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姐兒曉得家中還有本錢能夠支撐,蓉姐兒再來時,便不肯收她的恩惠了:“家裏還有幾房下人守屋,水田奴仆都好出脫,破船還有三斤釘,咱們家船是沉了,總還能支得起來,等我娘身子好些,便坐船回鄉去,總不能叫爹,喪在異鄉。”


    陳老爺算起來是客死異鄉的,連屍首都沒能撈出來,落到江裏早就喂了魚,安哥兒一安頓好了母親妹妹,摸空了身上的錢,拿王家給的銀兩置了些團子粽子香燭元寶,請船把他載到江心,點起香燭燒過錫箔元寶,把團子粽子一並扔到江中,算是祭過一回。


    因是客死又是橫禍,想著好好念經超度一回,連餘下的衣冠都無,可墳塋總要安一處,再給點個安魂的長明燈,請人念幾卷經書,也算盡一盡兒女的心。


    寧姐兒拿三尺來長的絹,用黑線繡了一幅地藏經,當著人不好做這活計,夜裏點燈熬蠟針不離手,想著到爹靈前供上,隻盼無量罪業全在這經裏消去,背了人悄悄抹淚,不好跟親娘說,隻跟安哥兒念一回:“盼著爹能轉世投胎,別作那無主的孤魂。”


    原是客死它鄉的,俱要做個法事道場超度一回,由著和尚寫個疏碟,燒往陰司之中,閻王才好發文攝召,開五方冥路,過各方城隍土地,一路關卡渡口收了疏碟才放過他,好往濼水家鄉去。


    可陳家三個耽擱在此處,一來一回山長水遠,原是該回去再做道場的,又怕陳老爺獨個兒在水中尋不著回來的路,趕緊尋個寺廟,念一回經,又燒了些個紙船。


    俞氏時好時壞理不得事,這些俱落在秀娘身上,安哥兒跑前跑後的忙活,便是不立時作水6道場,也要念上幾卷經,簡單操辦一回。


    安哥兒當著母親妹妹不能流淚,跪在銅盆著卻哭起來,不獨給他燒了船,還燒了好些個紙錢,恐怕那些水匪的魂靈攔他爹的路,不放他回來。


    這些個王四郎想不著,秀娘卻想著了,安哥兒這樣早就往鋪子裏去,寧姐兒又拿針捏線的,為


    的便是掙一份些銀子出來,別個不論,這錫箔元寶總要自家人花錢買來陳老爺才能收得著。


    先燒城隍,再燒小鬼,各處都拿了,才有餘下的給他爹,安哥兒還捐了銀子,先給陳老爺點起長明燈來,等金陵事了了,再回濼水去,便是砸鍋賣鐵,也要辦個體麵喪事。


    安哥兒空手上了吳家門,也不說同王家認識,空口白牙的門房也不理他,站在門口幹等著吳少爺回來,吳少爺到下半夜才回,安哥兒早靠著牆迷迷蹬蹬了,聽見響動一骨碌從地下爬起來,拍了灰往吳少爺麵前“撲咚”一跪。


    吳少爺一驚,拿了馬鞭子叫下人舉燈去照:“我這兒又不是衙門,你有甚個冤枉去那兒擊鼓便是,跪在馬前作甚。雅*文*言*情*首*發”


    安哥兒給他磕了三個頭:“小人是百戶大人自水寨裏救回來的性命,好容易訪得大人住處,身無長物,便是給大人磕幾個頭也是好的。”


    吳少爺一聽這話,翻身下馬,走往進前,仔細一看倒認出他來,這一家子的船就在他們去剿水匪前兩日給撞沉了,因著是蘇浙一地過來的,那邊口岸還來了官報。


    吳少爺扶他起來:“你娘同你妹妹如何?可投著親了?”他們殺進去時,正瞧見安哥兒舉著椅子正砸水匪擋刀。知道兵丁殺來,那些個水匪隻顧自家逃命,搜羅些珠寶金銀,有的還帶家眷,有的連家眷也一刀捅死,怕女人家口鬆守不住,透出形貌來。


    這些個人質自然也不能留,進了屋便一刀一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安哥兒搶身出來,雖腿瘸著,手上還有力氣,守在母親妹妹身前,不叫人傷了她們。


    吳少爺當先進去,一槍結果了水匪,點一點死了十來個,活著的也各有傷殘,這小子不過十來歲,身上俱是血汙,母親妹妹他隻得抱一個,兩個全都人事不知,卻死活不肯叫人碰妹妹一下。


    他原想搭把手的,瞧著一個三十多,一個十多歲,便在五十來人裏點了兩個婦人,扶回船上去。餘下壯年男子俱被押回去,說起來自家都苦主受害的,進了水寨還能留得性命,也須得審問一番,看看手上有沒有人命。


    單安哥兒,因著他親見了同水匪博命,年紀又小,便放了他跟母親妹妹兩個去了濟民所,那五十人裏頭,有一半兒是水匪擄來的女人,年少的年長的俱有。


    在水寨裏頭不死,出來了卻尋死覓活起來,幾個兵丁哪裏守得住這些人,跟水匪無幹係的,本地若能投親,俱都放了走,這些個女人若能說得清家鄉的,也發了文叫人來領。


    吳少爺夜歸便是在審問那些個男子,恐怕有水匪混在其中,大堂上吵成一團,女人哭孩子鬧,說甚不跟著幹就殺兒子殺老婆,求看在這一麵饒過一回,日複一日吵得人頭疼。


    “親戚沒尋著,倒遇上了舊鄰居,由他家幫襯著,暫時安定下來,隻等著官府還歸了貨物,再往家鄉去安葬父親。”安哥兒人沒機靈在這上頭,卻有個好師傅提點,王四郎不出麵,叫了算盤點他兩句,便是學舌也能學得出來了。


    吳少爺聽了點點頭,順嘴兒一句:“那些個貨物沒這樣快點出來,衙門裏還在審案子,等那些個審完了,才能點物品發還。”說著摸一摸荷包,也不管裏頭有多少銀兩,扯下來給他:“這些個先拿著周濟,也好給你母親妹妹請醫問藥。”


    人手不足,好些時候沒辦過牽扯人數這麽多的案子,連他這個剛上任的百戶也坐堂到這時候,牢裏一氣兒給塞滿了,人咬人,狗咬狗,相互牽扯不清,還不知道要審多久。


    隻那幾個領頭的,已是板上釘釘的死罪了,等結了案往上報,這樣的案子必是三司會審的,最早也要等到八月,這才二月,等到秋審還有多半年,這批貨物扣著,便是能賣的到時候也隻怕是黴壞了,掌庫的知道這其中貓膩,哪有不早早動作的,到時那些緞綢綾羅,還不一樣樣的換了舊貨,原來值百金的也隻能賣出幾兩銀銀子去,這些個東西多半兒是拿不回來了。


    安哥兒直推了不肯:“如今已在鄰居家中幫工,並不是活不下去了,若養不活母親妹妹,還有什麽麵目去見我爹。”說著又下拜一回要走。


    吳少爺挑挑眉毛,心裏倒讚這少年是個有骨氣的,笑一聲說:“成罷,你隻說你住在何處,若有消息,我使人知會你一聲。”


    安哥兒作個大揖:“小人如今在王記綢緞莊上櫃。”


    這話一出口,吳少爺訝然:“王家,可是朱雀街的王家?”看見安哥兒點頭笑道:“那倒是巧了,那是我弟弟的親家。”原就打算幫襯著他,這回更要伸手了,王家不出麵,約是怕他為難,那一船貨隻餘下五六分,保不得全部,拿個一二出來先周轉倒是成的。


    問明了他如今住在王家,派了個小廝把安哥兒送回去:“天已經晚了,眼看著要宵禁,別撞上五城兵馬司的,叫人送了你去,有了眉目我還差人去尋你。”


    安哥兒又要行大禮,叫吳少爺一把攔了:“得了得了,男兒膝下有黃金,你跪我,還不如往後好了報償我呢。”說著扔了馬鞭子進得門去,在堂上坐了一整日,氣悶的很,見著別個來謝,心裏總是樂的,叫廚房燙了一壺好酒。


    熱辣辣的入喉,嗬出一口氣來,見著一個真心來謝的,倒把這些日子的鬱氣都發散了,正要往正房裏去,就見柳氏身邊的嬤嬤攔了他,腆著臉笑:“姑爺,咱們姐兒今兒不方便,您往那偏屋裏睡罷。”


    吳少爺也不疑有它,柳氏身上不方便,說甚個女人身上的髒血恐壞了他的氣運,從不讓他睡在正房裏,院子裏廂房也安排屋子,走過去見亮著燈,進門就見桌上還擺了酒菜,俱是他愛吃的,水晶蹄子,扒爛豬肉,坐定了下筷子,吃得一半兒,身邊有人添酒,抬頭一看,見是個穿了銀紅衣衫的丫頭。


    瞧著有些眼生,吳少爺看看她,又見屋子裏再沒別個,眉頭一皺,臉色一沉,筷子“啪”的拍在桌上,他生起氣來便跟猛虎一般,雙目一瞪那丫頭打著哆嗦,添酒的手都在抖,小盅兒灑了一半出來,擱下壺把就要跪下:“是夫人,夫人叫奴婢來侍候少爺的。”


    吳少爺眯了眼兒盯著這個丫頭,站起來一腳把桌子踢倒了,邁了大步往柳氏屋子裏去,她跟嬤嬤兩個正坐在一處,甫一聽見門響,倏地的丈夫就站在眼前,腰上還挎著刀,身上穿著官服,眼睛裏頭隱隱現著血絲,一聲驚叫還不曾出口就叫他給唬住了。


    “拿這麽個東西來塞我的嘴!便是要納,我也要納那清清白白人家出來的女兒,這一個,我瞧不上!”說著轉身就走,腳一伸踢倒了牆邊花架,大瓷花盆砸在地上,翻了一地的泥。


    這麽些年,兩個彼此過不到一塊,他便是再木知木覺,也曉得妻子同他並不親熱,又不似吳老爺吳太太那種客氣,他小時候睡在廂房,照樣聽見父母吵架,吳夫人的聲兒還比吳老爺高著些。


    柳氏跟他客氣,卻是真的客氣,她怕他,難道他不知道?心裏梗了一口氣,也不再往廂房裏去,連鬥蓬也不穿,到了馬棚騎上馬往外去。


    柳氏在後頭嚇得臉色發白天,一把扯住了嬤嬤:“這可怎麽好,再不能叫婆婆知道!”他這樣子跑出去,婆婆要怎麽想,她白著一張臉扶住床柱子站起來,一氣兒走到門邊,踩了一腳的泥,一院子的丫頭都看著她,柳氏隻覺得五雷轟頂。


    還是奶嬤嬤安撫住了她,把她拉回屋裏,也不叫人進來掃泥,拉了她坐到床上,柳氏腮上的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滾滾下落:“奶娘,我幫他納妾,他若不高興,換一個便是,我不嫉妒,他怎麽……怎麽還發這樣大的脾氣?”


    吳少爺帶了一口氣騎到花街,秦淮河畔不宵禁,處處燈火明家家脂粉香,他跟著同僚也來過此地,尋個瞧得過眼的把馬一停,下來就往裏走,那龜公鴇母見著他眼生,可對他這身官服卻眼熟,笑的嘴巴咧到耳後根。


    也摸不準他的脾氣,見他隻是一徑兒往裏走,臉上含著怒氣,使個眼色,請到雅間,出來一位穿紅衣彈琵琶的姑娘,坐下來不說話,兩隻素手不住撥著琵琶弦,也不敢唱小曲兒,隻一味的彈琵琶。


    教坊裏頭消息最靈,見著是位眼生的百戶,知道是新補上的,那一位的事兒,如今全城都傳遍了,見他坐著隻是喝酒,連眼兒都不掃過來,垂了眼簾抿抿嘴兒,把那調子一轉,忽的就金戈鐵馬,一曲《睢陽平楚》的戰曲從錚錚響在耳前。


    吳少爺這才轉眼過來,見這彈琵琶的女子通身火紅,連琵琶上都係了紅玉,偏素了一張臉,眼晴也不瞧他,轉調往上,穿雲裂石,如撕錦斷帛之聲。


    一曲既罷,屋子裏還似有金玉聲,吳少爺挑了眉毛,隔著燈火看去,眉目如畫,他把錢袋解下來,扔到桌上:“似這等曲子,再來兩首。”


    “謝大人除水匪之禍,今兒不論大人要聽幾支曲子,窈娘都贈予大人。”紅衣女子淺淺一笑,抱住琵琶低頭又是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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