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靈珊插嘴道:“我派雖沒隱秘,但華山武功天下知名。這六個怪人擒住了大師哥,或許是逼問我派氣功和劍法的精要。”嶽不群道:“此節我也曾想過,但衝兒內力修為,並不高明,這六怪內功甚深,一試便知。至於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華山劍法沒絲毫共通之處,更不會由此而大費周章的來加逼問。再說,若要逼問,就該遠離華山,慢慢施刑相迫,為什麽又帶他回山?”嶽夫人聽他語氣越來越肯定,和他多年夫婦,知他已解開疑團,便問:“那到底是什麽緣故?”


    嶽不群臉色鄭重,緩緩的道:“借衝兒之傷,耗我內力。”


    嶽夫人跳起身來,說道:“不錯!你為了要救衝兒之命,勢必以內力替他化去這六道真氣,待得大功將成之際,這六個醜八怪突然現身,以逸待勞,便能製咱們的死命。”頓了一頓,又道:“幸好現下隻剩五怪了。師哥,適才他們明明已將我擒住,何以聽得衝兒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險事,兀自心有餘悸,不由得語音發顫。


    嶽不群道:“我便是由這件事而想到的。你殺了他們一人,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但他們竟怕衝兒自絕經脈,便即放你。你想,若不是其中含有重大圖謀,這六怪又何愛於衝兒的一條性命?”


    嶽夫人喃喃的道:“陰險之極!毒辣之極!”尋思:“這四個怪物撕裂成不憂,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見罕聞,這兩天想起來便心中怦怦亂跳。他們這麽一擾,封不平要奪掌門之位的事是擱下了,隨同陸柏等掃興下山,這六怪倒為華山派暫時擋去了一樁麻煩,那想到他們又上華山來生事挑釁。師哥所料,必是如此。”說道:“你不能以內力給衝兒療傷。我內力雖遠不如你,但盼能暫且助他保住性命。”說著便走向房門。


    嶽不群叫道:“師妹!”嶽夫人回過頭來。嶽不群搖頭道:“不行的,沒用。這六怪的旁門真氣甚是了得。”嶽夫人道:“隻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麽辦?”嶽不群道:“眼下隻有見一步,行一步,先給衝兒吊住一口氣再說,那也不用耗費多少內力。”


    三人走進令狐衝躺臥的房中。嶽夫人見他氣若遊絲,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伸手欲去搭他脈搏。嶽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嶽夫人的手掌,搖了搖頭,再放開她手,以雙掌抵住令狐衝雙掌掌心,將內力緩緩送將過去。內力與令狐衝體內的真氣一碰,嶽不群全身劇震,臉上紫氣大盛,退開了一步。


    令狐衝忽然開口說話:“林……林師弟呢?”嶽靈珊奇道:“你找小林子幹麽?”令狐衝雙目仍然緊閉,道:“他父親……臨死之時,有句話要我轉……轉告他。我……我一直沒時候跟他說……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來。”嶽靈珊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掩麵奔出。


    華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門外。林平之一聽嶽靈珊傳言,當即進房走到令狐衝榻前,說道:“大師哥,你保重身子。”令狐衝道:“是……是林師弟麽?”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衝道:“令……令尊逝世之時,我在他……他身邊,要我跟……跟你說……說……”說到這裏,聲息漸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無半點聲音。過了好一會,令狐衝緩過一口氣來,說道:“他說福州向陽……向陽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要你好好照看。不過……不過千萬不可翻……翻看,否則……否則禍患無窮……”


    林平之奇道:“向陽巷老宅?那邊早就沒人住了,沒什麽要緊物事的。爹叫我不可翻看什麽東西?”


    令狐衝道:“我不知道。你爹爹……就是這麽兩句話……這麽兩句話……要我轉告你,別的話沒有了……他們就……就死了……”聲音又低了下去。


    四人等了半晌,令狐衝始終不再說話。嶽不群歎了口氣,向林平之和嶽靈珊道:“你們陪著大師哥,他傷勢倘若有變,立即來跟我說。”林嶽二人答應了。


    嶽不群夫婦回入自己房中,想起令狐衝傷勢難治,都心下黯然。過了一會,嶽夫人兩道淚水,從臉頰上緩緩流下。


    嶽不群道:“你不用難過。衝兒之仇,咱們非報不可。”嶽夫人道:“這六怪既伏下了這條毒計,定然去而複來,咱們倘若硬拚,未必便輸……”嶽不群搖頭道:“‘未必便輸’四字,談何容易?以我夫婦敵他三人,最多不過打個平手,敵他四人,多半要輸。他五人齊上……”說著緩緩搖頭。


    嶽夫人本來也知自己夫婦並非這五怪敵手,但知丈夫近年來練成紫霞神功後功力大進,總還存著個僥幸之心,這時聽他如此說,登時大為焦急,道:“那……那怎麽辦?難道咱們便束手待斃不成?”嶽不群道:“你可別喪氣,大丈夫能屈能伸,勝負之數,並非決於一時,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嶽夫人道:“你說咱們逃走?”


    嶽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暫時避上一避。敵眾我寡,咱夫婦隻有二人,如何敵得過他們五人聯手?何況你已殺了一怪,咱們其實已占上風,暫且避開,並不墮了華山派威名。再說,隻要咱們誰也不說,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


    嶽夫人哽咽道:“我雖殺了一怪,但衝兒性命難保,也隻……也隻扯了個直。衝兒……”頓了一頓,說道:“就依你的話,咱們帶了衝兒一同走,慢慢設法為他治傷。”


    嶽不群沉吟不語。嶽夫人急道:“你說不能帶了衝兒一起走?”嶽不群道:“衝兒傷勢極重,帶了他趲程急行,不到半個時辰便送了他性命。”嶽夫人道:“那……那怎麽辦?當真沒法子救他了麽?”嶽不群歎道:“唉,那日我已決意傳他紫霞神功,豈知他竟會胡思亂想,誤入劍宗的魔道。當時他如習了這部秘笈,就算隻練得一二頁,此刻也已能自行調氣療傷,不致為這六道旁門真氣所困了。”


    嶽夫人立即站起,說道:“事不宜遲,你立即去將紫霞神功傳他,就算他在重傷之下,無法全然領悟,總也勝於不練。要不然,將紫霞秘笈留給他,讓他照書修習。”


    嶽不群拉住她手,柔聲道:“師妹,我愛惜衝兒,和你毫無分別。可是你想,他此刻傷得這般厲害,又怎能聽我傳授口訣和練功的法門?我如將紫霞秘笈交了給他,讓他神智稍清時照書自練,這五個怪物轉眼便找上山來,衝兒無力自衛,咱華山派這部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豈不一轉手便落入五怪手中?這些旁門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內功心法,如虎添翼,為禍天下,再也不可複製,我嶽不群可真成為千古罪人了。”


    嶽夫人心想丈夫之言甚是有理,不禁怔怔的又流下淚來。


    嶽不群道:“這五個怪物行事飄忽,人所難測,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


    嶽夫人道:“咱們難道將衝兒留在這裏,任由這五個怪人折磨?我留下保護他。”此言一出,立知那是一時衝動的尋常婦人之見,與自己“華山女俠”的身分殊不相稱,自己留下,徒然多送一人性命,又怎保護得了令狐衝?何況自己倘若留下,丈夫與女兒又怎肯自行下山?又著急,又傷心,不禁淚如泉湧。


    嶽不群搖了搖頭,長歎一聲,翻開枕頭,取出一隻扁扁的鐵盒,打開鐵盒蓋,取出一本錦麵冊子,將冊子往懷中一揣,推門而出。


    隻見嶽靈珊便就在門外,說道:“爹爹,大師哥似乎……似乎不成了。”嶽不群驚道:“怎麽?”嶽靈珊道:“他口中胡言亂語,神智越來越不清了。”嶽不群問道:“他胡言亂語些什麽?”嶽靈珊臉上一紅,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亂語些什麽?”


    原來令狐衝體內受桃穀六仙六道真氣的交攻煎逼,迷迷糊糊中見嶽靈珊站在眼前,衝口而出的便道:“小師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愛上了林師弟,再也不理我了?”嶽靈珊萬不料他竟會當著林平之的麵問出這句話來,不由得雙頰飛紅,忸怩之極,隻聽令狐衝又道:“小師妹,我和你自幼一塊兒長大,一同遊玩,一同練劍,我……我實在不知什麽地方得罪了你,你惱了我,要打我罵我,便是……便是用劍在我身上刺幾個窟窿,我也沒半句怨言。隻是你對我別這麽冷淡,不理睬我……”這一番話,幾個月來在他心中不知已翻來覆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時,縱然隻和嶽靈珊一人獨處,也決計不敢說出口。此時全無自製之力,盡數吐露了心底言語。


    林平之甚是尷尬,低聲道:“我出去一會兒。”


    嶽靈珊道:“不,不!你在這裏瞧著大師哥。”奪門而出,奔到父母房外,正聽到父母談論以“紫霞神功”療傷之事,不敢衝進去打斷了父母話頭,便候在門外。


    嶽不群道:“你傳我號令,大家在正氣堂上聚集。”嶽靈珊應道:“是,大師哥呢?誰照料他?”嶽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嶽靈珊應了,即去傳令。


    片刻之間,華山群弟子都已在正氣堂上按序站立。


    嶽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嶽夫人坐在側位。嶽不群一瞥,見群弟子除令狐衝、陸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齊,便道:“我派上代前輩之中,有些人練功時誤入歧途,一味勤練劍法,忽略了氣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無不以氣功為根基,倘若氣功練不到家,劍法再精,終究不能登峰造極。可歎這些前輩們執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稱為華山劍宗,而指我正宗功夫為華山氣宗。氣宗和劍宗之爭,綿延數十年,大大阻撓了我派的發揚光大,實堪浩歎。”他說到這裏,長長歎了口氣。


    嶽夫人心道:“那五個怪人轉眼便到,你卻在這裏慢條斯理的述說舊事。”向丈夫橫了一眼,卻不敢插嘴,順眼又向廳上“正氣堂”三字匾額瞧了一眼,心想:“我當年初入華山派練劍,這堂上的匾額是‘劍氣衝霄’四個大字。現下改作了‘正氣堂’,原來那塊匾可不知給丟到那裏去了。唉,那時我還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如今……”


    嶽不群道:“但正邪是非,最終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劍宗一敗塗地,退出了華山一派,由你們師祖執掌門戶,再傳到為師手裏。不料前數日竟有本派的棄徒封不平、成不憂等人,不知使了什麽手段,竟騙信了五嶽劍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來奪華山掌門之位。為師接任我派掌門多年,俗務紛紜,五派聚會,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讓賢,以便靜下心來,精研我派上乘氣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勞,原也求之不得。”說到這裏,頓了一頓。


    高根明道:“師父,劍宗封不平這些棄徒早已入了魔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們便要再入我門,也必萬萬不許,怎能任由他們癡心妄想的來接掌本派門戶?”勞德諾、梁發、施戴子等都道:“決不容這些大膽狂徒的陰謀得逞。”


    嶽不群見眾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做不做掌門,小事一件。隻是劍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統率了我派,華山一派數百年來博大精純的武學毀於一旦,咱們死後有何麵目去見本派的列代先輩?而華山派的名頭,從此也將在江湖上為人所不齒了。”


    勞德諾等齊道:“是啊,是啊!那怎麽成?”


    嶽不群道:“單是封不平等這幾個劍宗棄徒,那也殊不足慮,但他們既請到了五嶽劍派的令旗,又勾結了嵩山、泰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覷了。因此上……”他目光向眾弟子一掃,說道:“咱們即日動身,上嵩山去見左盟主,跟他評一評理。”


    眾弟子都是一凜。嵩山派乃五嶽劍派之首,嵩山掌門左冷禪更是當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出神入化,為人尤富智計,機變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無不惕然。武林中說到評理,可並非單是“評”一“評”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繼之以動武。眾弟子均想:“師父武功雖高,未必是左盟主對手,何況嵩山派左盟主的師弟共有十餘人,武林中號稱‘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陽手費彬雖然失蹤,也還剩下一十二人。這一十二人無一不是武功卓絕的高手,決非華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對敵。咱們貿然上嵩山去生事,豈非太也鹵莽?”群弟子雖這麽想,但誰也不敢開口說話。


    嶽夫人一聽丈夫之言,立時暗暗叫好,心想:“師哥此計大妙,咱們為了逃避桃穀五怪,舍卻華山根本之地而遠走他方,江湖上日後必知此事,咱華山派顏麵何存?但若上嵩山評理,旁人得知,反欽佩咱們的膽識了。左盟主並非蠻不講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須拚死,盡有回旋餘地。”當即說道:“正是。封不平他們持了五嶽劍派的令旗,上華山來囉唕,焉知這令旗不是偷來的盜來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頒,咱們華山派自身門戶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著。嵩山派雖人多勢眾,左盟主武功蓋世,咱們華山派卻也寧死不屈。那一個膽小怕死,就留在這裏好了。”


    群弟子誰肯自承膽小怕死,都道:“師父師娘有命,弟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嶽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大夥兒收拾收拾,半個時辰之內,立即下山。”


    當下她又去探視令狐衝,見他氣息奄奄,命在頃刻,心下甚為悲痛,但桃穀五怪隨時都會重來,決不能為了令狐衝一人而令華山一派盡數覆滅,當即命陸大有將令狐衝移入後進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說道:“大有,我們為了本派百年大計,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評理,此行大是凶險,隻盼在你師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張正義,平安而歸。衝兒傷勢甚重,你好生照看。若有外敵來侵,你們盡量忍辱避讓,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陸大有含淚答應。


    陸大有在山口送了師父、師娘和一眾師兄弟下山,棲棲遑遑的回到令狐衝躺臥的小舍,偌大一個華山絕頂,此刻隻剩下一個昏沉沉的大師哥,孤另另的一個自己,眼見暮色漸深,不由得心生驚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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