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湖上無風,蘆葦自擺,當藏得有人。張翠山輕輕走近,正要出聲喝問,蘆葦中猛地躍出一人,舉刀向他當頭疾砍,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張翠山斜身出腳,踢中他右腕,那人鋼刀脫手,白光一閃,那刀撲通一聲,落入了湖中,看那人時,僧袍光頭,又是個少林僧。張翠山喝道:“你在這裏幹什麽?”見蘆葦叢中躺著三人,不知是死是傷。那少林僧武功平平,他也不加顧忌,走上幾步俯身看時,隻見躺著的三人卻是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


    張翠山一驚,叫道:“都總鏢頭,你……你怎地……”都大錦倏地躍起,雙手牢牢揪住了張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齒的道:“惡賊,我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你便下這毒手!”張翠山道:“你幹什麽?”待要施擒拿法掙脫,見他眼角邊、嘴角上都是鮮血,雖在黑夜,和他相距不過半尺,看得十分清楚,驚問:“你受了內傷麽?”


    都大錦向那少林僧叫道:“師弟,你認清楚了,這人叫作銀鉤鐵劃張翠山,便是……便是害人的凶手。你快走,快走,別要給他追上……”突然雙手一緊,將額頭往張翠山額上猛撞過去,要跟他撞個頭骨齊碎,同歸於盡。


    張翠山急忙雙手翻轉,在他臂上一推,嗤的一聲響,都大錦摔了出去,自己胸口衣襟卻也給扯下了一大片。張翠山雖然大膽,但今晚迭見異事,都大錦的神情又令人大為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俯首看時,見都大錦雙眼翻白,已然氣絕,自是早受極重的內傷,自己在他臂上這麽輕輕一推,決不能就此殺了他。那少林僧失聲驚呼:“你……你又殺了都師兄……”轉身沒命價奔逃,又慌又急,隻奔出數步,便摔了一交。


    張翠山搖了搖頭,見祝史兩鏢頭雙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時,瞧著三具屍體,不禁憮然。他和都大錦並無交情,而龍門鏢局護送俞岱岩出了差池,更一直惱恨在心,但見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不免頓有傷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刻,心想:“我叫都大錦將二千兩黃金都救濟災民,想是他舍不得,暗中留下了三百兩。別說我並不知情,便是知道,也隻一笑了之,豈有因此而傷人性命之理?”


    一提都大錦的背囊,果然沉甸甸地,撕開包袱,囊中跌出了幾隻金元寶,滾在都大錦臉旁。在這霎時之間,忽感人生無常,這總鏢頭一生勞累,千裏奔波,在刀尖子上拚命,隻不過為了一些黃金,眼前黃金好端端的便在他身旁,可是他卻再也沒法享用了。再想自己此刻力戰少林三僧,大獲全勝,固英雄一時,但百年之後,跟都大錦也無分別,想到此處,不由得歎了口長氣。


    忽聽得琴韻泠泠,出自湖中,張翠山抬起頭來,隻見先前在鏢局外湖中所見的那個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撫琴。張翠山見腳下是三具屍體,遊船倘若搖近,給那人瞧見了聲張起來,驚動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煩。正要行開,忽聽那文士在琴弦上輕撥三下,抬頭說道:“兄台既有雅興子夜遊湖,何不便上舟來?”說著將手一揮。後梢伏著的一個舟子坐起身來,蕩起雙槳,將小舟劃近岸邊。


    張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見到什麽,倒可向他打聽打聽。”走到水邊,待小舟劃近,輕輕躍上船頭。


    舟中書生站起身來,微微一笑,拱手為禮,左手向著上首的座位一伸,請客人坐下。碧紗燈籠照映下,見這書生手白勝雪,再看他相貌,玉頰微瘦,眉彎鼻挺,一笑時左頰上淺淺一個梨渦,遠觀之似是個風流俊俏的公子,這時相向而對,顯是個女扮男裝的妙齡麗人。


    張翠山雖倜儻瀟灑,但師門規矩,男女之防守得極緊。武當七俠行走江湖,於女色上人人律己嚴謹,他見對方是個女子,一愕之下,登時臉紅,站起身來,倒躍回岸,拱手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裝,多有冒昧。”


    那少女不答。忽聽得槳聲響起,小舟緩緩蕩向湖心,聽那少女撫琴歌道:“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寧當來遊?”舟去漸遠,歌聲漸低,但見波影浮動,一燈如豆,隱入了湖光水色。


    在一番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的劇鬥後,忽然遇上這等縹緲旖旎的風光,張翠山悄立湖畔,不由得思如潮湧,過了半個多時辰,才回客店。


    次日臨安城中,龍門鏢局數十口人命的大血案已傳得沸沸揚揚。張翠山外貌蘊藉儒雅,自然誰也不會疑心到他身上。


    午前午後,他在市上和寺觀到處閑逛,尋訪二師兄俞蓮舟和七師弟莫聲穀的蹤跡,但走了一天,竟找不到武當七俠相互連絡的半個記號。


    到得申牌時分,心中不時響起那少女的歌聲:“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寧當來遊?”那少女的形貌,更在心頭拭抹不去,尋思:“我但當持之以禮,跟她一見又有何妨?倘若二師哥和七師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她之外,更沒第二處可去打聽昨晚命案的真相。”


    用過晚飯,便向錢塘江邊的六和塔走去。


    第五回


    皓臂似玉梅花妝


    錢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轉個大彎,再向東流。該處和府城相距不近,張翠山腳下雖快,到得六和塔下,天色也已將黑,見塔東三株大柳樹下果然係著一艘扁舟。錢塘江中的江船張有風帆,較西湖裏的遊船大得多了,但船頭掛著的兩盞碧紗燈籠,卻和昨晚所見的一般模樣。張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樹下,隻見碧紗燈下,那少女獨坐船頭,身穿淡綠衫子,卻已改了女裝。


    張翠山本來一意要問她昨晚之事,這時見她換了女子裝束,卻躊躇起來,忽聽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頭,思見嘉賓,微風動波,惘焉若酲。”張翠山朗聲道:“在下張翠山,有事請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請上船罷。”張翠山輕輕躍上船頭。


    那少女道:“昨晚烏雲蔽天,未見月色,今宵雲散天青,可好得多了。”聲音嬌媚清脆,但說話時眼望天空,竟沒向他瞧上一眼。張翠山道:“不敢請教姑娘尊姓。”那少女突然轉過頭來,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臉上滾了兩轉,並不答話。張翠山見她明媚清麗,難描難言,為此容光所逼,登覺自慚,不敢再說什麽,轉身躍上江岸,發足往來路奔回。


    奔出十餘丈,鬥然停步,心道:“張翠山啊張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兒漢大丈夫,縱橫江湖,無所畏懼,今日卻怕起一個年輕姑娘來?”側頭回望,見那少女所乘的江船沿著錢塘江緩緩順流而下,兩盞碧紗燈照映江麵,水中也是兩團燈火緩緩下移,張翠山一時心意難定,轉過身來,在岸邊也向著下遊信步而行。


    人在岸上,舟在江中,一人一舟相伴東行。那少女仍抱膝坐在船頭,望著天邊新升的眉月。


    張翠山走了一會,不自禁的順著她目光看去,卻見東北角上湧起一大片烏雲。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這烏雲湧得甚快,不多時便將月亮遮住,一陣風過去,撒下細細的雨點。江邊一望平野,無可躲雨之處,張翠山心中惘然,也沒想到要躲雨,雨雖不大,但時候一久,身上便已濕透。隻見那少女仍坐在船頭,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濕。


    張翠山猛地省起,叫道:“姑娘,你進船艙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聲,站起身來,不禁一怔,說道:“難道你不怕雨了?”說著便進了船艙,過不多時,從艙裏出來,手中多了一把雨傘,手一揚,將傘向岸上擲來。


    張翠山伸手接住,見是一柄油紙小傘,張了開來,見傘上畫著遠山近水,數株垂柳,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畫,題著七個字:“斜風細雨不須歸。”杭州傘上多有書畫,自來如此,也不以為奇,傘上的繪畫書法多出自匠人手筆,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總不免帶著幾分匠氣,豈知這把小傘上的書畫竟頗為精致,那七個字微嫌勁力不足,當出自閨秀之手,但頗見清麗脫俗。


    張翠山抬起了頭看傘上書畫,足下並不停步,卻不知前麵有條小溝,左足一腳踏下,竟踏了個空。他變招奇速,右足踢出,身子騰起,輕輕巧巧的過了小溝,猶似淩虛飛行一般。隻聽得舟中少女喝了聲采:“好!”張翠山轉過頭來,見她頭上戴了頂鬥笠,站在船頭,風雨中衣袂飄飄,真如淩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傘上書畫,還能入張相公法眼麽?”張翠山於繪畫向來不加措意,留心的隻是書法,說道:“這筆衛夫人名姬帖的書法,筆斷意連,筆短意長,極盡簪花寫韻之妙。”那少女聽他認出自己的字體,心下甚喜,說道:“這七字之中,那個‘不’字寫得最不好。”張翠山細細凝視,說道:“這‘不’字寫得很自然啊,隻不過稍見少了點含蓄,不像其餘六字,餘韻不盡,觀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總覺這字寫得不愜意,卻看不出是什麽地方不對,經相公一說,這才恍然。”


    她所乘江船順水下駛,張翠山仍在岸上伴舟而行。兩人談到書法,一問一答,不知不覺間已行出約有半裏。這時天色更黑了,對方麵目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張相公指點,就此別過。”她手一揚,後梢舟子拉動帆索,船上風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風,登時行得快了。張翠山見帆船漸漸遠去,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悵惘,隻聽得那少女遠遠說道:“我姓殷……他日有緣,再向張相公請教……”


    張翠山聽到“我姓殷”三個字,驀然一驚:“那都大錦曾道,托他護送俞三哥的,是個書生打扮、相貌俊美的女子,自稱姓殷,莫非便是此人喬裝改扮?”他想至此事,再也顧不得什麽男女之嫌,提氣疾追。帆船駛得雖快,但他展開輕功,不多時便已追及,朗聲問道:“殷姑娘,你識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嗎?”


    那少女轉過了頭,並不回答。張翠山似乎聽到了一聲歎息,隻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卻聽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歎氣。


    張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許多疑團,要請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問?”張翠山道:“委托龍門鏢局護送我俞三哥的,可就是殷姑娘麽?此番恩德,務須報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難說得很。”張翠山道:“請問殷姑娘在何處遇到我三哥,如何救了他?”那少女道:“我在錢塘江畔見俞三俠倒臥在地,便順手救起。”張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當山下,卻又遭人毒手,殷姑娘可知道麽?”那少女道:“我很難過,也極抱憾。”


    他二人一問一答,風勢漸大,帆船越行越快。張翠山內力深厚,始終和帆船並肩而行,竟沒落後半步。那少女內力不及張翠山,但一字一句,卻也聽得明白。


    錢塘江漸到下遊,江麵更闊,而斜風細雨也漸漸變成了狂風暴雨。


    張翠山問道:“昨晚龍門鏢局滿門數十口被殺,是誰下的毒手,姑娘可知麽?”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錦說過,要好好護送俞三俠到武當,倘若路上出了半分差池……”


    張翠山道:“你說要殺得他鏢局中雞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錯。他沒好好保護俞三俠,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誰來?”張翠山心中一寒,說道:“鏢局中這許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殺的!”


    張翠山耳中嗡的一響,實難相信這嬌媚如花的少女竟是個殺人不眨眼之人,過了一會,問道:“那……那兩個少林寺的和尚呢?”那少女道:“也是我殺的。我本來沒想跟少林派結仇,不過他們用歹毒暗器傷我在先,便饒他們不得。”張翠山道:“怎麽……怎麽他們又冤枉我?”那少女格格一聲笑,說道:“那是我安排下的。”


    張翠山氣往上衝,大聲道:“你安排下叫他們冤枉我?”那少女嬌聲笑道:“不錯。”張翠山怒道:“我跟姑娘無怨無仇,何以如此?”


    那少女衣袖一揮,鑽進了船艙。到此地步,張翠山如何能不問個明白?眼見那帆船離岸數丈,沒法縱躍上船,狂怒之下,收攏雨傘,伸掌向岸邊一株楓樹猛擊,喀喀數聲,折下兩根粗枝。他出力將一根粗枝往江中擲去,左手提了另一根樹枝,右足一點,躍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躍出,跟著將另一根粗枝又拋了出去,右足點上樹枝,再一借力,躍上了船頭,大聲道:“你……你怎麽安排?”


    船艙中黑沉沉地寂然無聲,張翠山便要舉步跨進,但盛怒之下仍有自製,心想:“擅自闖入婦女船艙,未免無禮!”正躊躇間,忽見火光閃動,艙中點亮了蠟燭。


    那少女道:“請進來罷!”張翠山整了整衣冠,倒提雨傘,走進船艙,不由得一怔,見艙中坐著個少年書生,方巾青衫,摺扇輕搖,神態瀟灑,原來那少女在這頃刻間又已換上了男裝,一瞥之下,竟與張翠山形貌極其相似。他問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她這一改裝,便令他恍然大悟,昏暗之際,誰都會把他二人混而為一,無怪少林僧慧風和都大錦均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下的毒手。


    那少女伸摺扇向對麵的座位一指,說道:“張五俠,請坐。”提起幾上的細瓷茶壺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麵前,說道:“寒夜客來茶當酒,舟中無酒,未免有減張五俠清興。”


    她這麽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時令張翠山滿腔怒火發作不出來,隻得欠身道:“多謝。”那少女見他全身衣履盡濕,說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張五俠到後梢換一換罷。”張翠山搖頭道:“不用。”當下暗運內力,一股暖氣從丹田升了起來,全身滾熱,衣服上的水氣漸漸散發。那少女道:“武當派內功甲於武林,小妹請張五俠更衣,真是井底之見了。”張翠山道:“姑娘是何門何派,可能見示麽?”


    那少女聽了他這句話,眼望窗外,眉間登時罩上一層愁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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