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袍和尚先前還臉黑如墨鬥,這會又笑得眉飛色舞,瘋瘋癲癲,十足患了失心瘋,可那鵝蛋大小的麻雀不知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早已見慣不怪,不論和尚如何大笑不休手舞足蹈,都安然自若地停在掌心啄食穀物。


    樹影綽綽,穀物被啄食得七七八八,麻雀拍動翅膀意猶未盡,玩意深重地飛到那顆如鹵蛋光鮮的腦殼上,嘰嘰喳喳了數聲,像是在道謝又像是在叨擾和尚,最後歡欣飛回枝葉繁茂的樹叢上。


    黃袍和尚這才微微收斂笑意,抖了抖手,把掌心剩餘的穀物殘渣拍落,雙手無所事事地插入袖中,又抬首望向樹冠尋覓那隻麻雀的蹤影,穿林打葉落下的光圈有些刺眼,和尚便伸出五指遮去灼目的光線。


    宛若油紙傘般撐開的巨大樹冠,層層疊疊,樹冠與樹冠之間,鳥雀往來,偶爾有一兩片聞著了秋意飄零的枯葉,身在林間能聽到潺潺瀝瀝的水流聲,卻不見有溪流流過,可遍地的繁花婆娑搖曳,品種不分春秋四季,含括南北兩地,包羅萬有,儼然一副世外淨土的景象。


    和尚閑來無事,撿了塊被風吹至腳前的蘭花瓣湊到鼻前,細嗅品鑒,樣子陶醉不已。


    “前輩。。。”沉吟了許久,少年開口說道。


    正沉醉於幽蘭花香中的黃袍和尚,約莫是覺得適才碰了一鼻子灰丟了臉麵,有意無意轉過了身子,假裝聽不見少年的話語。


    “我有些話想問前輩。”白雲說道。


    黃袍和尚是那耐不住寂寞的寡婦:“說。”


    “我與前輩萍水相逢,可是前輩為何要出手相救?”白雲開門見山地問道。


    “如果老衲說是因為你在紫鳳樓外的那幾個銅板,你信不信?”黃袍和尚破天荒地沒有哈哈大笑,反倒一臉坦然。


    白雲不是七八歲的稚童,搖頭作答。


    “那出家人理應慈悲為懷佛光普世,諸如此類的荒謬屁話大道理,你小子更不會相信吧?”和尚放開了手掌,任由蘭花瓣在指間溜去。


    白雲不知該如何作答,一時間說不上話來。


    都說廟裏的禪宗高僧是看破了紅塵,放下了七情六欲慈悲普世的大佛。但眼前的黃袍和尚除了光頭和那身黃袍外,飲酒吃肉喜好女色,實在是看不出哪裏像六根清淨的出家人。


    “怎麽?你覺得老衲說得不妥?”


    黃袍和尚又指了指樹冠,說道:“你看,就如這頭頂的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這江湖還不是一樣的道理,北方崇道,南方崇佛,長江以南大廟小廟如雨後春筍,求神拜佛者千千萬,不勞而獲的事誰也想摻合一份,可哪些是真佛哪些是假神你分得清楚?你大可以試試隨便去一間廟裏頭,找個和尚跟他討些香油錢當路費,你瞧他舍不舍得,那些個王八犢子嘴上說著慈悲為懷普度眾生,其實嘴上都渾過了油,不就是惦記著那幾個香油錢,人前阿彌陀佛,人後大口飲酒大口吃肉。”


    和尚又說道:“你可有見過閑來無事愛把泥巴塗在身上的人嗎?和尚也是凡人,當然也不例外!”


    “能去幹如此無聊透頂之事的,想必普天之下也就隻有老衲一個了。”和尚聳了聳肩哈哈笑道。


    瘋瘋癲癲的黃袍和尚是何等眼尖之輩,一眼便洞穿了白雲內心的想法,斂了斂神色,竟頓生感悟道出了一句引人深思的禪理:“依老衲看,這佛啊,如庭前大樹,千枝萬葉,不離其根,心中有佛那才叫佛。”


    不知為何,白雲沒來由地想起了那位灰衣老僧,都說人之將死的時候,會看到這輩子最渴望看到的人或者事,而在襄陽郊外命懸一線之時,他又的的確確是看見了灰衣僧人的身影,那麽遠又那麽近。


    白雲神思恍惚,自言自語喃喃道:“師父。”


    “啊?”這次換黃袍和尚一臉驚訝:“你管叫誰師父呢?”


    白雲回過神,臉上有些許失落,答道:“沒什麽。”


    黃袍和尚好似懂得閱人心思的本領,哈哈笑道:“你氣海中有佛胎道根的氣象,感情你在拜入髻霞之前,曾是半個佛門俗家弟子罷?”


    “誒!那就巧了,老衲也是個和尚!”黃袍和尚喜出望外,又再次忽悠道:“想老衲縱橫四海數十年未曾遇過敵手,可恰恰少了個徒弟接過衣缽,其實老衲在紫鳳樓外說的都是屁話,你哪裏算得上骨骼驚奇,根骨極佳,但是呢凡事都得講個機緣巧合,老衲第一眼見你還算合眼緣,要不你就拜老衲為師罷,老衲把畢生所學傳授於你,也總比你在髻霞山上瞎摸瞎滾要好得多不是?”


    白雲想起在紫鳳樓外,這黃袍和尚曾誇過他天賦異凜,可這回又改了口風,便苦笑了數聲說道:“我如今已是跌入偽境穀底的廢人,武路恐怕是到頭了,又何德何能當前輩的徒弟,更何況我拜入了髻霞門下,髻霞對我恩重如山,白雲生是髻霞的人死是髻霞的鬼,哪有離經叛道背離師門的道理。”


    “玉不琢不成器,年輕人不經些風浪又如何成得了大器,如果遇到小小挫折便自信全無止步不前,老衲勸你啊還是早日回到髻霞山上,當個掃地道士混吃到老就得了。”黃袍和尚沒個好臉色地譏誚道:“隻不過是跌入偽境罷了,多大的事?還至於武路到了頭這般誇張?”


    “前輩你有所不知,我天資愚鈍,根基不穩,乃上了髻霞山後才開始修習內功心法,那會已經十一歲,早就錯過了習武的最佳年紀,單單是入天成境界就花了好幾年的光景,好不容易尋到了契機踏進入弦境,卻不料反倒被打入了偽境。”白雲重重歎了口氣,眼中無神:“跌入偽境就如墜入了深不見底的懸崖,要從偽境中重新爬出比躍境還難。”


    黃袍和尚幹咳了數聲,顯有地肅穆道:“小子,你知道老衲是幾歲開始習武的嗎?”


    白雲不知和尚此話的用意,搖頭作答。


    “三十一!”黃袍和尚淡淡地說道。


    白雲聽後,表情有些難以置信。


    “老衲今年已七十一囖。”和尚摸了把光禿禿的頭頂說道。


    “習武以來,老衲曾三次跌入偽境。”黃袍和尚頓了頓繼續說道。


    在說起過往舊事時,黃袍和尚目光跌宕。


    白雲的心底莫名奇妙地生出一股敬意,和尚說他三十一歲才開始習武,比傳聞中一夜化儒聖的連萬勝還要晚了六年,其中還三次跌入了偽境,他是如何走過來的?


    “隨老衲來罷。”黃袍和尚攤開衣袖,雙手負於身後,轉過身子往這片世外淨土的深處走去。


    少年目光滯礙,這片鳥聲嘈雜的茂林中其實格外的寧靜。


    __________


    窗外車水馬龍,人聲鼎沸,足足睡了三天三夜,白衣女子終於醒來,那張原本就冷豔的臉上少了幾分血色多了幾分蒼白,她緩緩坐起,驚覺正身在一間裝潢奢華的房間中,珍珠帳簾,楠木桌椅,而身上也換了一套幹淨的白衣。


    張雨若挪了挪身子把腳伸出床外,想要下床探個究竟,可忽地感到頭腦暈眩,心口發悶,一手扶著床架一手捂住胸口,火熱的痛感炙烤著五髒六腑。


    當啷,一件掛在床架上的美玉飾品落地碎作兩半。


    片刻後,房門急促打開,一素袍公子端著一碗湯藥匆匆走進房內。


    “雨若姑娘,你無礙吧?”素袍公子快步走到床邊。


    稍稍平複氣息後,痛感又如潮水褪去,張雨若微微抬頭,錯愕道:“是你?”


    “這是哪裏?”張雨若又要起身。


    “這裏是紫鳳樓。”素袍公子臉色大變,連忙阻止道:“雨若姑娘,你可千萬不能下床。”


    “為什麽?”張雨若說道。


    “在襄陽郊外你中了白蛇姬的冥魄毒,傷勢成蔭,雖然你用內力逼出了七成劇毒,但你強行突境讓那餘下的三成劇毒滲入了五髒六腑,好在雨若姑娘你經脈穩固,劇毒才沒有滲入心脈,不然後果不堪設想,但若是不能及時解毒還是會有性命之憂。”


    素袍公子把藥放到楠木桌子上,又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小盒子,說道:“我家族在京城地區做字畫生意,也常與西域打交道,這趟下江南深知江湖險惡,所以出門時帶了些解藥以防萬一,恰好這裏麵就有冥魄毒的解藥,在你昏睡的這三日裏,我每日都喂你吃一顆解藥,如今你體內的餘毒已清除得七七八八。”


    “可大夫說了在餘毒斷根前要悉心調理身子,七日內不可落地,萬一調養不好涉取了地寒之氣,那是會拉下病根子的。”素袍公子擔憂道。


    “白雲呢?”張雨若咳嗽了數聲問道。


    聽見張雨若咳嗽後,素袍公子急忙將調理身子的湯藥端到張雨若麵前,說道:“那一戰你負傷昏倒,白雲跌入偽境,好在一位老前輩及時出手相救,才化解了險局,後來那位老前輩又把他給帶走了。”


    “老前輩?”張雨若沒有接過湯藥,蒼白的臉上泛起濃濃的憂慮焦灼。


    “雨若姑娘,你不必擔心,那前輩是襄陽城中的和尚,他既然肯出手相助你們兩位,約莫是要做送佛送到西天的善事,指點白雲走出偽境。”


    和尚?張雨若疑惑道:“可是一位黃袍和尚?”


    “不錯,就是一位黃袍和尚,他還說七日之後白雲就會安然無恙地回來。”素袍公子說道。


    雖然當時張雨若昏了過去,但她隱約記得聽見一陣耳熟的大笑,心中念道:“莫非真是那個飲酒吃肉的黃袍和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劍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陳長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陳長安並收藏劍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