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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發現懷孕那天起,惠萍的心情就沒有暢快一天。愧疚俞致祥為自己舍身擔責;愧疚柳老伯自告奮勇去公社批鬥大會挨鬥;擔心周繼愈被取消入學資格。當這些都成為過去時,她又不得不麵對來自世人的冷嘲與熱諷!


    長拉拉的十個月,不可能一直呆在家裏。不管人多人少,也是一家人,娘一人實在忙不過來。要參加改土造田,要參加大小會議,要幹自留地裏的活計,要去趕個小集,換來日常生活必須。她走到哪裏,那裏就有人嘀咕:“這是哪家的大姑娘,沒聽說出嫁,肚子卻憋縐縐的?”這是明知故問。


    “當年俞世昌能過萬貫家產關,卻過不了美人關,好端端的一個開明地主,因憐香惜玉死在了監獄。俞炳武也好不到哪裏去,和李曉梅偷情被開除了學籍。人跟種啊!”這是追根求源。


    還有更難聽的:“她是李曉梅的女兒呀,前院的水不往後院裏流!又是一輛‘公共汽車’!” 這是譴責。


    說話人故意神秘兮兮的,好像是怕惠萍聽見,又好像是怕惠萍聽不見。


    尤其是那些久經沙場考驗的中年婦女,每當惠萍走過後,總要指指點點,驗證自己的眼力:“看見了嘛,從身後看去,她的兩個屁股撅得高高的,就像沒有懷娃一樣,準生個男孩。”如果地上“嘩”地一下現出一條裂縫,惠萍準會奮不顧身地跳下去!


    正常懷孕的女人,肚子裏孩子是多麽的金貴啊!婆婆、娘、自己的男人一直嗬護在左右,想吃什麽盡力而為,可幹可不幹的活兒,給隊長說了再說,非幹不可的活兒,也由婆婆或者丈夫代替。細心的婆婆或者娘已經準備好坐月子的衣裳、頭巾、被褥、新生兒的用品。孕婦一個個把頭抬得高高的,活像一個戰鬥英雄,所到之處,人們投來羨慕的目光。是啊,十月懷胎不易,何況在鬆柏峪,曆史上長期處於邊關地帶,戰爭無情地戕害著生命,生命真是太寶貴了!這裏深厚的文化積澱中包含著對生命的渴望,對生命的珍惜,對生命的尊重!然而,對俞惠萍來說,這一切又是那麽的虛無縹緲,那麽的可望而不可及!


    聽見隻能裝作沒聽見,一腔的苦水向誰訴說?能給娘說嗎?娘的心裏一樣不好受,說給她隻能是舊傷痕上增添新傷痕。能給始作俑者周繼愈說嗎?他為此事失眠了好些時日,幸有俞致祥代他受過,瞞天過海,這陣已經當上大學生的他音信全無,斷然不會把不疼的指頭伸進磨口。能給致祥說嗎?致祥把一切責任一人扛,為了不讓棒棒隊的那幫人找她的麻煩,把自己釘在了“強奸”的恥辱柱上。知情者說他是替人受過,十足的瓜慫一個;不知情者說他是“不叫喚的驢更會踢人”!啊,現實遠比預計複雜得多!人情遠比想象詭譎得多!流言遠比真相傳播得快!


    惠萍那張白牡丹臉換上了另外一副容顏,白淨的臉上出現了蝴蝶斑,頭發枯黃,發梢開了杈。她穿著娘的那身寬大衣服,用白雁塔布將自己的胸膛、肚子束得緊緊的,走路時勾著頭,彎著腰。無奈肚子裏的小生命要發育,不管你情願不情願,胸膛、肚子仍然在一天天地鼓起來。


    曉梅不答應了:“惠萍,你這是做啥呢?那是個生命,要長大哩,要出世哩,像你這樣捂著蓋著的,能躲過人的眼睛嗎?誰愛說讓他說去,日子久了,說的人也就沒意思了。”


    “娘,你是沒有體驗過這種難受勁!我看見每一個人,都恨不得地上裂開一個縫鑽進去。說話的人言語尖刻,還在明處哩;不說話的人看我的那種眼神,才叫人不寒而栗呢!”


    “我的乖乖,你肚子裏的孩子不光是周家的骨血,也是俞魏家的後代!不說你爺爺,不說你爸爸,多少人在幫著你護著你哩!你說致祥背這個名,圖啥哩,差點上了批鬥會!你看你柳伯,胡子一大把的人了,多次掩護咱娘兒倆,又是為啥呢!還有你國璧爸,多年來想方設法,為的是讓曹娘倆少受些罪。在這個世上,好人還是多著呢!”


    還能說啥呢?


    預產期還有十多天,為了以防萬一,惠萍已經在家休息好些天了。鄉裏人的習俗,推磨可以順利生產。光線昏暗的磨房裏,被一個又一個的腳印打磨得非常光滑的磨道裏,惠萍一步一顛地走著。她一手握磨擔,一手歸攏著石磨上的麥粒,大磨眼塞著木拴,麥粒從小磨眼流入。為了防止麥粒出膛的速度太快,磨出的麵粉太粗,小磨眼裏又插上幾支掃把上折下的竹芒。莊家人就是這樣吃口白麵的!惠萍幫娘為自己坐月子推白麵,忽然一陣搜腸刮肚的疼痛襲來,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滾下來,劇烈的下墜感使她來不及喊娘,來不及卸下手中的磨擔,就勢倒在地上。“隆隆”聲嘎然而止,磨台上的麵被打落在地。


    聽不見“隆隆”的推磨聲,李曉梅連叫幾聲“惠萍”無有應答,趕到磨房時,羊水流了一灘,一個小男孩已經來到人世。已經昏迷過去的惠萍緊緊抱著嬰兒,臍帶仍然將母子連在一起。不知曉梅哪來這麽大的勁,將母子一起抱到女兒的睡房炕上。抄起一把剪子,剪斷臍帶,將母子倆分開。聽人說,臍帶留長些孩子的飯量好,斷開臍帶時,她將孩子的臍帶留得特別長。一切處理停當後,她走進廚房,忙活起來。


    兩天過去了,孩子既不叫喚,也不張口吃奶。曉梅抱著外孫忍不住親了又親,突然發現孩子的小嘴唇周圍黑黑的一圈。“小祖宗,你來到這個世上,就乖乖地長大,莫讓舅奶擔驚受怕!”


    曉梅請來季玉梅。玉梅仔細查看了孩子的嘴唇,又掰開手指頭,孩子的中指上有一根發黑的毛細血管快要伸到第一指節了,“他幹娘,孩子是四六風。”憑她的經驗,得這種病的嬰兒四天內有可能救過來,過了四天就麻煩,過了六天就沒指望了。玉梅把隨身帶來的艾絨研成艾炷,筷頭蘸鍋墨在孩子的手指、人中、肚臍眼周圍點出四十九個穴位。每個穴位 墊上切好的大蒜片,將艾炷放在蒜片上,再用香頭點燃一個個艾炷。換了七次艾炷,房裏的艾蒿味越來越濃,不見有好轉的跡象。


    致祥是在工地指揮部電話裏得知孩子出世的消息的。他來到工地醫務室,“蘆大夫,有個出生兩天的小孩不吃奶,也不叫喚,麻煩你能跟我去一趟嗎?”


    “誰的小孩?把你急成這個樣子,不會是你的孩子吧?”蘆大夫是北京協和醫院的大夫,響應毛主席“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的號召,來到故裏公社衛生院,待病人十分熱情,貧下中農請出診隨叫隨到。廣爺峽拱水壩開工後,他被調到工地醫務室。他是個文藝愛好者,小提琴拉得不錯,迷上了夯調,有閑時間就讓致祥教唱夯歌。


    “就算是吧。”


    “這算什麽話,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能說‘就算是吧’?”


    “我也說不清!”


    “看你唱起夯歌來大大方方的,原來你是個容易害羞的人!沒吃你的喜糖,就有小孩啦?”


    “嗯!”


    “是那天找你的那個俊姑娘吧?”


    “嗯!”


    “我說呢,那天我就覺著不對勁。你小子豔福還不淺呢!姑娘長得太俊了,工地這麽多的女孩子,沒有一個比得上她!”蘆大夫背著棕紅色藥箱,跟俞致祥步行了十多裏山路,翻過中山梁,來到世昌堡。他顧不得歇緩,聽診器在孩子尚未見天日的胸膛上來來去去折騰了大半天,“孩子是破傷風!”


    “有啥方子嗎?”


    “這娃感染了破傷風病菌,沒有辦法救治。”蘆大夫自恨回天無力,水也不喝一口就走人了。


    “玉梅嫂,你看我孤兒寡母,為這個娃,受盡了多少苦難,也連累了你的致祥。這下就指望你了!你想盡一切方子把娃搭救到世上,我下輩子就是當牛做馬,也要報答你們的恩德!”說著說著,曉梅跪在了地上。


    “他幹娘,你娘倆太不容易了。我也是針眼裏磨出一條命的,知道稀男欠女的滋味。隻要有一絲希望,我都盡力!”玉梅還是從娘那裏學的艾灸風症,第一個灸的是致祥,後來是親戚鄰人的小孩,一傳十十傳百,她的足跡遍布故裏河兩岸。但她隻能算作“遊醫”,時常被作為俞炳義的罪狀,但有了小孩的人家,還得請玉梅去診治。二十年的"地下"行醫經驗,使她積累了很多灸治風症的辦法,把一個個的患兒從死神那裏墜了回來。玉梅扶起曉梅,“致祥,你幹娘沒力氣,你來得正是時候。你舅奶當初教我時說,男人研得艾炷最好,你來研艾炷。”


    玉梅在艾炷裏加入少許麝香,仍舊是原穴位,每處換了八次艾炷。她看得真真切切,孩子的小嘴唇微微動了一下。


    兩柱香著光了,她又開始第三個療程,每個穴位都換了九次艾炷。還用陶瓷片摔碎後裂口處的獠刃,割破孩子的耳垂,讓鮮血流出少許,然後將孩子的兩個胳膊交叉放在胸前,反複將孩子的頭按到兩條放在一起的小腿上數次。孩子的小嘴唇周圍,出現一圈密密麻麻的小汗珠,終於“嗚哇”的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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