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俞世珍來到酸梨樹下後院。


    俞世珍個頭不小,身板輕巧,黑黑的臉膛,高高隆起的顴骨,黑眼珠和上下眼瞼擠在一起,又大又圓的鼻孔中塞滿密密麻麻的鼻毛,長長的山羊胡須才修剪過不久。土改時,他是農民協會主席,合作化時,他是農業生產合作社社長。破除迷信時,他遲遲不肯砸爛泰山廟的神像,才不得不把鬆柏峪的第一把交椅交給牛國璧。***時,他駐下王隊逼糧出了人命,受了處分,銷聲匿跡了幾年。俞世珍和牛國鼎家平時走動不多,突然進來,也不顯生疏,用手愛撫地摸著歲旺頭頂上的長發,“我的牛家孫孫喲,俞家爺給你報喜來了!”他和牛家原本是一個先人,如果牛家不改姓,到牛歲旺這一輩才是第五代,還沒出五服呢!


    “我能有啥喜?連大會發言的事都輪不上!”牛歲旺嘴裏還在念叨著俞致祥代表全公社少先隊員發言的事。人就是這樣,就愛和身邊的人一比高低,尤其是小孩子家。如果當初發言的是其他學校的學生,他壓根兒不知道有代表全公社少先隊員發言這碼事,也就不會有這個煩惱!


    “以後有這事就是你了!”俞世珍非常有把握地說。


    “為啥?”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使歲旺真的有點回不過神來。


    “王文貴就要倒台了,正在縣教師整訓會上接受批判呢。池誌超老師說鬆柏峪小學被牛鬼蛇神篡奪的權利要重新回到無產階級手中!這下可該曹貧下中農揚眉吐氣了!”


    “你咋知道的?”牛歲旺隻是聽出個大概意思,俞世珍說的好些詞語他都似懂非懂的。


    “我是參加教師整訓會的貧下中農代表!池老師讓我來告訴你這個好消息。我說歲旺呀,俞家爺聽人說你的本事不在致祥之下,代表全公社少先隊員發言,咋能沒有你呢?在故裏古城大舞台發一回言,比鬆柏峪風光多了!”


    牛歲旺本來就窩著一肚子火,被俞世珍一席話說得火氣越大了,“與本事有啥關係?誰代表全公社的少先隊員發言,還不是王老師一句話的事。”


    “可不是嗎,俞家爺還聽說這裏有門道呢。”俞世珍突然變得神秘起來。


    “有啥門道?”


    “俞炳義送了蜂蜜!”


    “是有這事,致祥親口給我說過的,我咋就把這事忘了呢?不過,送蜂蜜的是致祥,不是他爸,蜂蜜是發言以後才送的。”牛歲旺覺得應該把這些說清楚。


    “這你就不懂了,是不?沒有俞炳義指使,致祥有這個膽子嗎?送蜂蜜在後是不假,事先答應又有誰曉得?俞炳義的彎彎腸子多著呢!那碗蜂蜜是糖衣炮彈,他這是躲在暗處拉老師下水,你娃還悶在鼓裏呢!”


    “致祥說他把蜂蜜送到老師灶上,交給了池老師。池老師也是有份的。”


    “池老師和王文貴不一樣,當時受了蒙蔽,整訓會上提高思想認識後,才反戈一擊的。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


    “……”牛歲旺又有些似懂非懂了。


    “池老師說,別小看這次發言,這是關係到無產階級的陣地由誰占領的大是大非問題。為了以後不再發生這樣的事,需要你站出來。你可是貧農子弟,敢站出來嗎?”俞世珍乘熱打鐵地說。


    “敢!”


    按照俞世珍的口述,牛歲旺在一張紙條寫上:


    王文貴吃了俞致祥家的蜂蜜,才讓俞致祥代表全公社的少先隊員發言,王老師有偏心。


    鬆柏峪小學五年級 牛歲旺


    交俞世珍帶給縣教師整訓會。


    一張看似不起眼的字條,掀起了層層波瀾。王文貴校長在肅南師專上學期間,正是困難時期,暑期回家偷吃了隊上的一筐洋芋,被駐隊紅尖兵俞世珍檢舉到學校受了處分,降級分配到鬆柏峪小學戴罪立功,又被糖衣炮彈擊中,停職去公社參加學習班。池誌超反戈一擊有功,調公社工作。俞世珍以貧下中農代表的身份進駐鬆柏峪小學,擔任教育革命領導小組組長。牛歲旺走馬上任了紅小兵連連長,成了鬆柏峪小學的“學生王”。此後,鬆柏峪小學天天都是新鮮事: 全校停課鬧革命,一星期改為十天,學生們再也不用擔心上課,更不用擔心考試不及格,課本作業本拋向天空,狂歡夠了,付之一炬。校長室的牌子換成了革命領導小組組長室。人們對俞世珍的領導能力頗有微詞,兩個新參加工作的教師,也沒有把這個長胡子老漢放在眼裏。小姚老師叩開俞組長的辦公室門請假,簡單陳述了請假理由,便將寫得密密麻麻的請假條遞給俞世珍。俞世珍正眼瞅都沒瞅一下,“你知道我是個大老粗,沒有文化,寫的啥念給我聽!”


    小姚老師一本正經地讀了起來:“偉大領袖教導我們:‘我們的幹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一直傾聽著的俞世珍突然把手一擺,示意小姚老師停下來,“我不懂大道理,比不上你們知識分子喝過墨水。偉大領袖說革命工作重要還是個人的事重要?”就這一句,沒有二話。小姚老師噎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隻好收回請假條,轉身走人 。


    看著小姚老師的背影,俞世珍會心地笑了:給我上板哩,你娃還嫩些!俞世珍早年在泰山廟院讀過幾天私塾,因為常吃四老爺的板子,才打消了靠讀書出人頭地的念頭。他看不上他大羊娃的做法——放租收租,覺得這樣來錢太慢!他結交了一些酒肉朋友,酒足飯飽後玩賭博。先是推牛九,後改搖骰子。搖骰子可是把把不登空,大把的銅錢、鈔票、袁大頭,簡直是財源滾滾!錢眼裏有火哩,俞世珍越賭膽子越大,賭注下得越高,哪知道幾個小小的驚喜後就開始走下坡路。他又一門心思想著撈回輸掉的錢財,白天賭了晚上賭,沒多少時日,不但把他大羊娃留下的家產輸光,還欠下一屁股債。追債的賭徒放出狠話,還不上債就卸下一條腿。賭徒哪個不是活閻王,俞世珍隻得東借西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從此得了個“俞沒治”的名聲。


    俞世珍的隔壁,少先隊中隊部的牌子也換成了紅小兵連部。連部正在召開會議,討論俞致祥、俞惠萍申請加入紅小兵的事,高、中、低年級三個排的排長都在場。


    不像少先隊員有統一製作的紅領巾標誌,紅小兵沒有統一製作的標誌,由各人仿照紅衛兵袖章自己縫製。高年級排長俞建社左胳膊上的袖章是用紅領巾改成的,拚接處的針腳很粗,紅小兵三個字是請俞紹樂用黃色廣告顏料寫上去的。由於胳膊不停地伸展,顏料掉了渣,隱隱約約能看出個大概。俞建社說:“俞致祥能參加少先隊就能參加紅小兵!”


    “這是根本不同的兩碼事!少先隊是修正主義路線的產物,紅小兵是革命的新生事物。”牛歲旺的袖章是用新買的紅市布做的,紅小兵三個字是讓他娘一針一線繡上去的。


    “俞致祥先發言後送蜂蜜,這你是知道的。因為這事不讓人家參加紅小兵也不合適!”俞建社說。


    牛歲旺找不出反駁的理由,正好,俞世珍打發了小姚老師,雙手背在身後,踱著八字步來到連部,他已經聽清了兩人爭論什麽,說:“問題是階級敵人利用俞致祥搞拉攏腐蝕,認識不到這一點,以後還會發生同樣的事。要讓俞致祥在這件事上吸取教訓,和他的反動家庭劃清界線。”


    “俞惠萍沒有拉攏腐蝕,是不是應該批準人家的請求!”俞建社說。


    “她是十足的跟屁蟲,早被俞致祥拉攏腐蝕了!”


    “不能因為人家是你訂的娃娃親,怕人說你倆‘垛垛子’,就不準人家革命!”中低年級的兩個排長被俞建社“垛垛子”的話逗笑了。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拉拉扯扯!”牛歲旺看著俞世珍。


    就是這個俞惠萍又勾起了俞世珍的一樁往事:他走投無路時,來到古城卦攤上占了一卦,算卦先生李萬裏說他命中有天乙貴人,很快就會時來運轉。他覺得堂兄俞世昌為人仗義疏財,就是他的天乙貴人,給堂兄說了自己算卦的經過,張口借賭注錢。哪知道俞世昌說,如果是幹正經的營生,借多借少都行;借錢賭博一分也沒有。大爹馬娃還說了一句挺傷人自尊的話:“人是人,鱉是鱉,喇叭是銅鍋是鐵”。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陣的俞世珍既是貧宣隊隊長,又是革命領導小組代理組長,他的話一語定稱:“不說其他,光出身問題就可以暫緩加入紅小兵組織,也給其他同學指個樣兒。不然的話,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團和氣還算什麽革命組織!”


    其他兩個排長都同意牛歲旺的意見,少數服從多數,俞致祥、俞惠萍兩人申請參加紅小兵的事沒有被批準。


    牛歲旺忙完審批紅小兵的事,又帶領俞建社、俞致祥、俞惠萍幾個來到故裏河木板橋南側。鬆柏峪通往外界的大道有兩條,一條是山路,從鬆柏坡下山,穿過鬆柏峪莊,走木板橋過故裏河,又上故裏河南的牡丹嘴。這條路把鬆柏峪和南北方向的外界連在一起。一條是川路,順著故裏河南岸蜿蜒曲折,讓鬆柏峪和東西方向的外界保持接觸。兩條大道在木板橋南交匯,俗稱十字路口。鬆柏峪小學鬆柏峪村紅小兵督促過路行人背誦語錄的檢查崗就設在這裏。牛歲旺一行剛到十字路口,迎麵走來俞殿元,他的肩上擔著兩大捆從牡丹嘴地埂上打來的沙棘刺,準備作柴火。牛歲旺和他的夥伴們,模仿戰爭年代根據地兒童團查路條的樣兒,麵對俞殿元敬禮,“請背語錄。”


    俞殿元停下腳步,將柴火扁擔換在另一個肩膀上,擦著流到脖跟的汗水,“我不會背!”


    “我們教給你。”俞建社說,“下定決心,”


    “下定決心,”建社教一句,俞殿元學一句。


    “不怕犧牲,”


    “不怕犧牲,”


    “排除萬難,”


    “排除萬難,”


    “去爭取勝利。”


    “去爭取勝利。”


    俞殿元肩膀上的柴擔已經換來換去好幾遍了。幹過活的人都知道,擔重擔走動著,一閃一閃的也不覺得特別重,如果原地站立,那個吃力勁就別提了。教學幾遍後,俞殿元說:“別看這會子日頭紅紅的,我的雙腿咋滲冰滲冰的。一定是上遊下了暴雨,一會兒大水就來了,曹趕緊過橋回家吧。”


    牛歲旺以為他在撒謊,“這樣好的天氣,哪有洪水,你在騙人,背誦不過別想過橋!”


    “我背,我背!下定決心,我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俞殿元被放行了。


    “他背錯了。‘不怕犧牲’背成‘我怕犧牲’,都背出反動話了。”俞致祥喊了起來,他是全校背語錄第一名。等牛歲旺回過神來時,俞殿元閃著扁擔已經走過木板橋了,“咯吱”、“咯吱”聲由近漸遠。


    俞殿元沒有說謊。天氣晴朗,豔陽高照,一股濁流卻從故裏河上遊奔湧而來,清澈的河水立馬變了顏色。上遊的通渭縣突降大雨,致使河水猛漲。有了這股洪水的攪和,估計東西、南北大道不會有行人了!紅小兵們這才走過獨木橋,準備進村回家。


    牛歲旺看著自己的隊友全部過橋後,才最後一個走上橋的。往常過橋,河水不大,用不著太多留意,眼下河水猛漲,木板橋被河水衝擊的搖搖晃晃,還得留意腳下,不可粗心大意。走著走著,腳下的木板橋仿佛沿著河水相反的方向漂移起來。牛歲旺急忙去踩移動著的橋板,腳下踏空, “嘩!”掉進河裏。他盡力不讓被齊腰深的河水衝倒。他明白,稍有疏忽,腳跟不穩,倒在水中,稠泥水灌進眼耳鼻口中,就沒命了。他伸出右手抓立在河水中的橋腿,沒有夠著橋腿,卻碰在上衣插袋上,插袋裏是紅寶書《毛主席語錄》。幸好,河水還沒有淹到這裏。他忘記了危險,掏出紅寶書高舉過頭,以免被河水打濕。俞世珍帶著兩個老師聞訊趕來,手挽手跳進水裏,才把他拽上河岸。牛歲旺的英勇事跡成了少年兒童學習的榜樣,他光榮出席了縣活學活用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作了典型發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底色dise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成紀不老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成紀不老鬆並收藏底色dise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