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手拉手的出來。躲在窗後的那二人屏息不動。過了一會,林平之和嶽靈珊各捧一盆水走進佛堂,將七八張佛經的散頁浸在水中。林平之迫不及待的將一頁佛經提起,在燭光前映照,不見有什麽字跡。兩人試了二十餘頁,沒發見絲毫異狀。


    林平之歎了口氣,道:“不用試啦,沒寫上別的字。”


    他剛說了這兩句話,躲在窗外那二人悄沒聲的繞到門口,推門而入。林平之喝道:“什麽人?”那二人直撲進門,勢疾如風。林平之舉手待要招架,脅下已讓人出指點中。嶽靈珊長劍隻拔出一半,敵人兩隻手指已向她眼中插去,嶽靈珊隻得放脫劍柄,舉手上擋。那人右手連抓三下,都是指向她咽喉。嶽靈珊大駭,退得兩步,背脊已靠在供桌邊上,沒法再退。那人左手向她天靈蓋劈落,嶽靈珊雙掌上格,不料那人這一掌乃是虛招,右手點出,嶽靈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桌之上,再也不能動彈了。


    這一切令狐衝全瞧在眼裏,見林嶽二人一時並無性命之憂,心想不忙出手相救,且看敵人是甚來頭。隻見這二人在佛堂中東張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團,撕成兩半,另一人啪的一掌,將木魚劈成了七八片。林平之和嶽靈珊既不能言,亦不能動,見到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團,碎木魚,顯然便是來找尋那辟邪劍譜,均想:“怎沒想到劍譜或許藏在蒲團和木魚之中。”但見蒲團和木魚中並沒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


    那二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一個禿頭,另一個卻滿頭白發。二人行動迅疾,頃刻間便將佛堂中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無物可碎,兩人目光都向那幅達摩老祖畫像瞧去。禿頭老者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畫像。白發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


    令狐衝、林平之、嶽靈珊三人的目光都向畫像瞧去,但見圖中達摩左手放在背後,似是捏著個劍訣,右手食指指向屋頂。禿頭老者問道:“他手指有什麽古怪?”白發老者道:“不知道!且試試看。”身子縱起,雙掌對準了圖中達摩食指所指之處,掌發勁力,擊向屋頂。蓬的一聲,泥沙灰塵簌簌而落。禿頭老者道:“那有什麽……”隻說了四個字,一團紅色物事從屋頂洞中飄了下來,卻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


    白發老者伸手接住,在燭光下一照,喜道:“在……在這裏了。”他大喜若狂,聲音也發顫了。禿頭老者道:“怎麽?”白發老者道:“你瞧!”


    令狐衝凝目瞧去,隻見袈裟之上隱隱似寫滿了無數小字。


    禿頭老者道:“這難道便是辟邪劍譜?”白發老者道:“十之八九,該是劍譜。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弟,收了起來罷。”禿頭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攏來,將袈裟小心摺好,放入懷中,左手向林嶽二人指了指,道:“斃了嗎?”


    令狐衝手持劍柄,隻待白發老者一露殺害林嶽二人之意,立時搶入,先將這兩名老者殺了。那知那白發老者道:“劍譜既已得手,不必跟華山派結下深仇,讓他們去罷。”兩人並肩走出佛堂,越牆而出。


    令狐衝也即躍出牆外,跟隨其後。兩名老者腳步十分迅疾。令狐衝生怕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腳步,和二人相距不過三丈。


    兩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衝便也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兩名老者倏地站住,轉過身來,眼前寒光一閃,令狐衝隻覺右肩、右臂一陣劇痛,竟已給對方雙刀同時砍中。兩人這一下突然站定,突然轉身,突然出刀,來得當真便如雷轟電閃一般。


    令狐衝隻是內力渾厚,劍法高明,這等臨敵應變的奇技快招,卻跟第一流高手還差著老大一截,對方驀地出招,別說拔劍招架,連手指也不及碰到劍柄,便已身受重傷。


    兩名老者的刀法快極,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著砍到。令狐衝大駭之下,忙向後躍出,幸好他內力奇厚,這倒退一躍,已在兩丈之外,跟著又是一縱,又躍出了兩丈。兩名老者見他重傷之下,倒躍仍如此快捷,也吃了一驚,隨即撲上。


    令狐衝轉身便奔,肩頭臂上初中刀時還不怎麽疼痛,此時卻痛得幾欲暈倒,心想:“這二人盜去的袈裟,上麵所寫的多半便是辟邪劍譜。我身蒙不白之冤,說什麽也要奪了回來,去還給林師弟。”當下強忍疼痛,伸手去拔長劍。


    一拔之下,長劍隻出鞘一半,竟拔不出來,右臂中刀之後,力氣半點也沒法使出。耳聽得腦後風響,敵人鋼刀砍到,當即提氣向前急躍,左手用力一扯,拉斷了腰帶,這才將長劍握在手中,使勁急抖,摔落劍鞘。堪堪轉身,但覺寒氣撲麵,雙刀同時砍到。


    他又倒躍一步。其時天色將明,但天明之前一刻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閃閃之外,睜眼不見一物。他所學的獨孤九劍,要旨是看到敵人招數的破綻所在,乘虛而入,此時敵人的身法招式全然無法見到,劍法便使不出來。隻覺左臂又是一痛,給敵人刀鋒劃了一道口子,隻得斜向長街急衝出去,左手握劍,將拳頭按住右肩傷口,以免流血過多,不支倒地。


    兩名老者追了一陣,見他腳步極快,追趕不上,好在劍法秘譜已經奪到,不願多生枝節,當即停步不追,轉身回去。令狐衝叫道:“喂,大膽賊子,偷了東西想逃嗎?”反而轉身追來。兩名老者大怒,又即轉身,揮刀向他砍去。令狐衝不和他們正麵交鋒,返身又逃,心下暗暗禱祝:“有人提一盞燈籠過來,那就好了。”奔得幾步,靈機一動,躍上屋頂,四下張望,見左前方一間屋中有燈光透出,忙向燈光處奔去。兩名老者卻又停步不追。


    令狐衝俯身拿起兩張瓦片,向二人投去,喝道:“你們盜了林家辟邪劍譜,一個禿頭,一個白發,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漢也要拿到你們碎屍萬段。”啪喇喇一聲響,兩張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得粉碎。


    兩名老者聽他叫出《辟邪劍譜》的名稱,當即上屋向他追去。


    令狐衝隻覺腳下發軟,力氣越來越弱,猛提一口氣,向燈光處狂奔一陣,突然一個踉蹌,從屋麵上摔了下來,急忙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站起,靠牆而立。


    兩名老者輕輕躍下,分從左右掩上。禿頭老者獰笑道:“老子放你一條生路,你偏不走。”令狐衝見他禿頭上油光晶亮,心頭一凜:“原來天亮了。”笑道:“兩位是那一家那一派的,為什麽定要殺我而甘心?”


    白發老者單刀一舉,向令狐衝頭頂疾劈而下。


    令狐衝劍交右手,輕輕一刺,劍尖刺入了他咽喉。


    禿頭老者大驚,舞刀直撲而前。令狐衝長劍削出,正中其腕,連刀帶手,一齊切了下來,劍尖隨即指住他喉頭,喝道:“你二人到底是什麽門道,說了出來,饒你一命。”禿頭老者嘿嘿一笑,跟著淒然道:“我兄弟橫行江湖,罕逢敵手,今日死在尊駕劍下,佩服,佩服。隻不知尊駕高姓大名,我死了……死了也是個胡塗鬼。”


    令狐衝見他雖斷了一手,仍氣概昂然,敬重他是條漢子,道:“在下被迫自保,其實跟兩位素不相識,失手傷人,可對不住了。那件袈裟,閣下交了給我,咱們就此別過。”


    禿頭老者森然道:“禿鷹豈是投降之人?”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窩。


    令狐衝心道:“這人寧死不屈,倒是個人物。”俯身去他懷中掏那件袈裟。隻覺一陣頭暈,知是失血過多,於是撕下衣襟,胡亂紮住肩頭和臂上的傷口,這才在禿頭老者懷中將袈裟取出。


    這時又覺一陣頭暈,當即吸了幾口氣,辨明方向,逕向林平之那向陽巷老宅走去。走出數十丈,已感難以支持,心想:“我如倒了下來,不但性命不保,死後人家還道我偷了辟邪劍譜,贓物在身,死後還是落了汙名。”當下強自支撐,終於走進了向陽巷。


    但林家大門緊閉,林平之和嶽靈珊又為人點倒,沒人開門,要他此刻躍牆入內,卻無論如何無此力氣,隻得打了幾下門,跟著出腳往大門上踢去。


    這一腳大門沒踢開,一下震蕩,暈了過去。


    待得醒轉,隻覺身臥在床,一睜眼,便見到嶽不群夫婦站在床前,令狐衝大喜,叫道:“師父、師娘……我……”心情激動,淚水不禁滾滾而下,掙紮著坐起身來。嶽不群不答,隻問:“卻是怎麽會事?”令狐衝道:“小師妹呢?她……她平安無事嗎?”嶽夫人道:“沒事!你……你怎麽到了福州?”語音中充滿了關懷之意,眼眶卻不禁紅了。


    令狐衝道:“林師弟的辟邪劍譜,給兩個老頭兒奪了去,我殺了那二人,搶了回來。那兩人……那兩人多半是魔教中的好手。”一摸懷中,袈裟已然不見,忙問:“那……那件袈裟呢?”嶽夫人問道:“什麽?”令狐衝道:“袈裟上寫得有字,多半便是林家的辟邪劍譜。”嶽夫人道:“那麽這是平之的物事,該當由他收管。”令狐衝道:“正是。師娘,你和師父都好?眾位師弟師妹也都好?”


    嶽夫人眼眶紅了,舉起衣袖拭了拭眼淚,道:“大家都好。”


    令狐衝道:“我怎麽到了這裏?是師父、師娘救我回來的麽?”嶽夫人道:“我今兒一早到平之的向陽巷老宅去,在門外見你暈在地下。”令狐衝“嗯”了一聲,道:“幸虧師娘到來,否則如給魔教的妖人先見到,孩兒就沒命了。”他知師娘定是早起不見了女兒,便趕到向陽巷去找尋,隻這件事不便跟自己說起。


    嶽不群道:“你說殺了兩名魔教妖人,怎知他們是魔教的?”令狐衝道:“弟子南來,一路上遇到不少魔教中人,跟他們動了幾次手。這兩個老頭兒武功怪異,顯然不是我正派中人。”心下暗暗歡喜:“我奪回了林師弟的辟邪劍譜,師父、師娘、小師妹便不會再對我生疑;而我殺了這兩名魔教妖人,師父當也不再怪我和魔教勾結了。”


    那知嶽不群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厲聲道:“你到這時還在胡說八道!難道我便如此容易受騙麽?”令狐衝大驚,忙道:“弟子決不敢欺瞞師父。”嶽不群森然道:“誰是你師父了?嶽某早跟你脫卻了師徒名份。”


    令狐衝從床上滾下地來,雙膝跪地,磕頭道:“弟子做錯了不少事,願領師父重責,隻是……隻是逐出門牆的責罰,務請師父收回成命。”


    嶽不群向旁避開,不受他大禮,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對你青眼有加,你早跟他們勾結在一起,還要我這師父幹麽?”令狐衝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師父這話不知從何說起?雖然聽說那任……任我行有個女兒,可是弟子從來沒見過。”


    嶽夫人道:“衝兒,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說謊?”歎了口氣,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門左道之士,在山東五霸岡上給你治病,那天我們又不是沒去……”


    令狐衝大為駭異,顫聲道:“五霸岡上那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的女兒?”嶽夫人道:“你起來說話。”令狐衝慢慢站起,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她……她是任教主之女?這……這真是從何說起?”


    嶽夫人怫然不悅,道:“為什麽對著師父、師娘,你還要說謊?”


    嶽不群怒道:“誰是他師父、師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擊,啪的一聲響,桌角登時掉下了一塊。令狐衝惶恐道:“弟子決不敢欺騙師父、師娘……”


    嶽不群厲聲道:“嶽某當初有眼無珠,收容了你這無恥小兒,實是愧對天下英豪。你是不是要我長此負這汙名?你再叫一聲‘師父、師娘’,我立時便將你斃了!”怒喝時臉上紫氣忽現,委實惱怒已極。


    令狐衝應道:“是!”伸手扶著床緣,臉上全無血色,身子搖搖欲墜,說道:“他們給我治傷療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誰也沒跟我說過,她……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兒。”嶽夫人道:“你聰明伶俐,何等機警,怎會猜想不到?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隻這麽一句話,便調動了三山五嶽的左道之士,個個爭著來給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誰能有這樣的天大麵子?”令狐衝道:“弟……我……我當時隻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嶽夫人道:“她易容改裝了麽?”令狐衝道:“沒有,隻不過……隻不過我當時一直沒見到她臉。”嶽不群“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臉上卻無半分笑意。


    嶽夫人歎了口氣,道:“衝兒,你年紀大了,性格兒也變了。我的說話,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衝道:“師……師……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可……可真不……”他想要說“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真不敢違背”,但事實俱在,師父、師娘一再命他不可與魔教中人結交,他和盈盈、向問天、任我行這些人的幹係,又豈僅是“結交”而已?


    嶽夫人又道:“就算那個任教主的小姐對你好,你為了活命,讓她召人給你治病,或者說情有可原……”嶽不群怒道:“什麽情有可原?為了活命,那就可以無所不為麽?”他平時對這位師妹兼夫人向來彬彬有禮,當真相敬如賓,今日卻一再疾言厲色的打斷她話頭,可見實是怒不可遏。嶽夫人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計較,繼續說道:“但你為什麽又和魔教那大魔頭向問天勾結在一起,殺害了不少我正派同道?你雙手染滿了正教人士的鮮血,你……你快快走罷!”


    令狐衝背上一陣冰冷,想起那日在涼亭之中、深穀之前,和向問天並肩迎敵,確有不少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雖說當其時惡鬥之際,自己若不殺人,便是被殺,委實出於無奈,可是這大筆血債,總是算在自己身上了。


    嶽夫人道:“在五霸岡下,你又與魔教的任小姐聯手,殺害了好幾個少林派和昆侖派弟子。衝兒,我從前視你有如我的親兒,但事到如今,你……你師娘無能,可再沒法子庇護你了。”說到這裏,兩行淚水從麵頰上直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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