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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鬆柏峪是中山梁和故裏河的傑作。中山梁在這裏分出一個鬆柏坡,像一匹駿馬,直奔鬆柏峪而來。由於鬆柏坡的緣故,順中山梁南麓流淌的故裏河拐了個彎,環繞著村莊流淌。


    泰山廟供奉著東嶽泰山爺黃飛虎,一直香火不斷。在破除迷信運動中,這裏顯得有些冷清了。廟院的蜀葵也被鏟去,隻有幾株夾在牆縫裏的蜀葵半腰已經結籽,枝頭還稀稀拉拉地開著血色的花朵。


    在上級三令五申的催促下,泰山爺的泥像被牛國壁砸掉了,泰山廟變成故裏公社鬆柏峪大隊部。廟門兩側的牌匾式對聯不知去向,廊簷下的柱子上懸掛著沒有來得及更換的“鬆柏峪農業生產合作社”的牌子。有線廣播裏傳出悠揚的歌曲:


    清清小河旁,


    有個幸福莊,


    楊柳青青麥穗大又長,


    自從辦起了合作社,


    生活日日強,


    無論做什麽呀,


    歌兒傳四方。


    鍾聲當當響,


    百鳥齊歡唱,


    男女社員忙生產,


    競賽大開展,


    自從辦起了合作社,


    生活日日強,


    不管做什麽呀,


    歌兒傳四方。


    廟裏的壁畫被白灰塗蓋了,供桌成了辦公桌,一部手搖電話機將鬆柏峪和靜寧縣、故裏公社連接在一起。鬆柏峪大隊支書牛國璧和會計俞打豹正在商量隊裏的大事,幾百口人就要停夥,簡直是火燒眉毛的事!


    “國璧,曹是土生土長的鬆柏峪人,算是趕上了好時代。從土地改革到農業合作化,從沒對上麵的政策有過懷疑。可是,眼下公共食堂就要斷頓,再不想方子,要出人命呢!聽說通渭已經死人了。”說話的是俞打豹,善於思考問題的腦門,有些過早的謝頂。


    前一段時間,“放開肚子吃飯,甩開膀子大幹”的口號震天響,家家戶戶的鍋灶被拆除,灶頭的泥土作了肥料,鐵鍋砸碎完了鋼鐵任務,全莊人集中在公共食堂吃飯。全公社展開“比學趕幫超”競賽,食堂的花樣不斷翻新,包子、油餅、花卷、長麵、羊肉湯、豬肉粉條,一天一個樣。社員們幹活歸來,農具一撂,屁股往那裏一坐,三個一群五個一夥,或饃或湯,或飯或菜,邊吃飯邊拉家常。飯吃完,嘴一抹,碗筷一撂走人,鍋都不用洗。民以食為天,日子過到這個份上,還有啥說的?公家人不過如此吧!可是好景不長,糧、油、麵不會從天而降,得從鬆柏峪的地裏出產;豬、羊不會憑空而來,也要吃鬆柏峪的草料長大,哪能經得住這麽折騰?漸漸的問題出來了:這個吃得多了,那個吃得少了;這個碗裏稠了,那個碗裏清了。人多沒好飯,豬多沒好食!為了不影響生產,隊上決定按定量吃飯:精壯勞力定量多,軟食口定量少。那些長骨子娃正值發育階段,飯量不比大人小,有誰家的大人眼看著自己的孩子活受罪呢?除了少數管理、司廚人員,公共食堂沒人就餐了,家家從窗口接過自己的定量拿回家吃,為的是把大人的定量勻給孩子。公共食堂除了開飯初鍋碗瓢盆撞擊的聲音,冷清了起來。又過了一段時間,不要說稠的,連清的都沒保證了。倉庫的口糧已經所剩無幾,巧婦人難為無米之炊啊!


    “是啊,土地劃片時,曹已經吃了大虧。每想起這事,我的心上就好像麥芒紮哩,我牛國璧愧對鬆柏峪鄉親啊!”牛國璧痛心的說。


    公社化初期,鄉上安排土地劃片,為了方便連片耕種,根據各生產隊的居住情況,采用兌換的辦法調整土地。鬆柏峪農業生產合作社社長牛國璧,會計俞打豹對跑步實現共產主義的說法信以為真,不但不爭,本該自己的地都不要,說是走到哪吃到那,土地多反而是個累贅。相鄰的高粱合作社社長就認一個死理:朝朝代代的農民都是在地裏刨著吃的。鬆柏峪人不要的地他都要了過去。


    “你也不要跟自己過不去,錯事也是人做的,吃一塹長一智嘛!”


    “話是這麽說,人說有吃飯的口就有想事的心,曹懷揣二兩淨肉(指心髒),不說不想不由人啊!”


    “眼下又是關鍵,弄不好會出人命的。”


    “就因為這事我才找你哩。”


    “我也在為這事著急!”


    “曹不想方子,果真餓死人,無法向上級交代,也沒臉見鬆柏峪人。”


    “問題是虛報浮誇引起的,糧食是一天天長出來的,就那麽多,把數字報大有啥用?上麵按報大的數字分配的任務,就是交完地裏所有的糧食也完不成哩。”


    “下麵的人都清楚著呢,就是不敢說實話。上級遲早會發現問題,發現了肯定會糾正。但發現問題得一個過程,等那時糾正,恐怕就遲了。”牛國璧催促俞打豹出主意,“以目前的情勢,能不能想個方子?”


    “方子倒是有,隻是弄不好,你我恐怕要坐牢,吃花生米(槍斃)!”打豹好像已經有了主意。


    “打豹,有啥方子,你說!隻要不餓死人,出了事我一人承擔。我已坐過一回牢了,權當來個‘二進宮’。”牛國璧臉色凝重地說。


    “方子要在打碾糧食上想!” 俞打豹是鬆柏峪的智多星,足智多謀,“這些日子,集中力量搞深翻地戰役,白天深翻地,晚間打碾糧食,正好是個下手的機會。”


    “咋個下手法?”


    “引開杜國泰!”為了防止私分瞞產,公社要求各生產隊必須在駐隊脫產幹部現場監督下打碾糧食,一邊打碾一邊就近入庫。脫產幹部數量不夠,又抽調了一批積極分子,稱為紅尖兵,擔負監督任務。杜國泰是駐鬆柏峪的紅尖兵,每次打碾糧食,他都寸步不離打麥場。


    “誰能引開他?”


    “隻有一個人!”


    “事到如今,別繞彎,你直說!” 牛國璧雷厲風行,認準的事兒敢做敢為。


    “杜國泰是個好色之徒,李曉梅沒出嫁時,就有事沒事地去李廣焼坊纏曉梅。這次來鬆柏峪駐隊後,也不管炳武遇難的事,仍然死乞白賴地糾纏曉梅。曹來個將計就計,殺一隻羊,買些煙酒,讓曉梅穩住這個家夥。大夥兒把交倉庫的糧食就近找地方藏起來。搞它這麽幾次,就能解決大問題。”


    “倉庫那邊咋應付?”


    “糧食離開秸稈,連衣子顧不上簸幹淨就入庫了。有紅尖兵監督,倉庫保管員隻管收糧,不操心交多交少的事。”


    “李曉梅能應承嗎?”國璧覺得主意倒是不錯,就是擔心李曉梅不願意出這個身子。


    “曉梅知書達理,深明大義,有著一股俠骨柔腸,能掂來這事的輕重。”


    土改後,俞世昌一家老小離開酸梨樹下的世昌大院,住進世昌堡裏。俞世昌病死在服刑工地,俞炳武因公殉職,高牆大院隻剩下李曉梅、炳武娘、惠萍,冷冷清清的。炳武娘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擊,已經皮包骨頭,奄奄一息了。


    炳武遇難那天,惠萍夢見爸爸撫摸著自己的頭說:“惠萍,爸爸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見不到你了。爸爸真後悔那天沒有讓你娘叫醒你。爸爸走後,你要聽娘的話,照看好奶奶!我的上衣插袋裏裝著你娘的一樣東西,你交給她。”惠萍哭著抓住爸爸的衣角,不讓他離開。


    “惠萍,想爸爸了?”曉梅叫醒女兒,女兒把睡夢的事告訴了她。曉梅並沒有在意,“瓜女子,你爸爸就在廣爺峽水庫工地,離曹家不過十裏地,翻過中山梁就到了,是啥遠地方?你是想他了!”


    “娘,我看得真真切切,爸爸就站在炕沿頭!”


    娘倆說著話,傳來一陣敲門聲。牛國壁和兩個陌生人走進門,牛國壁隻是悶頭抽旱煙,一言不發。陌生人是爆破連連長和出事當天的值班爆破手,把一件血肉模糊的上衣交給曉梅,說是炳武的遺物。


    炳武的後事都是牛國壁和俞打豹料理的。牛國壁說炳武死得壯烈,走得也要氣派,安葬儀式一樣也不能少!勘墳時,俞魏氏家門主事的長輩俞世珍說啥也不同意:“按照鄉俗,祖墳有‘四不進’:不過而立之年算少亡不能進,膝下無子算絕後不能進,非正常死亡算遭血光之災不能進,戲子算假頂子不能進。炳武一人就占了三條,……”俞世珍用右手扳著左手的第三個指頭,話還沒說完,就被牛國璧嗆了回去:“解放多少年了,泰山爺都解放了,你咋還這樣迷信呢?炳武是為工地排險情而死的,鄭致才書記都說他是無冕烈士!他是鬆柏峪人的光榮!你是鬆柏峪人,又是他的家門長輩,就這樣眼睜睜地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嗎?”


    炳武背著他娘的棺材。他被炸得血肉橫飛,哪有屍體?棺材裏不過是放了那件血跡斑斑的衣服。下葬時,惠萍想起了夢中爸爸的話,小手伸進上衣插袋,果然掏出一塊已經發黃的絲手絹,交給娘。曉梅一看,是當年炳武被開除時自己送他的那塊手絹,絲線繡出的一行字也染上了血跡。睹物思親,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將手絹照原樣疊好,重新裝入那個要命的插袋中。


    俞魏氏家的墳地在鬆柏坡底的楊家川,幾株古柏,枝葉稀疏,缺乏生氣。墳塋的主山是鬆柏坡,看似一匹駿馬,左青龍,龍山低徊,右白虎,虎山聳立。俞魏丁夫婦占著第一排,自古男左女右,不用細看,左側墳堆是俞魏丁。第二排四個墳堆,下麵長眠著馬娃羊娃夫妻。第三排沒有墳堆,空著。俞世昌病故在引洮工地,無力搬回,就地掩埋。第四排左起第一的位置,豎起一座新墳,這就是俞炳武的衣冠塚。


    每天晚飯後,曉梅左手牽著女兒,右手端著碗漿涼水,孤兒寡母來到丈夫的墳頭,長跪不起,哭得撕心裂肺。頭七過了,二七過了,三七過了,……盡七都過了,她已經沒有眼淚,沒有聲音,隻是跪在那裏。人見人憐,誰見誰勸,她都無動於衷。


    牛國璧來到炳武的墳頭。幾處灰燼,幾縷新煙徘徊在上空,幾處漿涼水浸過的痕跡上留著幾朵炸熟的苦苣菜。未亡人吃糠,亡人也隻能享用野菜。李曉梅披頭散發地跪在那裏,惠萍的兩隻羊角小辮上紮著白毛線繩。小女孩挺懂事,這些天來,娘出現在那裏,她就跟在那裏。空穀曠野,孤兒寡母,即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為之動容。牛國璧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勸曉梅不要哭,也沒有勸曉梅回家,隻是自顧自地焚香、叩頭,口中念叨著:“炳武,你不該走啊!你走了,眼不見心不煩了。俞家嬸已老,惠萍還小,孤兒寡母,無依無靠,你叫她們怎麽過,你叫她們怎麽活?”牛國璧的聲音由大變小,口齒由清楚變模糊,淚水在眼眶內打旋,聲音漸漸梗塞。


    “我自小沒了娘,俞家嬸把我和你一樣堪誠,時常為我繚補衣裳,俞家爸把我和你一樣心疼,我結婚時十塊大洋的彩禮都是他出的。我有我的愁腸,我白天混在其他人一起時間過得快,可是,一回到家,我就……,嗨!我的愁腸隻有你知道。剛回鬆柏峪那陣,我成天想和人罵仗,沒有人招我,成天想和人打架,沒有人惹我!想發泄一通都沒有對手!你在世時,我的苦水可以倒給你,你走了,我的苦水倒給誰?我知道,你一直覺得生不逢時,肚子裏也有一腔的委屈。我不明白多少大道理,我隻能在暗中護著你。你上有老下有小,不讓你去工地,這我可以安排。勸你多少回,你不聽我的話,偏偏參加了爆破連。在鬆柏峪,我可以護著你,在廣爺峽,我牛國璧就沒有那個能耐啊!炳武,既然走了,你就痛痛快快地走,像個男子漢一樣地走,不要讓老婆娃娃受這份罪!惠萍雖然是女娃,但她是俞魏氏長房唯一的骨血,還要盼她早日長大,延續俞魏氏的香火。想當初,俞家爸為了生你,田舍家產都可以舍棄,如今你的娃還沒成人,你就這樣不辭而別,你俞炳武在天之靈,能安心嗎?俞家爸在天之靈,能安心嗎?”牛國璧說到動情處,涕泗交流,趴在墳園,撕心裂肺般哭了起來。


    李曉梅反過來勸牛國璧,“國璧,你的這番話,不是說給炳武的,而是說給我的。我明白了該怎麽做。國璧,走,曹回去!”


    人是叫回來了,可這事叫人咋開口嗎?不說嘛,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實在無法可想;說嘛,對不住俞炳武,也對不住李曉梅。牛國璧張口結舌,吞吞吐吐,自己也不知道把打豹交代的意思說明白了沒有。曉梅倒是明人不用細提,這個杜國泰,她早年就領教過。想起他一臉的色相,她恨不得唾一口在他的臉上,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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