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的後腿上了夾棍,沈大郎巧手做了個貓兒用的夾棍,拿布密密綁實了,大白頭先兩日還懨懨地藏在灶洞裏不肯出來,後來見好了,綁著棍子也跳來撲去的,一直拿嘴去咬那木棍,想把上頭的布咬下來。


    蓉姐兒見了大白斷腿的可憐模樣心疼的緊,不許它動,一瞧見它動就把它抱到褥子上,叫它躺在裏頭睡覺,偶有個蟬聲烏嗚勾了大白去玩,她就板著小臉,手指點著大白:“不許!”


    大白聽了這聲,喉嚨口裏嗚哩嗚哩,拖著腿還伏回褥子上,沈家人對蓉姐兒隻說大白幫忙捉賊,叫賊人一腳把腿給踹斷了,蓉姐兒心疼的不得了,拎著小棍子在家裏轉了好多天,一瞧見門外有黑影就喊。


    玉娘對大白更是盡心,怕它在褥子上臥著熱,到竹匠那兒央求半日,叫竹匠單拿竹條給它編了一方竹席子,同它睡的褥子一般大,放在上頭正好,大白甩了尾巴伏地陰涼處,連吃的貓兒魚都剔了骨頭,把肉切得碎碎的拌在飯裏給它吃。


    到大白腿腳靈便了,整個身子肥了一圈兒,抱在手裏鼓出一圈肉來,從竹凳子上跳上桌還輕巧,再往屋簷上跳,一個踩空差點兒掉下來。


    蓉姐兒抱了大白再去找舅舅:“舅,大白腿沒好,跳不上去呢。”


    沈大郎把它抱在身上翻來覆去的看,還是孫蘭娘走過笑一聲:“這樣肥,哪裏還跳得動呢,可不能再叫它吃了。”


    朱氏後頭來過一回,拎了各色禮物,布匹釵環一應俱全,都是給玉娘的,原還想拉了她的手說上幾句話,潘氏跟著門神一般在屋外頭杵不動,朱氏有多少話都吐不出口來,隻好賠上幾句不是,把自家的兒子罵個臭頭,說甚三杯迷湯下肚失了心智了,從來是老實本份的人兒。


    潘氏聽見差點一口啐到她臉上去,等朱氏走了,潘氏刮了臉皮進屋:“好不要臉,死的都叫能說成活的,老實,他要是個老實的,那橋洞下趴的王八都是不縮頭的硬直漢子!”


    王家送來的東西一概不要,全給了玉娘,點一點竟有十兩銀子,玉娘要把這錢給潘氏,潘氏趕緊推了手:“這哪裏能沾的,你且收好了,說句不好聽的,便是你尋著了親人,就能顧你的終身了?”


    話雖不中聽,道理卻是真的,玉娘被賣的時候才多大,這十幾年過去,家人也不知變得怎生模樣,也許還惦記她,也許早就把她拋到了腦後,尋不著是一說,尋著了就一定肯照拂她,給她說人家定終身了?說不得還得靠著自己,如今能攢著一些往後也好自家養自家。雅*文*言*情*首*發


    玉娘想跟兒媳婦學織綢,潘氏倒喜歡她有主意不靠人,又聽見肯於她三分利,意動一番把三分減成二分,玉娘原是奴身,做不得私活,她意思意思收上兩分一來算是壓製了她,不叫她以為主人家好說話就翻了天去,二是總也有個進項,有了這兩分利,手頭鬆快一些,好尋街坊打葉子戲。


    玉娘因了這樁禍事倒得了好處,思想一回也不覺得委屈,收拾好待臉上的烏青褪盡了,便日日跟著孫蘭娘去學織綢。


    秀娘走時把這屋子典了下來,如今不必給租子錢,還要收別人的租織機的錢,三邊全叫打通了,尋了個看更的,各家有綢機的也都置了搬在裏頭,一間屋子擺八張,三間通屋一共擺了二十五張,裏頭倒有二十張是秀娘的。


    她臨走把錢給了孫蘭娘,央她看管收錢,裏頭有一份算是給的傭錢,孫蘭娘既作得主,也學著樣弄了個帳薄,一筆一筆勾勾畫畫的記在上頭,擠出一張織機來給玉娘,叫她從打下手開始,一點點學起來。


    先不給她織綢,先學繅絲,收來的蠶繭在水裏泡發出來,一根根均平了紮成一捆,這是個水磨功夫,玉娘先是站著,站久了便坐著,一天下來連腰都直不起來。


    第二日還接著上工,忍了腰酸腿疼繅出一捆絲來,她做這些的功夫,旁人早早把一筐都繅好了,玉娘紅了臉,蘭娘隻寬慰她:“那是積年的蠶娘了,你怎麽好比,慢慢學著,就有手快的那一日,這些個哪有甚個機巧,不過就是做得熟跟生的分別罷了。”


    玉娘不著家,便隻有潘氏一人看著蓉姐妍姐,她跟陳阿婆兩個磕牙扯閑篇,四個娃娃挨個兒排著睡在竹床上,就在院子裏的陰涼處睏中午覺。


    夏日裏濼水家家都睡竹床,說是床其實並沒有床腿,又不似席子這樣薄,須兩個人抬起來,四邊都叫粗壯的竹杆圍起來,抬空了不貼地,上麵是拿細竹排起來的。


    天熱的一絲風都沒有的時候,便拿井水灑在院子裏,抬出竹床來睡在院子裏,開了門通風便是一夜好眠。到了大暑三伏,便把院裏的溝堵起來,從井裏打了水,地上薄薄倒上一層,不浸著人,竹床當作船那樣擺著,借了濕意好睡得涼快些。


    這時候天還未熱透,幾個娃娃卻愛在竹床上玩耍,就是跌到地下也摔不痛的,安哥兒跳上跳下,寧姐兒跟蓉姐兒拉手說悄悄話,妍姐兒最乖,搭著小被子已經睡著了。


    潘氏跟陳阿婆兩個坐在椅上說了會話,陳阿婆的店裏有人來打酒,潘氏也跟上去推自己做的小菜,寧姐兒眼皮都耷拉下來了,蓉姐兒卻還精神的很,眼睛一會看天上飄過去的雲,一會看屋簷上踏出去的貓。


    冷不丁的一道白影,她坐起來下腳趿了鞋子就要去追,還以為那是大白,想著大白好些時候都不曾跳到簷上了,怕它踩空了跌下來又斷了腿,從開的門縫裏跑了出去,才走了沒兩步,就被人一把抱起來,點著她的鼻頭:“你又自家跑出來?”


    眼睛笑盈盈,正是那個少年郎,一隻手托了她的背,一隻手點著她的鼻子尖尖,蓉姐兒也伸出一根指頭,點在少年鼻子上,張了嘴彎起眉:“你!”


    徐少爺眉頭一下子便開了,臉上帶足了笑意,拿手去撓蓉姐兒的胳肢窩,蓉姐兒笑的搖搖晃晃,哀哀叫兩聲,團了手求饒,徐家少爺忍不得“撲哧”一聲笑出來。


    他身上還是熱孝,本來極惹人的眼,可正晌午,不去做活計的人都在家裏歇晌,連船都沒泊幾隻,一條巷子全無人煙,他抱了蓉姐兒尋個陰涼處,試著叫她的名兒:“蓉姐兒?”


    “嗯?”蓉姐兒正拿手去勾他胸前掛著的玉牌,上麵串了綠瑩瑩的珠子作絲絛,打的結子她也從未見過,聽見叫她,把頭一歪,眼睛盯住少年郎的臉,好奇起來跟大白活脫脫一個模樣。


    少年郎就又笑,把她抱在懷裏顛一顛,又叫一聲:“蓉姐兒?”那日潘氏叫她,他聽的真切,叫得一聲見她又是這付模樣抬了頭,有趣的緊,拿手指頭去逗她,抱著軟綿綿的身子,見她身上穿的薄,鞋子還掛在腳上沒穿起來,知道是偷跑出來,一隻手給她穿鞋子,一隻手攏住她的身子,抱她坐在腿上:“你出來作甚?”


    “追大白,大白掉下來。”蓉姐兒複又擔心起來,點點屋簷上的翹起來的簷角,少年看見她上一刻還笑著,下一刻倏的收了笑容擰起了眉頭,笑的抖個不住,蓉姐兒聽見他笑也跟著“嘻嘻”笑起來。


    徐少爺抱了她一刻,聽見裏頭潘氏叫她的名兒,給她兩隻腳才套好鞋子,拍拍她:“去罷。”蓉姐兒還知道要跟他搖手,走到門邊了,身子進去了頭還探出來,一隻手衝他擺擺,這才縮回去了。


    “不是來送我,怎的繞到這兒,早同你說了,那賤人叫我趕跑了。”吳少爺搭了腿靠在船邊,懶洋洋的往嘴裏送葡萄,看見表弟來了,把腿一收,好讓他坐到自己身邊:“怎的,來看姑娘家?”說著挑挑眉毛,黑臉盤上全是挪揄的神氣。


    若是別個打趣禮哥兒定要生氣,可開口的表哥,他也不當真:“十年後倒是個俏生生的姑娘家。”說著也往嘴裏扔了個葡萄,在家日日受父親的氣,關了眼睛閉了耳朵他還要吵到跟前來,難得出來一趟不由鬆快起來。


    吳少爺剛要送到嘴邊的葡萄順著衣襟滾到腿間,他結巴兩聲,一拳頭砸在表弟肩上:“成啊,十年後這就盯上啦!”


    徐少爺一顆葡萄還沒咽進去,嗆得直咳嗽,喝盡了一杯茶才把噎住的葡萄順著喉嚨送下去,衝著吳少爺直搖頭:“連個娃兒你都能編排,敢情嫂子沒把你這性子扳回來。”


    新婚才一個月,正該是蜜裏調油的時候,吳少爺卻要去投軍了,此時並無戰事,他去投軍不過為著不願讀書,拿刀拿槍比捏筆不知容易多少,他把手作枕往後一仰靠著船舷,兩腿一搖一晃:“大丈夫當馬革裹屍還,這才叫真英雄,娘娘們們的吟詩作對,我可不幹。”


    徐少爺拆他的台:“你是叫舅舅舅姆念得煩了才想往外去,馬革裹屍,你到是掙上一頭戰馬回來。”此時去投軍全是當大頭兵的,哪有戰馬可騎,那些騎馬的不靠父蔭便是靠人頭。可若真有戰事,吳家第三代就隻得這一個兒子,又怎麽肯放了他去。


    雖無戰事,新皇帝倒是個尚武的,把那願投軍效力的都集在一處,各各州府記錄名冊,集在大營裏操練,不能殺敵出去剿匪也是好的。


    船家搖了櫓離了大柳枝巷子往清波門去,出了清波門便是去江州的水路,吳少爺便是從江州去往東台大營。


    吳家原來逼著他從文,書讀一筐忘兩筐,腦袋就跟漏鬥似的,師傅教一句就漏一句,氣走不知多少師傅,看哪本書都像是新的,得了這投軍狀就跟得了天書似的,瞞了家人報上名去,初檢竟過了,拉弓的力道也比旁人足得多。


    “叫我舞文弄墨不如到大街上敲鑼耍把式,你且等著,看我騎不騎個戰馬回來。”吳少爺做個劍指,似戲台上那樣搖晃起腦袋來,耍過之後又拍弟弟的肩:“你也莫急,姑父看著也不是個靠譜的,你隻在我家呆著,徐家自有祖父理論,真是脂迷了心油蒙了竅,這麽個爹,倒生你這個明白小子出來,全是靠了咱吳家的相!”


    徐少爺笑容一斂,想到家中兩個伯伯幾個堂兄弟都不是省心的,闔家俱是糟心事,把眼皮一垂,雙手規規矩矩擺到腿上:“我也不願走科舉這條路,可我不似你,眼前便隻有這條道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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