一到明日正午,那是單打獨鬥的爭雄賭勝,就不怕他們了,當下雙足一點,猛竄而前,舉起毒蛇往周伯通臉上挨去。


    周伯通揮袖急擋,向旁閃避,突然間頭頂一聲輕響,隻覺頸中一下冰涼,一個活東西從衣領中鑽到了背後,在衣服內亂蹦亂跳,又滑又膩。這一下他嚇得魂不附體,大叫:“死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衣內去將毒蛇掏出來,隻不住狂奔翻躍,忽覺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這番再也沒命了,全身發麻,委頓在地。靖蓉兩人大驚,一齊飛步來救。


    裘千仞見周伯通突然狼狽不堪,大感詫異,正要尋路下山,猛見樹叢中走出一個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賊,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這人背向月光,麵目無法看清,裘千仞心中一凜,喝道:“你是誰?”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縮在地下,隻道正在走向陰曹地府,忽覺一人扶起了他,說道:“周老爺子,別怕,那不是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隻覺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亂跳,不禁尖聲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那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


    這時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卻是一燈大師座下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一的漁人,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頸後衣領,抓了一條金娃娃出來。原來他在華山山溪中見到一對金娃娃,捉住了放在懷中,卻給一條溜了出來,爬上了樹,無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領。那金娃娃其實不會咬人,但周伯通一心念著毒蛇,認定這冰涼滑膩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那漁人再遲來一步,隻怕他要嚇得暈過去了。


    周伯通睜開眼來,見到那漁人,此時驚魂未定,隻覺眼前之人曾經見過,卻想不起是誰,一回頭,猛見裘千仞不住倒退,一個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周伯通微一定神,隻驚得魂飛魄散,這黑影正是大理國皇宮中的劉貴妃鍈姑。


    裘千仞本以為當今之世,隻周伯通的武功高過自己,若以毒蛇將他驚走,次日比武,大有獨魁群雄之望,不料在這論劍前夕鍈姑鬥然出現。那日青龍灘上,他曾見她發瘋蠻打,心想若為這瘋婆抱住,大敵環伺在旁,定當性命不保,祇聽她嘶啞著嗓子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千仞心中一凜,當年自己喬裝改扮,夜入皇宮傷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爺耗費功力,那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隻不知怎的給她識破了真相?強笑道:“瘋婆子,你盡纏著我幹麽?”


    鍈姑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千仞道:“什麽兒子不兒子?你兒子喪命,跟我有甚相幹?”鍈姑道:“哼,那晚上我沒瞧見你麵貌,可記得你的笑聲。你再笑一下!笑啊,笑啊!”


    裘千仞見她雙手伸出,隨時能撲上來抱住自己,又退兩步,身子微側,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飛而出,直擊鍈姑小腹。這是他鐵掌功的十三絕招之一,叫作“陰陽歸一”,最是猛惡無比。鍈姑眼見厲害,正要用泥鰍功化開,不料敵招來得奇快,自己腳步尚未移動,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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