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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頂上的鬆椽鬆檁被煙熏成醬紅色,八仙桌後正麵牆上那塊寫著


    大德望俞老大人新居落成誌喜


    廣 廈 春 高


    受業 季承祖


    歲次乙未年八月 轂旦


    的木匾也成了醬紅色。這是恩貢老爺新蓋上房後弟子恭賀的牌匾,時至今日仍在傳達著當年的風光。謨公弟兄兩人,哥哥讀書,弟弟耕田,是一個理想的耕讀門第。哥哥所生二男,弟弟膝下無子,由哥哥的二兒子承嗣。豈料就在新上房落成不久,他的大兒子英年早逝,唯一的孫子俞汝培尚在繈褓之中。謨公皓首窮經,得了個候選州判的虛名,突遭中年喪子的打擊,從此無心出仕,在本村辦起私塾,教書為生。他勸說兒媳將俞家的根基抓養成人。兒媳聽從勸告,沒有改嫁,吃齋念佛,養育汝培。二房的嗣子依然後繼無人,兩門人係一條根。恩貢老爺回天無力,隻能眼巴巴地看著十三歲的孫子下地撲糞。他不得不把教鞭交給自己的關門弟子,大清廩膳生員四老爺。臨終前,由他口囑,關門弟子四老爺執筆,為新修成的俞氏家譜作序,也算作臨終遺言:


    “曾祖寒素家也,其行誼謨未及親見。傳至祖父敏齋翁豐采峻厲,意致端嚴,一家人皆敬憚之。佐以祖母劉,德則幽閑,身則淑慎,何有何無,針黹中饋而困頓於焉,一舒矣淚乎。伯父幹臣翁以耕耘為職業,以勤儉為箴銘,櫛風沐雨,披星戴月,真所謂中夜撫枕臨餐忘食者也!而家道由是浸昌矣。謨先大人雲亭翁蒙父兄作苦之餘閑,殫一人敏求之旨力,篤誌詩書,早遊泮而食飭,而門第亦複為之改觀矣。幹臣翁卒,叔父太乙翁總理家務,業殊開創,運際守成,慎微謹小,課讀勤耕,兼普醫民之術,卒作王家之賓。尤賴謨先大人協力合讚,而豐裕之景況曆夫如初。未幾人口繁昌,分門別戶,兼之同治初兵燹一起,饑饉頻仍,不免式微之嗟矣!而幸也,人人自奮,家家自勤,數年來,複睹溫飽之像焉。再則,謨忝列明經,而猶侄樹德與其子伯彥相繼入膠庠。一門之中,衣冠四世,不可謂非祖德之流披也!今而後,是譜一成,使後人之知某也,葬於何地,而不至無證;某也諱屬何字,而不至偶犯。是故窮源溯流之至親乎,亦尊祖敬宗之微忱耳!若夫過此以往,子子孫孫,能光大前人之緒,而跡微跨灶,名徵充閭,尤謨之所厚望也夫,時年七十有三也。”


    老天垂憐,老宅的第三代傳人俞汝培膝下三子,俞炳仁、俞炳信、俞炳義。尊祖上的遺囑,老二俞炳信再次為二房承嗣。老三俞炳義起先在四老爺的私塾就讀,故裏鎮辦起新式小學後,又去故裏。小學畢業後,本縣還沒有辦起中學,適逢抗日戰爭爆發,京津滬的一批知識分子來到秦安縣辦起職校,就去了秦安職校。俞炳義學的是紡織,畢業後先在蘭州西北軍政織布廠做工,後在皋蘭縣政府合作指導室任職,因為妻子多病棄職回家。保長池占山兩次派來壯丁,大哥俞炳仁為了俞氏耕讀門第得以延續,挺身而出,當了壯丁。俞炳義一氣之下,考取了李國棟開辦的靜寧縣鄉政人員訓練班,在蘭州五泉山西北軍事訓練團接受為期七天的訓練後,被派到故裏鎮擔任主任幹事。未滿一月,靜寧縣解放,他背著鋪蓋卷回了家。就因為這一個月的經曆,經受了兩年的集訓後,俞炳義回家接受管製勞動。


    俞炳義的前妻在老宅生活十幾年,沒留下一男半女,被無情的“水鼓病”奪走了生命。直到三十五歲,也就是解放後的第四個年頭,他才續的弦。人到中年以後的他,人丁不旺的陰影時不時掠上心頭。按照祖上的習俗,逢年關或是清明、中秋等重要節日,俞炳義都要和兄長俞炳仁一起跪在父母的墳頭,宣讀自己撰寫的祭文,告訴故去的雙親一個時期以來家庭的變化。每當念到“不孝男俞炳仁,俞炳義率孫”之處,念了侄兒的名字後就會不由自主地停動好一陣子。畢竟他接受的教育和祖上留下的遺訓中都有著這樣的內容:“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


    “哇!”一聲嬰兒的啼哭,給古老的宅院頓時增添了生氣。這是一九五四年的秋天,正是糜穀上場的時候,除了風和日麗,秋高氣爽之外,並沒比往日有什麽特別之處。當負責接生的大嫂喜不自禁地說生了個“值錢娃”時,俞炳義的腦子一陣空白,閃出的第一個反應是我俞炳義終於有後了,從此給故去的雙親讀祭文讀到俞炳義“率”時再也不會不由自主地停動好一陣子了! 孩子七天時,他來到月房,俯下高大的身軀,掀起蓋在孩子身上的氈片,這個乳臭未幹的小生命兩個泡泡眼皮緊緊地閉在一起,張開小嘴打了個哈欠,掙得滿臉通紅。又叉開小腿,撲登登兩下,小雞雞一揚,不偏不倚,一泡童尿澆在他的臉上,他顧不得擦去童便,白白淨淨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孩子一天天長大,能望著俞炳義咧開那個沒牙的板板嘴發笑了,他一伸手,孩子躍躍欲試地從妻子手裏跳到他的手裏,胖嘟嘟的小臉蛋貼在他豐滿的胸前,一隻棉軟軟的小手在他的**亂摸,另一隻小手搭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口裏說著誰也聽不清的語言,涎水流在他那壯實的臂彎上,一股奶腥味馬上透進他的鼻腔,很快又沁入他的心脾。啊!這就是我的兒子!找到了感覺的俞炳義,一有空就抱起兒子,或者讓兒子站在自己的一隻大手心裏,另一隻手扶在兒子的腰上,不停地將他拋高,聽著兒子發出咯咯的笑聲;或者拉著兒子的小手摸自己的嘴吧,孩子被刮過不久的胡茬紮得縮回小手,他反而樂得合不攏嘴。


    一轉眼的功夫,兒子已經是小學四年級學生了。


    俞致祥興衝衝地走回家,順手把卷成卷的獎狀放在八仙桌上。俞炳義打開獎狀左看右看,愛不釋手。一張八開大的紙上,淺藍的底色,鮮豔的五角星居中,由麥穗、鐮刀、齒輪組成的裝飾圖案圈出一個方框,紅色的獎狀二字下麵是兩行工整的毛筆字:“俞致祥同學在學習上取得了優秀的成績,特發獎狀,以資鼓勵。故裏公社人民委員會”。畫麵設計精致,毛筆字秀麗工整。在俞炳義心中,這張獎狀不亞於懸掛在大門上的那塊“恩貢元”匾額!


    一股多日不見的愉悅掠上俞炳義的心頭,他當即從莊院後的花椒樹上折下幾個花椒刺代替圖釘,把獎狀端端正正釘在“廣廈春高”匾額下的正中牆上。


    季玉梅不知道獎狀是啥,看著自己的男人鄭重其事的樣子,一臉茫然。俞炳義非常感慨地說:“獎狀就是把老師對學生的誇獎寫在紙上,讓見到獎狀的人都知道。給你這樣說吧,書本人人都有,能用錢買。獎狀不是人人都有,拿錢買不來,隻有學習非常好才能得到。”


    玉梅聽得喜上眉梢,想到兒子當初逃學的事,心裏十分感激王校長,“多虧了人家王校長,不是人家想著方子教育致祥,別說得獎,這陣上不上學都兩當一著呢!你記,剛上學那會他逃學多厲害!”致祥使勁拽她的衣衫襟子,她才笑著止住話頭。


    “古人說天地君親師,就是說,除了天、地、皇上爺、父母親,就要算老師了。致祥取得的成績都是老師教育的結果,曹要知恩圖報呢!曹家是書香門第,曹的祖上謨公也是當老師的,池老師的太爺爺就是他的學生。人家都出師多年了,帶著自家莊上的社火來曹鬆柏峪耍,因為戴著墨鏡被師傅罰跪半夜。那才叫師道尊嚴!新社會不講這些,尊敬老師還是應該的。”


    “為了致祥喜歡上學校,兩個老師把自己的口糧倒貼了好幾頓。要是學生都像曹娃一樣,老師就得餓肚子了。我一直想給老師補這個心哩,說著說著,三四年的功夫就過去了。剛好,今日是‘六一’兒童節,蜜罐裏還剩了點蜂蜜,致祥端一碗給老師送過去。”


    “好!”炳義也很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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