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罷劉莊的話,葉子儀搖了頭,她伸手執起幾上的瓷壺給劉莊斟了杯清水,把那盛了清水的青玉杯推到劉莊麵前,她緩緩開口。


    “舅父,我不能害了他。”葉子儀望著殿外那浮動的陽光,眼神慢慢飄遠。“我現在這樣,必是不能與他白首的,便是與他成親,也隻能再帶給他又一次心傷。舅父,我不願傷他,我隻願他餘生快活,別無所求。”


    “他可知曉你借壽五年之事?”劉莊想了想,對站在殿中的阿美道。“阿美,你是一直在大齊的,齊王成可知曉此事?”


    阿美聞言,碎步上前跪倒,回道。“稟太子殿下,奴婢不曾聽齊王提起。”


    “知曉又如何?哎呀,如意,你管它做甚?他若真的心儀於你,還會在乎是否白首?隻怕少與你相見一天,都要悔恨終生!”


    劉莊說罷,食指點著幾案對葉子儀道。“咱們西蜀的小子若是看上哪家姑子,那癡情的連命都不要,便是在一處一日也歡喜得不知所謂。他五年都不曾來尋你,今日親自提親,許你後位,算是給了咱們個交代,你若是因著短命不應他,舅父第一個不答應!”


    “舅父,若他心痛,我隻會比他更痛,便是離了這人世,也如在地獄,我不願。”葉子儀說著,眼中現出一泓清光,她低下頭,雙手抓緊了衣袖,聲音都帶了幾分哽咽。


    “如意啊如意,你可知道,我為何上書父王賜你如意之名麽?你這孩子,心思太重,舅父隻想你如平常的姑子一般,單純些,快活些,什麽都不要去想,做個事事如意的女兒家。”


    劉莊歎了聲,搖頭道。“從前你日子過得苦,要事事算計,如今有舅父在,你又有什麽放心不下?為著這個,為著那個,你怎的不為著你自個兒想想?”


    “我……”葉子儀一噎,她不知道怎麽回答劉莊,甚至,她根本不知道這答案。


    看到葉子儀這副模樣,劉莊重重一歎,無奈地道。“罷了,與你說這些也是無用,到底是女生外相,你願為他,便為他吧,此事舅父隻為你爭一爭名份,旁的,我不管了。”


    “是,多謝舅父。”葉子儀側身抬袖沾了沾臉上的淚水,看了眼跪地的阿美道。“阿美,起來吧,帶他們倆先出去。”


    “是。”阿美剛剛起身,永憶便跑了過來,他小手一展,抱住葉子儀,大眼裏滿是淚水。


    “母親,你怎麽了?為什麽哭?什麽五年?你要去哪裏?永憶不走,永憶要跟你在一起,母親,母親不要丟下孩兒,孩兒聽話,孩兒聽母親的話,你別再丟下永憶了,嗚嗚……”


    永憶哭得傷心,阿福也落下淚來,他上前抱住永憶和葉子儀,隱忍著哭泣,好不傷心。


    劉莊在一旁看著,也是難受,他抱過阿福,由著他紮進腋下,輕拍著他的背道。“阿福,你不是說長大了,要照料母親嗎?怎的哭得比弟弟還凶?”


    “嗚……舅公,母親、母親她是不是不久人世了?我偷偷聽她說起過幾回了,她還總是要阿福認齊王為父,嗚……舅公,我不要認齊王做父親,我要母親,我要母親活著,若是我認了父親,母親便不管我了,嗚……”


    阿福越說越傷心,直是抱著劉莊大哭起來。


    看著嚎啕大哭的兩個孩子,葉子儀也跟著掉淚,劉莊實在看不過去了,沉聲道。“哭什麽!都給我住口!”


    這一聲喝罷,三人都止住了哭聲,劉莊看了看兩個小的,皺眉盯了葉子儀一眼道。“你看看這兩個小兒,一個是一國公子,一個是郡主之子,如今為著你,他們受的教化都忘幹淨了,成何體統!”


    “是,如意錯了。”葉子儀禁不住一陣臉紅,兩個孩子都早慧,她說的話,他們十句懂得九句,知道她不久人世了,所以這兩個孩子才會哭成這樣吧?她還真是粗心。


    “娘、娘親沒有錯,是永憶錯了,永憶該早些與父王來找娘親的,嗚……”說著話,永憶又撇著小嘴兒要哭,他偷瞄了劉莊一眼,紮在葉子儀懷裏低聲啜泣起來。


    “不,是娘錯了,”葉子儀抱著永憶,輕歎了聲道。“好了,別哭了,你可是大齊的公子呢,怎麽可以哭鼻子?”


    “我是娘親的孩兒,如何不能哭?”永憶抬起頭來,紅著眼睛一指阿福道。“大兄也哭了,娘親,你看我們兄弟如此傷心,你可舍得離我們而去麽?”


    這一句,問得葉子儀一下便啞了,她無奈地一點永憶的鼻尖道。“你這小東西,哪來的這麽多道理?”


    “孩兒隻是想娘親知道,這世上,便是旁人不需要娘親,我與大兄,還有父王,都要娘親愛護,娘親若是不在了,我們如何能活?”


    永憶說得一本正經,卻是讓葉子儀又淚濕了雙眼,她把永憶抱在懷裏,低低地,聲音暗啞地道。“傻兒子。”


    “是母親傻了。”阿福在對麵抬袖抹著眼淚,紅著雙眼道。“母親隻顧著自己,不要我們了。”


    “說什麽混話!你娘我什麽時候說不要你們了!”葉子儀一瞪眼,抬手比了比拳頭,立時得了阿福一記白眼。


    “好了,莫說這些了,阿福,你帶永憶先出去,我有話要同你們的母親說。”劉莊拍了拍阿福的背,讓他起身,阿福也不哭了,站起身來對著劉莊行了禮,聽話地拉著還在抹淚的永憶出了殿門。


    看著兩個小的出了門,殿中隻剩下了自己和劉莊,葉子儀低下頭跪坐在劉莊身側,等著劉莊開口。


    直是過了好一會兒,劉莊歎了口氣道。“如意啊,你想過以後麽?”


    “孩兒不敢想。”葉子儀看著膝頭透白的指尖,低聲道。“我不敢到他身旁去,舅父,阿福的身世,永憶的身世,該怎麽向世人說明?阿福和永憶,又該如何自處?”


    “除去這些呢?”劉莊的聲音很溫和,他倚著幾案,慈祥地看著葉子儀,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還有,就是立太子的事,永憶是阿成名義上的大子,太子之位,該當由永憶承襲,若是讓阿福回齊,太子之位長幼有序,總會生出變化,怕是永憶長大,他們兄弟不睦,又生事端。”


    “還有麽?”劉莊靜靜地看著葉子儀,似乎是在等她回話。


    “有。我已在這裏尋好陰府了,本就想著這一世再不與他相見。既是死過一次,我不想讓他看著我再死一回,舅父,我想……明日便搬到墓中去,阿福和永憶,煩勞舅父照料了。”


    葉子儀說著,俯身向著劉莊伏地一拜,額頭重重地抵在地板上,直磕得那地板‘咚’的一聲悶響。


    “如意,你這些煩憂,從何而來?薑成他是廢人麽?要你為他處心積慮,事事為他謀劃?阿福與永憶是尋常小兒麽?他們不會分辨事非?便是沒有這些事,這四國千百年來,手足相殘的有多少,你知道的不比舅父少吧?你這些擔憂,到底有什麽用?”


    劉莊輕歎了聲,扶起葉子儀道。“如意,你的孩兒,你來養,你的夫君,你去同他說時日無多,既恐他心傷,似這樣逃避,便是極智了麽?”


    葉子儀有些無力地起身,眼中含淚地道。“舅父,我做不到,我不能跟他說這些,他……他不會離開的,若是我說了,他定然會娶我為後,他日我身死,他不知會如何心傷,到得那時,朝堂總會生出變故,他若不能及時清醒,這些年辛苦闖下的基業,就白費了,我不能……”


    “如意!”劉莊沉聲打斷葉子儀的話,凝眉道。“他說你與他有約,要做他的妻,為他的後,那是五年之前吧?他斷了這五載相思,成了齊王,若真的隻是為你,那王位若無你相伴,算得什麽?”


    算得什麽?


    葉子儀呆住,這些事,她從未想過,他們是約定過,他也確實做到了,她該踐諾嗎?


    隻一日,隻一月,他們在一起的確會覺得幸福,可是有多麽幸福,就會有多沉的傷痛啊,她怎麽舍得?


    “如意,人生在世,諸多事身不由己,聽憑天意,隻是,你之所願非旁人所願,因你一人所欲,使得四人受苦,為何?”


    劉莊長歎了聲,伸出手臂,輕拍了拍葉子儀的肩膀道。“如意,不要執著了,人生短暫,何不放開胸懷,享受這短短一生呢?一日,一年,與十日,十年,有何差別?便是得一日圓滿,也遠勝求而不得,遺憾終生啊。”


    葉子儀低著頭,眸光不住閃動,眼中一片掙紮。


    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似乎哪一步都是錯的,又似乎哪一步都是對的,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如果她躲到石墓中去,公子成會忘了她嗎?他會退去嗎?


    不,他不會,他盼了她五年,幾近五年,從身死的荊姬,到南韶的郡主,他們什麽都不再怕了,卻是怕這時光,時光過得太快,快到觸不可及,快到……懼生,懼死。


    “如意,不要想太多了,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方是正經,似你這般算計,如何得嚐這世間歡樂?”劉莊站起身來,偉岸的身形擋住了一片燭光。


    “好好與阿福和永憶在一處吧,他們自小一個沒有父親,一個沒有母親,總不能這一世,都沒有父母雙全之時吧?”


    葉子儀一僵,她抬頭看向劉莊,看到他眼中的慈愛,她唇動了動,輕聲道。“如意明白。”


    “你明白就好。”劉莊點點頭,大步走下榻去,葉子儀望著他,眼中一片溫暖。


    或許,是她錯了吧,一直以來,都隻是她錯了吧?


    垂下眸子,葉子儀慢慢攤開手掌,看著那透白的掌心指甲掐出的血色,她唇角慢慢揚起,現出一朵釋然的微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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