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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團團的烏雲翻滾著從牡丹嘴湧出,向鬆柏坡彌漫開來,一會兒的功夫便遮天蔽日,鬆柏峪東邊的故裏古城和西邊的故裏峽往日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突然一下子模糊了。鬆柏坡頂是故裏公社的製高點,驅雲防雹崗就設在官堡裏,每到暴雨多發季節,由各個受益的生產隊出糧,雇專人在這裏值班。土炮手點燃防雹彈底火,將“滋滋”冒著藍煙的防雹彈填進炮膛, “轟!”一聲巨響,在黑火藥強大的反衝力作用下,防雹彈竄向雲層,“咣!”又是一聲巨響,彈殼裏的引信和自製的硝銨炸藥在雲層中爆炸了。“轟!” “咣!”“轟!”“咣!”一連三發防雹彈,射入雲層,雲頭被截回牡丹嘴。


    烏雲也會任性,不多時,牡丹嘴上空布滿更厚的雲層,翻滾著,撲向鬆柏坡。鬆柏峪就像被罩在一口大鍋下,不到下午四點的時分卻伸手不見五指。“轟!” “咣!”“轟!” “咣!” “轟!” “咣!”又是三發防雹彈,防雹彈沒有了剛才的威風,聲音低沉了下來。 “哢嚓”一聲炸雷,驚天動地,一道閃電把天空撕裂了個縫,漫天的烏雲突然變紅,紅得有點怕人。瓢潑大雨從天而降,每道電光閃過處,都是條條瀑布,鬆柏峪頃刻間了澤國水鄉。鬆柏坡、牡丹嘴的陡坡地裏,雨水匯成條條小溪,衝開地埂,流到山路上。每條山路瞬間變成條條小河,小河又把山路衝成壕溝,雨水順著壕溝流進故裏河。故裏河裏,一半雨水,一半泥土,濁浪滔天,世昌堡前那座修修補補用了幾十年的木板橋也被河水衝散架,不知去向。河床不堪重負,洪水淹沒了老榆樹河灘。


    雨幕中,河畔背靠高崖俞打豹的那座新莊院變得模糊不清,唯有臨河院牆上的門洞和院子正麵懸崖上的大窯洞獅子大張口,依然是那麽咄咄逼人。暴雨過後,又是冰雹。隨著“劈裏啪啦”的聲響,冰雹像炒豆子一般落在院子裏、瓦片上,又被彈起老高。有的地方落下的是冰塊,落在房上,房頂被砸出一個窟窿;落在耕牛身上,耕牛當下氣絕身亡。來不及歸巢的鳥兒,頃刻喪命,勤勞的蜜蜂在雨水中漂浮著一層。也就是十幾分鍾的時間,鬆柏峪的田野裏白茫茫一片,樹葉落光,樹枝折斷,樹幹被揭去一層皮。鬆柏坡被剃了光頭,牡丹嘴披上素衣。


    這是百年不遇的大暴雨!這次的冰雹主要降落在鬆柏峪地界。可憐鬆柏峪,僥幸躲過了六十年代初的***,卻沒有躲過這場大暴雨!眼睜睜就要到口的夏糧全部變成泥漿,剛離開地皮的秋田秧苗連根拔起。夏糧絕收,補種秋糧已過了節氣。地埂上的大薊、燎毛蒿折斷在地上成了柴火,牲口最喜歡吃的冰草、蘆草被撕成一絲一絲的,經不住雨後太陽的暴曬,也幹枯了。人沒糧食,牲口沒草,鬆柏峪處在**之中!


    所幸俞打豹新起的莊院安然無恙。靠著故裏河畔的一處高崖,三麵土牆和開挖得整整齊齊的崖麵圈出一個莊院,這就是俞打豹為自己準備的新家。俞打豹和俞抓豹相處的很好,為了討老娘的歡心,直到老人家去世後才分的家。弟兄倆起早貪黑,背著一口袋幹糧,提著一瓦罐涼開水,忙了個不亦樂乎,終於在河畔建起這個新院。這場暴雨當天,正是俞打豹上梁立柱的黃道吉日,他起了個大清早,央求還沒有出工的俞紹樂寫了一副對聯:


    立柱正值及時雨


    上梁恰逢紫微星


    院子正北按理說應該是上房,由於財力不足,弟兄倆在崖麵上挖出孔窯洞。院子西側新蓋起兩間廈房,靠近窯洞的這一間比較正式些,自家出產的白楊木椽子,白楊木檁條,端端正正,白白清清,對聯就貼在兩根楊木檁條上。另一間房子是湊合著作廚房用的,柳木椽子,歪歪扭扭,一邊是洋槐木檁條,一邊是榆木檁條,粗細不勻,沒有打算貼對聯。暴雨來臨前,還是抓豹有經驗,他顧不得加一件衣服,吆喝著讓挖土的,夯地基的,前後簷牆、山牆上頭茬泥的都停下來,所有助工的人都擺棧棍,在棧棍上抹泥巴,趕在暴雨來臨時抹完了房頂。


    一場大雨下得全莊人鬆了勁,除了睡覺還是睡覺,打豹是第一個走出家門的人。他惦記著雨前抹上泥巴的房頂能否經得起暴風驟雨的襲擊,來到新莊院查看。院子裏積水不多,崖麵沒有塌陷,瞅瞅房頂,泥巴抹得勻稱,除了冰雹留下的麻子點,沒有滲漏現象,椽條、檁條依然白白淨淨,對聯完好無損。打豹不由暗自慶幸起來:說這日子擇得好,上梁立柱當天,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雨;說這日子擇得不好,如果早一天上梁,已經半幹的泥巴,來不及撒上瓦片,準會泡湯,不用說一天的活白幹了,檁條椽條棧棍糊泥水,洗都洗不白!


    看著吃北風處的山牆上來不及抹上泥巴的幹土坯被暴雨衝刷掉了棱角,如果不收拾,再來幾天連陰雨,裸露的土坯泡了湯,房子就不堅固了。莊稼人啊,永遠都有幹不完的活計,活不催人人自催。俞打豹赤著腳丫,和了些泥巴,一鍁鍁抄到山牆根下抹起泥巴來。


    “二爸,你這是打莊修房,也算莊戶人家的一樁大事,咋不吱個聲,就算是變工,你也變下好多工呢!”說話的人是鬆柏峪的現任隊長,立柱那天他帶社員下地,沒顧上助工。暴雨後,地裏全是爛泥,插不進腳,隊長也有了助工的空兒。


    跟在隊長身後的是會計,經常向打豹請教一些賬務上的事,“就是的,我修房子你助了好幾天工,也讓我還一下人情吧!”


    “大活幹完了,剩下修修補補的事我弟兄倆就幹了。我哥立柱那天雨澆了,渾身酸疼,悶著被子出汗呢,我一個幹多少算多少。這不,剛捉起活把,你倆來了,真是請到不如遇到!”打豹停下手中的活計,從窯洞裏取來那個麥杆籠,裏麵盛著幾個二麵饅頭,提來涼開水瓦罐,一樣一樣擺放好,“先吃些喝些再幹!”


    “你幹的時間長了,你吃,我倆剛從家裏出來。”


    打豹手搭涼棚,抬起濺滿泥點的禿頭,眯縫著眼睛看了看太陽,太陽已經老高,“哎,時間大了,到緩幹糧的時候了。來來來,土工,土工,一天五頓,先緩幹糧再幹活,磨刀不誤砍柴工!”說著,遞給每人一個二麵饃。兩人也不推辭,吃了起來。何為二麵饃?莊家人吃個白麵不容易,麥子要吃三茬,頭茬麵用細籮篩出,隻有在過年時吃一兩頓長麵,炸幾個走親戚的油餅,哄孩子的油果、麻糖之類的。細籮上麵的再磨一次,用粗籮篩。籮下的是二麵,籮上的是麥麩。打豹年初就謀算著蓋房,二麵一直留著給助工的人吃,所以留到了現在。


    “這場白雨下得人心惶惶,沒有人出門,曹也不知道幹啥哩,真個是狼吃天爺無處下爪!”隊長說。


    “這次白雨下的地界不寬,冰雹打了鬆柏峪一個莊,曹得馬上給上頭反映情況才是!”打豹說。


    “給誰反映?公社、大隊幹部都成走資派挨批挨鬥了,這戰鬥隊那戰鬥隊的名堂搞得不少,忠字牆,階級教育展覽,就是沒人理正事,電話都沒人接!”會計說。


    “那咋辦,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呀!”打豹說。


    “是啊,實不相瞞,我倆就是為這事才來的!要是曹不在這個位上就不操這份心,眼下遭了這麽大的災難,全莊人都攤下了,曹也不忍心撂過手!不說其他,曹也是個鬆柏峪人嘛!”隊長麵色沉重地說。


    “你是老會計,六零年那會子那麽艱辛,你和牛國璧想方子曹莊上沒失掉人口,現時我倆為大家操這個心,總不能出人命咯!”會計十分揪心地說。他說得是實情。1960年那次年饉,多虧李曉梅拖住紅尖兵,才避免了好多人被饑餓奪取生命。牛國璧說得對,上級的確發現了問題,並且來了個迅速糾正。公共食堂解散了,生產經營權下放到小隊,家家戶戶劃了自留地,集體喂養的牲口分到農戶,分槽喂養,甚至允許私人開荒地,收入歸己。也就是兩年不到的時間,生產恢複了!


    可是,好景不長,政策又有了變化。自由市場受到限製,農民自己開挖的荒地無償交給生產隊,分槽喂養的牲口又合到一起。牲口分槽喂養時,一家一戶頂多也就是一頭牲口,抽空拔些青草或想想其他法子,牙口輕的牲口膘息、使役好,老弱病殘的牲口由於得到精心照料,也可以多出幾年力。合槽喂養以後,牲口一個個身瘦毛長脊梁高,每年春天都要倒下去好幾頭。


    最明顯的是種地。集體的地裏產量一年比一年低;自留地一家比一家的長勢好。不是地的問題,是人的因素。打豹說了個笑話:一個騎自行車下鄉的幹部望見不遠處的田裏有位農民正在耕地。幹部看得真真切切,農民手扶桄尖碰上一棵蘆草時,桄尖擺了一下,繞了過去,蘆草原封不動地長在那裏。幹部騎著自行車過了河,停在地頭問農民,“你在耕集體的地嗎?”農民反唇相譏,“你騎的也不是自家的自行車吧!”


    隊長會計不住點頭,本來是個笑話,兩人的臉上卻沒有現出笑容來。你說這樣的勞動態度,這樣的勞動所得,遇上風調雨順的年成勉強能吃個飽肚子,遇到這樣的大災害,顆粒無收,吃飯就是大問題。吃飯出問題,要死人哩!


    三人吃完饃,打豹端起瓦罐,喝了一氣涼開水,渾身的勁兒又來了。隊長會計脫掉鞋子,褲腳綰到膝蓋上,將積在院子的雨水澆在早已窩好的柴草泥土混合物中,拿?頭刨,拿鐵鍁翻,赤腳不停地在泥土中走來走去,不大功夫,麥草、土、水均勻地和在一起,變成泥巴。夏天的天氣熱,粘在小腿上的泥巴一會兒就幹了,僵得皮膚隱隱作痛,用手指頭摳一下泥巴,一根根的腿毛連根拔起。不用說,這種泥巴粘性強,抹在土坯牆上,抵得住一般的風雨侵蝕。


    打豹爬上山牆前的腳手架,取過泥刀在土坯牆上使勁摩擦幾下,泥刀立即閃閃發亮,“不瞞你說,你倆來之前,我手抹泥把,心裏也沒閑,幾百口子人的大家庭,不是個小事情!”他雖然辭去大隊會計多年,過著無官一身輕的日子,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卻使他不得不重新思考鬆柏峪災後的生產自救問題。


    “問題就出在這個‘大’字上,要是一家一戶的倒也好辦。誰家娃的小名誰清楚,各找各的門路,各作各的打算。該借的借,該要的要,該種的種,該翻的翻,隻要度過眼下的困難,明年接上新糧食就好了!”隊長在腳手架上彎腰伸出鐵鍁等會計抄來泥巴。


    “就是的,不說別的,牲口沒草吃,長出地皮的青草全部天收了,我看再過一兩天,等飼養室儲備的草料吃光以後,就要出問題了!”會計從泥堆抄來一鍁泥。


    “去年的幹草還有,提前換幹!”打豹說。


    “口輕一些的牲口牙板好著呢,不過提前換幹還是要影響膘息,影響使役年限,但不會危及生命。老弱病殘的牲口啃不動幹草,一換幹立馬就會倒在地上!你說,隊上的牲口倒下一大片,不要說落社員的抱怨,就是上級怪罪下來,曹也擔不住這個責任!”隊長說。


    “曹隊還有一些溝坡地,這些地在生產隊裏可有可無,狼吃蠅蜢子瞎絆嘴哩,但是分到一家一戶開荒種地,就能多挖出一筐洋芋,就能多產幾擔白菜,就能救活一兩條人命!”會計說著,順勢一伸泥鍁,舉過頭頂,隊長手中的鐵鍁用力一磕,兩把鐵鍁猛烈碰撞,“嚓”的一聲,不偏不倚,會計泥鍁中的泥把正好落在隊長的鍁上。


    “夏田毀了,秋田遲了,曹就動員社員群眾補種茬田,凡是能種的地裏都種上苦蕎、甜蕎、蔬菜。”打豹彎著腰,左手的木刀接住隊長伸過來的泥巴,右手的泥刀順勢一抹,當他的腰伸直時,泥巴已經平平展展地抹在土坯牆上,再用泥刀抹光。抹泥巴既是個拉力活,又是個技術活,沒有力氣或者初學的人是幹不了的。


    “辦法好著呢,可是人心散了,還像平常那樣生產,出工不出力,也打不了多少糧食。再說,一下子種那麽多的茬田,籽種從哪裏來?隊上倉庫裏預留的籽種都到這會子了,該用的用完了,沒用完的也分光了。儲備糧借給幾家接不上夏糧的人了。”隊長又將自己的泥鍁伸在打豹麵前。


    隊長、會計說的這些打豹何嚐不知,他重複著剛才的動作,把一鍁泥巴又抹在牆上,“你們說的對著呢,都是實情。我像你們這個年齡時隻知道盲從,以後才慢慢體會到要從實際出發。”他覺得到自己站出來的時候了!隊長會計都是沒經過事的年輕人,他們不是沒有方子,而是沒有主心骨,就等著他下這個最後的決心!眼下最有效的方子是把那些啃不動幹草的牲口分戶喂養,盡量減少死亡;將零零星星的邊角地、能開墾的荒坡地分到戶,由各家各戶搶種蔬菜、蕎麥等作物,盡可能增加收成。大塊地仍然由隊上統一組織社員搶種茬田。人說牛國璧是鬆柏峪的膽子,俞打豹是鬆柏峪的點子。要是往常他可以給牛國璧出這個點子,由牛國璧作決斷。眼下牛國璧是鬆柏峪大隊頭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除了接受批判就是檢討,除了檢討就是和五類分子們一起建“忠”字碑,打“忠”字牆,出工收工都由基幹民兵押解,沒有行動自由,如何決斷得了?俞打豹雖然沒有擔任大隊小隊幹部,可他是共產黨員,是土生土長的鬆柏峪人,他的威信還在,感召力還在,他肩頭沉甸甸的責任還在。


    1960年的***漫延全國,這次大冰雹隻有鬆柏峪遭災。解決全國性***能采用的辦法,眼下在鬆柏峪為啥就不能采用呢?上級經常講以不死人為原則!事不宜遲,俞打豹終於下了決心:“再來一次下放牲畜,分配土地,都是共產黨領導,六零年能搞現在也能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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