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奔原一招以退為進。


    流民們騎虎難下了。


    “今日我們固然有不對的地方,可是,你們村的那個人,他畢竟殺了我們那麽多人啊!我們,我們也是一時義憤,並非存心以怨報德……更不是忘恩負義。”


    有人為了挽回局勢,轉移話題指著不遠處的一地屍體道。


    那裏有被二十名獵戶保護起來的現場,屍體與殘肢中間,還站著一個雙手佇刀而立,青衫滿是血跡的許落,看著確實像是那麽回事——像一場屠殺的現場。


    “這是?”靜慧師太悲天憫人,眼皮闔了闔道。


    “這個我來說……”除了把織夏體質特殊這一點隱去,岑溪兒將包含織夏的話在內,神婆承認的事實在內,整個事情經過都完整的講了一遍,“所以,那些流民根本就不是我相公殺的,是神婆操縱那些……那些根本不是人。我聽相公叫他們屍傀。是神婆操縱屍傀殺了那些人。”


    這些話是她早就想說的,可惜當時情況,根本沒人願意聽她說話。而她自己當時,也亂了。


    事實上,就算她當時講了也沒用,因為那一刻,主題其實早已經被擴大,人們關注的點,早已經轉移,不在某件具體的事情上……那隻是一場亂世困境中長久壓抑的心理情緒的爆發,形成的混亂和對抗。


    此時這場對抗已經見了分曉,他們才又願意重新把關注的重點轉移回事情本身。


    當場不少人,包括靜慧師太在內,聽聞了岑溪兒超脫常識的敘述,再瞥一眼不遠處的那堆殘肢,都是忍不住的一陣陣驚懼、惡心和顫栗。


    餘下的人則急著尋找“替罪羊”,他們很快就都把矛頭指向了自稱神婆徒弟的那名婦女。


    回頭想想,在場流民突然才發現,自己最初似乎真的連事情真相都沒有去探究過,就稀裏糊塗的卷入了這場紛爭和對抗。


    很快就有人大致想明白了,自己這是被人挑唆利用了啊。至於那個人是誰,再明顯不過了,在場幾乎所有人,都是被她開場的一哭二鬧帶過去的。


    神婆後悔了,早知如此,她還不如最開始就鋌而走險搏上一把。


    可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她被人帶到了流民與出聖村兩方之間,幾千雙眼睛同時落在她身上。


    “既然降母婆婆是你師父,你又從一開始就咬定是出聖村的許秀才殺人,搶奪織夏……說說看吧,岑姑娘說的那些屍傀,到底是怎麽回事?”


    有人站出來質問。


    神婆心中打定主意,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從沒見過那些什麽屍傀,師父也從不曾同我講過。還有,你們怎麽就能認定,那些腐屍不是他們故意弄來的呢?”


    她說完指了指岑溪兒和許落。


    這無賴耍的,岑溪兒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反駁。


    “我先前在路上有看見許秀才跑過去,當時他身邊並沒有這些東西。”一名流民說道。


    “那難道你們見我師父身邊有過這些東西?”神婆反駁。


    岑溪兒想了想,冷靜反駁道:“那些腐屍身上的刀傷可以證明,是我相公斬殺的那二十餘具屍傀。而那十餘名流民身上的傷口卻不一樣,你們看過就知道,他們確實是被屍傀殺的。”


    岑溪兒說完,神婆腦中“嗡”一下,她被提醒了,自己其實還有可能爭取到最後一搏的機會。


    “好,那我想請出聖村各位村老,師太,還有諸位流民長者……我們一起過去看看。是非對錯,我要和這位岑姑娘,當場對質。”


    神婆終於還是決定鋌而走險了,她要把人都帶到山腳小屋下。那裏的山壁和地麵下,還藏著她近四十具屍傀。這些屍傀多是活人煉成,戰力猶勝剛才那些……隻可惜,當時不在迷困陣內。


    而之所以會造成這種結果,是因為神婆之前沒想到會有今天這樣的情況,更是因為,這些屍傀,本是絕對不能在流民們麵前曝光的——它們,是流民的親人骨肉煉成,時間不長,且麵目未經處理,依然可以辨認。


    現在她決意最後一搏,已經不在意這些了。


    “這樣也好。”當場眾人隻躊躇了片刻,以靜慧師太為首,便都點頭同意了,畢竟他們意識不到,在如今局麵下,還會有那樣的危險存在。


    一幹人往不遠處的山腳小屋走去。


    神婆寄身的那名婦女低頭跟隨而行,口中念念有詞。她看到夏穀也走過去了……抱著小織夏。岑溪兒就走在他們身邊,但是……她怎麽可能攔得住我?


    近了,近了……


    “停下來,你不能再走。”


    突然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道。


    “我?為什麽?師太與村老們都答應了的,讓奴家和岑姑娘當場對質。”


    神婆語氣無辜。


    她知道,身後春生的箭,就指在她身上,這是最後一個難題了,隻要能解決這個問題……屍傀暴起,搶奪織夏,阻攔追兵,趁機遠遁……這一切,都可以在犧牲四十具屍傀糾纏阻礙的前提下,於瞬息間完成。


    “怎麽辦?”春生心誌極堅,不中計,不聽人言,神婆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辦法。


    但是有人替她做了。


    靜慧師太見此情景,移步走到春生麵前,微微頷首,而後竟是一麵將胸膛抵在箭尖上,一麵伸出手來,握住了箭矢,“世事自有公道,善惡皆有報應。她固然可能有錯,但我們總要給一個分辯印證的機會,才好定論。少年郎你武勇正直是好,但切不可這般放縱殺念,一意孤行……貧尼怕你終有一日,迷途難返。”


    神婆興奮了,恨不得當場給這位道德高深的師太跪下磕兩個響頭。


    “愚昧。”春生心中鬱悶,罵了一句後震開箭上手臂,就要再次瞄準。


    不想,這位靜慧師太竟是咬著牙,張開手臂,挺胸隨箭而行……


    “昔日我佛不惜割肉喂鷹,終成大道。今日少俠若堅持要一意孤行,不惜妄殺,便先射死貧尼吧。”


    “即便是惡,即便是錯,我佛猶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說。她此刻既有麵對的勇氣,貧尼在場,就絕不能看見任意一人,枉送性命。”


    “我佛慈悲,……”


    老尼姑大概是連自己都被感動了,越說越來勁。


    神婆寄身的村婦始終躲在靜慧師太身後,她仍舊低著頭,但是嘴角勾起了一抹陰笑,終於,她把“控屍訣”最後一句念完了。


    “砰。”


    山腳土層炸開。


    “砰。”


    地麵土石崩裂。


    “砰砰砰砰砰砰……”


    四十具屍傀在同一時間,不同方向,突然暴起,厲聲呼嘯著,往同一處撲來……這裏有春生、師太、岑溪兒、夏穀、小織夏、神婆,一眾村老及流民長者。


    屍傀的數量極多,撲來的速度又極快……


    獵戶的反應跟不上。


    春生這邊,靜慧師太又還擋在弓前,射死她也無用……


    來不及了。


    誰都來不及。


    神婆眼神熾熱,興奮不已,腦中正做著下一步,帶著織夏翻山遠遁的準備。


    就在這一刻,已經佇刀僵立許久的許落,緩緩睜開了眼睛……


    此時,他的腦中正上演一幅畫麵,一名穿著獸皮的獵人,正獨自一人,手持一把長刀一躍而起,縱身劈向一頭足有小山般大小的遠古巨獸……


    這絕不是修士的戰法,這人,絕沒有半分修士氣息。


    但是……他好強。


    許落舉起了手中的刀,沿著腦海中的那道軌跡,一刀劈出……


    刀影如千重浪。


    腦海中,巨獸被獵人一刀斬斷咽喉,正緩緩倒下。


    麵前,四十具屍傀俱被許落一刀劈回,盡數當空斬殺。


    …………


    從屍傀暴起,到許落舉刀,再到屍傀被劈飛斬殺……


    這些其實都隻在一瞬之間。


    所有人呆立當場,張口結舌。


    “相公。”終於,岑溪兒說出了第一句話。


    “誒。”許落轉身,向她笑了笑,“剛剛嚇著娘子了吧?”


    岑溪兒咬著嘴唇搖了搖頭,“才沒有,溪兒早就知道,相公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岑溪兒想著,剛剛自己以為許落身死說的那些話,可千萬要找機會叮囑好了,別讓許落知道。


    兩個人在這“恐怖”的環境中情意綿綿了一陣……


    其餘眾人好歹是回過神了。


    “妖婦,你好生歹毒。”抹去額頭冷汗,一名出聖村村老指著那名婦女罵道。


    “險些全都被你害死……”流民中的一位長者也是跳著腳怒罵道,“妖婦,這下你還有什麽好說?”


    “爹?怎麽會這樣,這,這是我爹啊!”


    “兒子,我兒子……”


    “我夫君……”


    “孩子他娘……”


    流民中湧出來許多人,哭喊著,撲向那一地的屍傀……那是他們在南遷路上,流民營裏消失的親人,但看他們剛剛的身形,此刻流出的濃臭黑血,又哪裏還是他們曾經最熟悉的那個人?


    一切都再清楚不過了。


    “妖婦啊!你都做了什麽?!”


    “天呐,你師徒二人,好生歹毒!”


    流民們唾罵著撲過來,就要生撕了那名婦女。


    “不是我,不是我啊……我也不知道,我師父……降母婆婆,原來竟有這等可怕手段,竟這般作惡啊!”麵對突變,從希望到失望,神婆的承受能力和反應能力都確實不凡,婦女此時已是一臉恰如其分的驚駭、茫然、恐懼,還有無辜。


    她在爭取最後的生機。


    “神婆作惡,你是她徒弟,且今日又百般維護,幾次三番故意擾亂……你怎麽可能脫得幹係?”一名流民怒罵。


    “我……那你們又憑什麽認定了,遷怒於我?憑什麽證明,我有參與這件事呢?”那婦女與憤怒的流民分辯了一句,轉而麵向靜慧師太,倏然雙膝跪地,“求師太主持公道……此事,確是我師父降母婆婆所為,但我確實不知,更未參與啊!”


    靜慧師太低頭沉默著,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正在思考。


    “村婦無知,被那神婆蒙蔽,以致不辨善惡,今日更兩次險些犯下大錯……”婦女眼中泛淚,沉痛懺悔,“求師太收我於門下,賜予剃度,我願一世青燈古佛,追隨師太左右濟世救民,以贖我自身的罪,還有家師的孽。”


    出家?這個關頭,她竟想要拜師出家?


    “善哉,善哉。”靜慧開口了,事實證明,老尼姑內心其實“強大無比”。


    俗世佛門中人似乎都有一種思維,視將那些罪孽深重、惡貫滿盈之人引導懺悔,皈依佛門為一件很有成就感,功德無量的事。以至於江湖中常開有一個玩笑,說,別怕作惡,哪怕惡貫滿盈,殺人無數,到最後無路可走了,懺愧出家就好。而民眾聽聞這樣的典故多了,事未臨頭的時候,竟也都覺得,這是佛門慈悲渡化的表現,是合理的,可以接受的。


    靜慧師太臉上表情再次悲天憫人起來,看這架勢,別說是這村婦了,就是神婆本人跪在麵前,老尼姑也會滿心成就感的收下她。


    “善哉,善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佛門戶廣大,世間無不可渡之人……”靜慧師太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往婦女頭頂撫去,似乎還要安慰她一下。


    “放下屠刀,立地成……”


    “噗。”


    就在她指尖快要觸及婦女頭頂的一刹……


    頭沒了,突然掉了。


    “成成成成成成成……”


    這一把,饒是靜慧師太佛法高深,也差點嚇昏過去。


    老尼姑好不容易緩過神來,滿心成就感突然都落了空,克製不住扭頭瞪著橫刀而立,刀上猶在滴血的許落,嗔道:“你……”


    “善哉善哉”,許落收刀行了個禮,微笑道,“本人不善於辯說,不過湊巧知道怎麽最簡單直接去證明,她在說謊。”


    許落刀尖一指,眾人隨之看去……那婦女死後流在地上的一灘血,黑、濃、惡臭,與那邊屍傀一般無二……這哪裏是活人的血?


    果然是最簡單直接的證明。


    “善哉善哉,還有一句……這世上,死於廢話太多的高手、善人、高僧、師太……屍骨累累。”許落把刀一扔,“春生,這句你給我記住了。就你今天的表現,為師很不滿意。”


    “是,師父,春生死記,絕不再犯。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直接上來就一箭射死。”春生一臉慚愧,鄭重應道。


    “孺子可教。”許落說了句聖賢書上學來的話。


    靜慧師太看著,聽著……好像快暈過去了。


    “替師父看住這間屋子,還有這個村婦和那邊神婆的屍體。我先送溪兒和織夏回家。”


    許落拍了拍春生肩膀,轉身從夏穀手裏抱起小織夏,又一手牽了岑溪兒……回家。


    ***


    這章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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