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世昌堡四壁被鏟得平平整整,挖出四個大大的“用”字,用紅土水刷成紅色。鬆柏坡頂官堡子的四壁也用同樣的方法挖出四個大大的“忠”字,兩座土堡從此有了新的名字,鬆柏坡頂官堡叫“忠”字堡,世昌堡叫“用”字堡。


    趁著夜色掩護,俞大龍躡手躡腳地蹓出家門,徑直來到世昌堡下,手中的殺豬刀交替插進土牆,腳踩牆上的大用字筆畫,沒有費多大的勁,就攀上了四丈高的堡牆。又沿著牆頭的人行道,進入世昌堡內。世昌堡的房子大部分閑置著,隻有兩間住人,曉梅母女一人一間,院內顯得空蕩蕩的。他推開李曉梅的房間,曉梅已經進入夢鄉。他把右手的殺豬刀遞給左手,兩把殺豬刀握在一起,右手在李曉梅身上亂摸。


    李曉梅做夢也沒有想到,這麽高的堡牆還有人能進來?睜開眼睛看時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慌亂之中看不清站立在地上的人的臉麵,隻覺得他手中的兩把殺豬刀寒氣逼人!不用問,她已經猜出來人的用意。她想大聲喊,可又一想,四丈高的堡牆將裏外分割成兩個世界,就是喊多大的聲音也無濟於事。再說,吵醒了惠萍,讓女兒看見這齷齪的一幕,反而不好。於是,她鎮靜了下來,盡量使自己的聲音溫和一些,“你是誰?”


    俞大龍見李曉梅沒有大聲發作,以為她已經就範,“嘡啷!”一聲,殺豬刀丟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抱著曉梅,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嫂子,我是大龍,想你想得都發瘋了!”


    “你是大龍?你是娃她大爸,我是你的叔伯嫂子,親不親,一家人!咋能這樣?”曉梅的聲調大了一些。


    大龍馬上換上另一副腔調,“你是個破鞋,你以為是誰?有臉說是我嫂子!我炳武哥的屍骨未寒,你就和那個杜國泰好上了,口裏說為莊上人吃糧,實際上圖自個兒快活。你瞞得了別人,還能瞞得過我!”


    “大兄弟,你是沒有聽我把話說完。不瞞你說,嫂子這幾天身子不幹淨,做不得那事!”曉梅說得是真話。


    “咋?看不上我,不願和我親熱?”大龍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好我的大兄弟呢,像你這樣精幹的小夥鬆柏峪找不出第二個來,‘自古嫦娥愛少年’,我咋能看不上,隻怕請都請不來呢!”


    “好,這還差不多。”大龍的情緒緩和了下來。


    “大兄弟,不是我不情願,實在是這幾天身子不淨。做那事對我不好不要緊,弄贓了你的身子,讓你沾上晦氣可是大事。你還沒成家,還要活人呢!”


    “咋?身子不淨就不能做那事,你是哄我哩。你不能做我就去惠萍屋裏,不能讓我白上這四丈高的堡牆!”


    李曉梅腦子 “嗡”的一聲,立刻要炸裂的樣子,“你是娃她大爸呢,你說這話不是嚇我嘛!”


    “別提娃她大爸的話,牛發昌和兒媳能睡,我就能和惠萍睡!你敢說沒有?牛國璧坐牢,亞男難道是牆縫裏蹦出來的不成?老發昌的‘老倒豬’綽號是咋叫開的?”


    大龍已經把李曉梅要找的借口全封死了,他說出的話句句都像戳在曉梅心上的刀子,她的心口在流血。曉梅下意識地想,身邊是一隻失去理性的餓狼,如果不應付一下,或者惠萍被糟蹋,或者母女雙雙斃命。不能讓這隻餓狼糟蹋了我的女兒!李曉梅橫下心來,為了女兒不受蹂躪,自己就是下油鍋也在所不惜。


    “好我的大兄弟呢,你不怕髒了身子,我一個黃臉婆子還有啥顧忌的,隻要你願意!”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這不,俞大龍又和上次一樣,趁著夜色掩護,躡手躡腳地蹓出家門,徑直來到世昌堡牆下,手中的殺豬刀交替插進土牆,腳踩著那個大用字的筆畫,向著堡牆頭攀去。他清楚得很,李曉梅不過是逼迫就範,她是不會情願為自己打開那兩扇大門的。堡牆是高了點,但一旦攀上堡牆,就由不得你李曉梅,我俞大龍說啥就是啥。第一次得手無疑助長了他的僥幸心理,他一邊攀著堡牆,一邊想著李曉梅,殺豬刀插在一個鬆軟處,身子猛一下沉,腳沒有踩穩,掉下堡牆。


    鬆柏峪傳出一個爆炸性新聞,大隊革委會俞主任的大兒子從世昌堡牆上摔下來了。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遍了故裏河兩岸。有的說,俞大龍是被俞世昌的陰魂推下堡牆的,有的說是被當年俞世珍手刃的土匪龔愛第的冤魂推下堡牆的。說法雖然不一,但都說的是俞大龍被冤魂推下堡牆。


    赤腳醫生俞抓豹這天起了個大清早,從故裏河擔水經過世昌堡,發現俞大龍倒在堡牆下,一手握著一把殺豬刀,口鼻流血,人事不省。他以手試鼻息,氣息尚存,忙招呼聞訊趕來的人抬大龍回家。俞抓豹解開大龍的衣襟,用聽診器在心肝肺等主要部位詳細聽過,切了脈搏,又在大龍的頸椎、脊椎、臀部、大腿捏了個遍,都不見有什麽反應。他又從兩個膝蓋開始,向下摸去,摸到右腳踝骨時,大龍突然出了聲,“啊喲!”抓豹停頓小許再摸時,大龍隻是呲牙咧嘴,緊皺雙眉,不再吱聲。抓豹取出爺爺武秀才傳下來的跌打藥散,親自關照著給大龍服下。俞世珍的長臉上,繃緊的肌肉慢慢鬆弛下來,蓄起多年的長胡須還在顫抖著,“抓豹,傷勢怎麽樣?”


    “右腳踝骨摔折了,其他部位沒有大問題。看來是從不太高處摔下來,右腳先著的地。”抓豹根據傷勢作出自己的判斷。


    “治骨折是你的拿手好戲。你看大龍這傷不住院行嗎?”世珍試探著問。


    “沒必要住院。等一會兒藥性擴散後,我再捏捏骨,對上錯位的骨茬,敷上刀槍藥膏,就不妨事了。你去找些瓦片來。” 抓豹自幼學習祖傳的治療刀槍棒傷、跌打損傷,現時是鬆柏峪大隊的赤腳醫生。鬆柏峪大隊的合作醫療站在全省聞名,一個原因是牡丹嘴出產的丹皮、牡丹籽可以為合作醫療提供經費,另一個原因是俞抓豹救治跌打損傷簡直是故裏一絕。


    “我說抓豹啊,這瓦片還能當藥吃?”俞世珍不解地問。


    “曹的人腿絆折了,瓦片起個固定作用。”說完,抓豹勾著頭,又忙活起他的事來。


    “噢!噢!”俞世珍頭兒點著走出門去。平日裏,他在鬆柏峪是不伺候任何人的。為了兒子大龍,他也顧不了這麽多,親自到瓦窯上找了兩塊新瓦返回。俞打豹看著新瓦卻搖起了頭。


    “咋?新瓦不好?”世珍的眼睛睜得像牛鈴,口裏不便說出的話是:涼屍體用的都是新瓦。


    “新瓦沒有水分,不夠涼。曹的人是絆下的,有火哩要退火,越涼越好。” 俞抓豹解釋說。


    “明白了,明白了。”等俞世珍二次來到時,俞抓豹已經捏好骨,敷好藥膏,接過瓦片,一上一下護住大龍右腿腕,然後打好繃帶。


    “你說,這恢複起來得多長時間?”世珍這才鬆了一口氣。


    “怎麽著也得三個月吧。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呢!”


    大龍娘這才想起什麽似的,跪倒在地,對著泰山廟的方向,叩頭如搗蒜:“我的泰山爺爺,那年破除迷信時,公家人逼娃他大砸你的金身,娃他大可是連你老人家一指頭都沒動呢。就為這個,丟了農業生產合作社社長。拆廟時,他也找借口躲了。這麽多年,廟上的東東西西,哪怕是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我們家都沒拿過。隔三差五的,我還給你老人家燒香磕頭。你老人家行行好,保佑我這可憐的娃!”


    禱告完畢,又端來一碗兌有涼水的漿水,放在兒子頭前,拿出三根筷子倒騰了大半天,試圖讓筷子立在碗中,筷子跌倒磕在碗邊又落到地上,沾滿塵土。她拾起筷子,用衣襟擦去塵土,重新倒騰起來,口中喃喃著:“你是哪路神仙,或是哪個家親?年輕人不懂事,衝撞了你,是神仙,我給你紙錢,是家親,我給你吃喝,是小鬼,我給你漿涼水。站住吧,快站住!”


    三根筷子尖湊成一個點,三根筷子根在水碗中穩穩當當的站住了,這意味著她的犯衝氣的判斷得到了證實,一顆懸在半空的心得到了稍許的安慰。“站好,不要急,等我給你找吃的,找喝的,找花的!”大龍他娘燒了一遝紙錢,將紙灰和饃渣丟進水碗,端起水碗繞著兒子的頭左轉三圈,右轉三圈,口裏念念有詞:“去去去!去去去!錢也給了,饃也給了,漿涼水也準備好了。你走吧,走得遠遠的!要纏就去纏那些家事如意的人,纏我兒幹啥?你看他老大不小了,還光棍失約的,也不覺得他可憐!”沒等說完,自己反倒流下淚來。大龍他娘將水碗伸到兒子口邊,讓兒子朝著水碗連唾三下,見大龍沒有反應,自己彎下身子,顫抖的嘴唇在兒子的鼻梁上使勁咂了三下,唾入水碗內,端著水碗出門,一雙小腳顫巍巍地來到大門頭右側的水眼旁。水眼被一塊大石頭堵得嚴嚴實實,她推開大石頭,把含有衝氣的漿涼水從水眼裏倒出去。


    “俞世珍,俞世珍在哪裏?”炕上的俞大龍突然怪聲怪氣地叫起來,聲音也不像他自己的。


    俞世珍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俯下身子,兩眼緊緊盯著大龍。大龍的胸膛急促地起伏著,雙手用力攥住俞世珍,兩隻眼睛大的嚇人。“你就是俞世珍?你讓我找得好苦啊!”


    “找我做啥?”


    “還我命來!”


    “你是神是鬼,要我還的啥命?”


    “我是你親手殺死的龔愛第,三十多年了,你還認識嗎?”大龍一邊說,一邊“噗!噗”吹氣,吹起兩口角的白沫。


    俞世珍的臉拉得更長,手刃龔愛第是他人生經曆中最不光彩的一件事。那年,一股土匪趁夜神不知鬼不覺地架好雲梯,準備襲擊世昌堡。龔愛第一馬當先爬上雲梯,爬到半中腰被守護土堡的發現,一土槍打落雲梯,跌在地上。土槍管噴出的石砂借著黑火藥的威力,把他的腹部打得像篩子,腸子露在外麵,鼻子口裏流著鮮血。其他土匪見狀,四散逃命。龔愛第除了姓名,其他都不說,隻求一死。莊上幾個拿事人商議,為了減輕龔匪的疼痛,可以答應他的要求。賞洋從一塊增加到五塊,莊頭(莊上人自己推選的主要拿事人)俞世昌想讓殺屠下手,誰知賭博輸紅了眼的俞世珍卻搶先應承下來。俞世昌捅了捅自家堂弟,壓低聲氣說:“世珍,哥另給你五塊,別贓了你的手!”“肥水不流外人田。還是我來吧,工價和人情我都要了!”搖骰子輸掉一份家業,俞世珍並不後悔,誰提起這事他反而滿臉堆笑,可是從沒人當著他的麵提龔愛第。自己的兒子竟然抖落出這件事來,使得他惱羞成怒,兩隻黑眼珠都變成白的了。他從老伴手中接過縫衣針,刺進大龍的人中穴,口中直嚷嚷,“中邪氣了,中邪氣了!”


    送完衝氣的大龍娘忍不住了,“殺你是你自己提出的,沒有人逼迫你!”


    看著長長的縫衣針刺入自己的人中穴,大龍眼都不眨一下,非常委屈的樣子,“那是我疼急了說的,你也信?人常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有幾個真想死的?”


    大龍娘也是急了,“你就不是啥好東西!死都死了幾十年了,要是好人早都轉世投胎了,可你還死乞白賴地害人!你說,你要咋哩?”


    “要咋哩?我在陽世要吃沒吃要穿沒穿是個土匪,到了陰間還是個窮鬼,吃沒吃穿沒穿的。陽世山間人弄人,陰曹地府鬼搗鬼!嗚嗚嗚!嗚嗚嗚!”大龍傷心地嚎起來。


    “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不知是罵兒子,還是罵龔愛第的陰魂,俞世珍出聲罵了一句,摔開兒子的手,有些不耐煩了。


    大龍停住了哭泣,咬牙切齒地說,“你還強嘴!不勾走一個,我就不姓龔!”


    大龍娘頭上直起雞皮疙瘩,渾身好像被什麽緊緊箍起來似的:“好我的娃他大呢,你不要強了!娃這是犯病,他那時還沒到世上,如果不是鬼魂附身,咋能說得頭頭是道呢?”


    俞抓豹也打起圓場來,“俞主任,迷信這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俞世珍的心裏 “咯噔”一下,臉上不見了血色,但很快又鎮靜下來,“要啥,你快說!”。


    “你記著嗎?你殺死我後又割下我的人頭,懸在廟嘴上示眾。害得我到了陰間還是個無頭鬼,辨不清東南西北!”


    “那你說咋辦哩?”大龍娘問。


    “把我的人頭和屍體埋在一起!”


    “都是多少年的事了,去哪裏找你的人頭?”俞世珍耐著性子問。


    “就在小學圍牆邊上的那棵柳樹下。”世珍親自去那棵快要枯死的柳樹下刨了半天,真的挖出一個骷髏,隻得按照大龍說的,找見當年埋龔愛第屍體的地方,掩埋了。


    大龍睜開眼睛,看了看屋內所有的人,“我這是在哪兒?”


    他娘都快要哭出的樣子,“兒啊,你說,你是怎麽到你大爹家堡牆下的?”


    “……”大龍好像又失去了知覺。


    “你手中哪來的兩把殺豬刀?”


    “……”大龍的喉嚨裏傳出齁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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