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又是一個豔陽天。


    牡丹嘴的牡丹花開的比任何一年都好。條條田埂上,片片綠葉中,盛開著的色彩豔麗,熱情四溢;才綻開的半嬌半嗔,含情脈脈。紅的如火焰,黃的如灑金,白的如潔玉,紫的如寶石,散落在萬綠叢中。


    與牡丹嘴隔河相望的恩貢老宅,季玉梅坐在織布機旁,一手用木刀劃拉著經線,一手持梭穿著緯線。她成天重複著這個簡單而又勞累的動作,忘記了腰酸背痛,顧不上麻木了的腿腳。


    解放前,玉梅的父親季世臣在北京求學畢業後,任職南京國民政府,在外另娶了小老婆。玉梅和孿生哥哥玉成與生母相依為命,從小到大,沒見過生身父親。爺爺去世那年,父親回家奔喪,本指望著能見一麵,誰知他的那個小老婆揚言槍斃玉梅兄妹。管家聞聽,連夜打發兄妹倆去親戚家躲避。季家是故裏鎮的名門望族,家資頗豐,玉梅母女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用為生計發愁。玉梅十三歲以後,說親的人絡繹不絕,不乏官宦子弟,家道殷實人家,但是季母對家道背景都不看重,一定要給女兒找個讀書人。有人提說和玉成一起讀書的王維張,王維張家道並不寬裕,就因為和玉成一樣是個小學畢業生,相當於前清秀才,才答應了這門親事。玉梅嫁到王維張家後,起雞叫,睡半夜,推磨做飯,擔水掃院,伺奉公婆,伺候丈夫,誰見誰誇,就是不生養。請醫生吃藥,請陰陽念經,請巫神驅鬼,能想的方子都試過,都無濟於事。剛過門時,玉梅坐娘家,王維張吆著大叫驢送,說定的日子還沒到,又吆著大叫驢來接,看著他那個殷勤勁,玉梅她娘樂得心花怒放,慶幸為女兒找了個好人家。漸漸地,女兒回娘家時獨自一個人,去婆家時,娘看不過眼,讓玉成吆著自家的棗紅馬送去。新媳婦回娘家無人接送,意味著婆家打算休人!玉梅她娘豈能不知這個規矩!王維張有這個想法時間長了,礙於季家勢力,開不了口,借故推給他娘。王母婉轉地告訴玉梅,兒子是千畝地的一棵苗——獨苗,在他這輩手裏不能斷了香火,但舍不得季家這門親戚,提出一個折中的方子,再娶個二房為王家傳宗接代。將來二房有個一男半女,為玉梅養老送終。玉梅想起父親那個沒見麵就想著槍斃自己和哥哥的外地女人,離開王家,在李曉梅的托說下,來到恩貢老宅。


    兒子致祥趴在炕上,聚精會神地看著厚厚的一本書。有苗不愁長,轉眼間,兒子到訂親的時候了。在將近四十年的時光裏,經她織出的布都是為人作嫁,唯獨這次是為自己的兒子訂親,起早睡晚自然辛苦,卻甜在心中,口裏低聲吟唱起來:


    板凳子板,


    黑油油,


    牡丹開在山頂頭。


    雙扇門兒大樣開,


    裏邊坐一個紮花女秀才。


    她口中所唱的紮花女秀才就是她所希望的兒媳婦。那是春節期間,她和娘家嫂嫂走親戚路過古城北山,投宿在嫂嫂的姐姐老魏家。敲門時,前來開門的一個小女孩眉清目秀,個頭不高不低,不用大人介紹就叫玉梅“姨姨!”進了房間,又是這個女孩伺候姑嫂倆洗手洗臉。入睡前,聽見姑娘“哐啷啷”的填炕的聲音,讓她擔心睡一宿冰炕。事實證明她的擔心又是多餘的,姑娘填的土炕不熱也不涼,睡上去剛合適。不知不覺一覺醒來時,晨光已經透進門縫。又是這個姑娘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倒掉尿盆。姑嫂起床下地時,姑娘已經端來洗臉水。玉梅有個怪毛病,男娃是自家的好,女娃是別人的乖。尤其是見了和自己兒子年齡相仿的女娃,她都忍不住要仔細打量一番。不用嫂子介紹,她自己倒先套起親熱來,“你叫什麽名字來著?”


    “桂芹。”桂芹的聲音不高也不低。


    “屬啥的?”


    “屬猴的。”桂芹的語速不快也不慢。


    “上幾年級?”


    “二年級。”桂芹的態度不卑也不亢。


    “小小的年紀,就知道幫大人幹活了?”


    “我家人口多,我娘太忙了。”多麽善解人意的姑娘!


    “咋知道叫我姨哩?”


    “你是我姨的妹妹,就是我的姨姨。” 別看她小小年紀,頭腦整齊著呢。


    “我想讓你叫我娘哩!”


    “……”桂芹笑而不答,走出門去。玉梅心裏在想,這不就是自己希望的紮花女秀才嗎?央求嫂嫂做媒。嫂嫂覺得一方是娘家姐姐,一方是婆家妹妹,親上加親,十分樂意牽這條紅線。嫂嫂一說,魏家也覺得是一門不錯的親事。


    剩下的是媒人跑路。玉梅的哥哥季玉成是合適不過的大媒公,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往來於北山和鬆柏峪,充分聽取雙方的意見,商量彩禮。俞炳義的兩個哥哥都伸出援手,向自家的親戚朋友告借,到了訂婚的日子,一切準備齊當,由俞炳義和媒人去北山喝酒訂親。


    致祥專心致誌地看著從俞紹樂那兒轉手借來的《林海雪原》,為了在約定的時間看完,他夜以繼日,廢寢忘食,腰發酸脖子犯困就趴在炕上看,壓根兒不關心大人們忙著為自己喝酒的事。


    “致祥,你爸給你喝酒去了。”玉梅看著自己的寶貝兒子目不轉睛地看書的樣子,喜從心來,故意逗他玩。


    “替我喝啥酒呀?”致祥心不在焉地問。


    “喝酒就是給你占媳婦。”娘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


    “誰?”


    “就是桂芹,你妗子的外甥。”


    “不要!”致祥留戀著書裏的故事情節,想都沒想就回答了。


    “那你喜歡誰?”


    “我喜歡惠萍!”


    “惠萍不行!”


    “我就喜歡惠萍!”


    “那是萬萬使不得的!”


    “為啥?”


    “曹是一個莊的。”


    “牛歲旺也是一個莊的,咋就能行?”


    “歲旺姓牛,和惠萍是親戚,可以成親。你和惠萍都姓俞,是一個宗族,不能成親。”


    “那我就不要媳婦了。”


    “以後誰為你做飯繚衣裳呢?”


    “娘。”


    “娘老了呢?”


    “娘不會老!”


    “瓜子,娘咋能不會老呢?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娘還會死的,那時咋辦?”


    致祥不再說話,他想起了俞惠萍,覺得自己也應該像《林海雪原》主人公少劍波寫詩那樣給惠萍寫信,但一時又不知寫啥,想來想去,寫了張小紙條:


    惠萍:你好!


    讓咱倆的關係更好些,行嗎?


    致祥


    1967.5


    季玉成身穿一件青布長衫,肩上搭著個長褡褳,一頭裝著洋布,一頭裝著土布,手提著寫有“金樽”、“囍酒”字樣的兩壺酒在前,俞炳義穿一件藍布長衫, 背著比碗口還要大的十二個蓮花大饅頭在後,來故裏北山魏桂芹家“喝酒”。北山在古城以北十裏的山上,屬廣爺水流域。二人從鬆柏峪步行三十裏到古城,又在古城邊穿過廣爺河,爬十裏山路,走到北山時已經氣喘籲籲了。桂芹的爸爸就是曾經擔任故裏小學校長的魏樹德,和俞炳義是秦安職校時的同學,早早在家等候。


    院子不大,但打掃得幹幹淨淨,房子不十分寬綽,但收拾得整整齊齊,經主人用辣椒油反複擦拭發著亮光的梨木炕桌上,擺著四個巴掌一般大的菜碟,紅蘿卜、杏仁、油炸麵果果、剝皮黑豆一樣一碟。季玉成打開帶來的酒水,為每個人麵前的酒盅斟好酒,俞炳義先敬酒,“老同學,職校一別,有二十二年了吧?”


    “你的記性不錯,當初曹還是年輕小夥子,一晃就到兒女談婚論嫁的時候了。”


    “立人兄好像學的是公路?”


    “對,對!子圭兄是學紡織的?”


    “是的,是的。你當初咋想起學公路呢?”


    “嗨,曹上了幾天私塾,私塾就散夥了,又上新學,小學畢業後曹縣沒有中學上,正好秦安辦了職校,胡亂填了這個專業,原本不知道公路從哪一頭幹起,你呢?”


    “和你一樣,都是想著混一口飯吃,混一份輕鬆事幹!”


    “有道是大人望天下,小人望一人。”


    “還記得畢業時的情景嗎?”


    “記得,記得,一輩子都忘不了。就是那個可惡的集體加入國民黨儀式,讓我後半輩子抬不起頭來。”


    “都怪那個魏有道校長,說是奉上峰命令擔任全體畢業生的集體入黨介紹人,害得我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他也是身在局中,身不由己啊!”魏樹德深有感觸地說:“子圭兄,按說,加入國民黨屬一般曆史問題,夠不上戴帽子的。”


    “說來話長啊!”俞炳義長歎一聲,從自己職校畢業分配去蘭州西北軍政織布廠做工說起,說到供職皋蘭縣政府合作指導室,直說到保長一撮毛派下一個壯丁,糶光一房的麥子雇人支兵。支兵的前腳走,一撮毛後腳又派來一個壯丁。他一氣之下又考取了故裏鎮的主任幹事,“立人兄,曹好歹也是喝過幾天墨水的人啊,你說讓一撮毛這個王八蛋騎在頭上拉屎拉尿,你欺負人也得有個樣子啊!為了收拾這個家夥,我考取了李國棟的鄉鎮人員訓練班,在蘭州五泉山受訓時才知道這個所謂的主任幹事是李國棟訓練的潛伏特務。一心想著出這口惡氣,到任時一撮毛已經被撤職。沒多日子,靜寧就解放了!”


    “老同學,不說了,不說了。”


    “這就是人常言說的‘眼前的路黑著呢’!就說我,當時眼前幾條路呢,要是當了紡織工人,這會還是個光榮的工人階級呢。退一步說,供職皋蘭不要回家,沿黃河兩岸考察水利,發放合作事業貸款,也與政治無涉,這會子也是一個體麵的下中農呢!誰讓曹偏偏選擇了鄉鎮主任幹事,這就叫陽關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來投!”


    “黑著也好。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結局,揣摩著走,曲曲折折,跌跌撞撞,走向自己的歸宿。要是事先清楚自己的歸宿,這世界恐怕也就沒多大意思了!”


    “瞎碰歸瞎碰,還是你碰得好,走的路子對!”


    “好啥呀,不也回家了嗎?”


    “哎,回家和回家不一樣咯!”


    “豬黑笑老哇(烏鴉)——一般貨!”魏樹德分別替兩位客人斟上酒,主動提議說,“來,這杯酒喝下去,曹就要改口,以親家相稱!”。


    三人同時舉起酒杯。


    “立人兄,夢都沒夢起曹成兩親家!北山和鬆柏峪因為叼寡婦結下的仇怨,看來要在曹老同學手中化解了。”俞炳義顯得特別興奮。


    “子圭兄,慚愧得很。你有所不知,北山和鬆柏峪的仇怨,是從我魏樹德開始的!”魏樹德不勝酒力,幾杯下去,勾起了隱藏多年的一樁心事。


    “此話又是從何說起?”俞炳義有點不解。


    “實不相瞞,這事還得從我任故小校長說起。我的一任校長當得那個窩囊勁,連自己都看不起,樹葉落下打破頭哩!說個玉成不愛聽的話,當年,你和俞炳武因李曉梅打架,主要責任應該由你承擔。我和訓育主任俞紹樂商議好,讓你和俞炳武各挨五十大板,背個處分算了!”


    季玉成被冷落了半天,一下子成了談話的中心,臉卻紅了起來。


    “兩個如狼似虎的季家團丁持槍闖進學校威脅一通,魏秀才這幾個前清遺老對招收女生本來就有意見,趁機施加壓力要我開除李曉梅。哎!季家直通南京,李家又是一縣之長。一家是山間虎,一家是地頭蛇,哪一家都得罪不起。我隻好讓俞炳武做了替罪羊。你看你看,被開除的是鬆柏峪人,辭職不幹的是鬆柏峪人,不領情的人也成了鬆柏峪的媳婦!”


    俞炳義借著酒力,開了個玩笑:“親家,你偏心眼開除俞炳武,不會是因為和玉成一擔挑的緣故吧!”


    “那時候玉成和娃他姨還沒有成親。不是解放,我能和季府大少爺成一擔挑?今天成嫡親了我才說實話哩。”


    季玉成礙於魏樹德是自己的師長,不好發作,炳義剛好撞在槍口上,他狠狠地瞪了炳義一眼,“他姑父,論年齡我比你小,從玉梅這兒挨下來,你是妹夫。你咋哪壺不開提哪壺呢?沒話幹咳兩聲也行嘛!”


    “恕我失言,恕我失言!”炳義自罰一盅。


    “不怨子圭兄,是我先說起的,我也喝個知罪酒!”魏樹德也自罰一杯。


    桂芹娘一直在鍋上忙碌著,又端來幾盤熱菜,才坐在炕沿邊上,“你幾個,隻顧著說閑話,忘記了正事。”


    玉成放下喝幹的酒盅,“桂芹,過來給你阿公看酒,看他沒話找話的樣子是想喝酒了!”


    桂芹怯生生地站在一旁。


    季玉成替桂芹倒好兩盅酒,示意她端給俞炳義。酒盅雖小,第一次端它可有些不習慣!桂芹小心翼翼地接過酒盅,酒盅裏的酒還是溢了出來,流在她的手心裏。玉成指著俞炳義對桂芹說,“這回叫姨夫,過了門就叫爸爸!”桂芹臉蛋紅紅的,看著俞炳義。


    “就按你姨夫說的叫!”魏樹德在一旁說。


    桂芹叫了聲“姨夫!”馬上不好意思地背過臉去。


    “哎,這娃瓜著哩,第一回見阿公,咋能給人家一個脊背呢?轉過來,這一聲姨夫不能白叫,阿公得掛個鎖呢!”季玉成笑著說。


    “別難為娃,我早準備好了!”俞炳義從懷中掏出用紅頭繩拴著的兩個紅紙包,搭在桂芹的胸前,然後接過桂芹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看把你急的,兒媳叫啥名兒都沒問。”玉成又說話了。


    桂芹不好意思,魏樹德替她說,“娃叫桂芹。”


    “桂芹,你咋不問一聲,‘我的女婿叫啥?’”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雙,在這個場合,沒有季玉成這個角色,雙方還真有些不習慣。不過,他做的這樁親事是個順媒,一家是自己的親妹妹,一家是自己的妻姐姐,誰也不偏誰也不向。


    “致祥,俞致祥,今年秋後就是六年級了。”俞炳義說。


    季玉成取過自己背來的褡褳,“規程的事行了。按曹商量的,彩禮80元,土布16丈,各色洋布8丈。本 來說好分幾次付清,俞家的意思是不成親是兩家,成親了就是一家,說出口的事,遲早要兌現,瞌睡要從眼裏過,遲給不如早給,支呀借呀湊齊了。他姨和他姨夫,你倆誰接承呢?”


    “你知道我是個吃閑飯不管閑事的,交給你姐吧!”魏樹德推辭說。


    桂芹娘也不客氣,從玉成手中接過彩禮,仔細點數一遍,裝入肚兜;接過洋布,和梨木八仙桌上炳義背來的十二個大饅頭放在一起,又翻看著土布的紋路,“致祥他娘是個實誠人,你看這老布織的多細密!”


    “姐夫,東西你沒接承,話可要對著你說。曹這是三對六麵給娃訂親哩!該行的規程都行了,該說的話都說了,日後不能反悔喲!”


    “玉成說得啥話?不是酒壯慫人膽,說句男人話,曹有負鬆柏峪人在前,可不能再負鬆柏峪人在後了!一切都在酒中,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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