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揚州城時已是傍晚,白雲馬不停蹄地往那座佛光普照的山嶽趕,紅衣女子的突然出現讓神經繃作滿月弓弦的他心神渙散。


    多思無益,思緒神遊飄忽之際已行至木如山下,白雲百感交集,佛家曾有一位僧人不遠萬裏,不知踏遍了多少土地,踏破了多少對草鞋,一步一步走到西天,曆盡七七四十九劫九九八十一難,終於取得大乘佛法普度眾生,此謂佛。


    此時此刻,白雲的心境與那位取得大道佛法的佛門高僧如出一轍,尋尋覓覓踏荒萬裏終得極樂淨土,白雲略有所悟,這約莫便是天下和尚為何斬去七情六欲,求五根清淨修佛法禪道的緣故罷。


    木如山上,有一條石板鋪砌的山道盤伏山巒直通山頂,平日裏有數不清的揚州香客不辭勞苦攀山上香添香油,有求家和平安、有求生意興隆、也有求添子添福,每當卯時清晨鼓聲漫開的,木如山上香客如雲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更有為了上頭柱香爭破頭的虔誠香客,可到了申時以後木如山上那座天下第一佛寺便開始閉門謝客,即使是三跪九叩千辛萬苦爬上木如山,晚了一刻鍾的添香香客,一律皆是明日請早。


    申時往後,木如山乃至整座木如寺才又變回了耳根清淨的佛門清淨地。


    有謗佛者說,木如寺既然是萬人敬仰的大佛門,那就好好專研你的佛門道法,為何還要開放佛門聖地,讓凡夫俗子添錢上香,莫不是天下第一佛門浪得虛名,被豬肉肥膏蒙了心思依仗名頭坑蒙香油錢,養著山上一群肥頭大耳的禿驢。


    後來木如寺主持一句話,便讓這些煽風點火看熱鬧的謗佛者啞口無言:‘佛禪之學,該普渡眾生,而非閉門造車,木如寺斂天下香油,卻散向天下苦寒,因果循環,緣起緣滅,一切皆佛緣。’


    木如寺坐落於長江南北交匯的木如山上,山腳下有一座比敦煌大佛還要巨大,高愈數十丈的如來坐佛,麵相慈悲含笑,恍如低眉笑語觀世人眾生相,佛像直通木如山山腰,雙手合十坐南望北,乃木如寺開寺之初便已建成,當初不知花了木如寺多少功夫才開鑿而成。


    夜幕籠罩,萬籟俱靜,整條木如山的石道上點起了千盞青燈,當下乘風浮搖,燈壁輝煌,恍如極樂淨土,佛光普照。


    修道之人若是在鬧事長街展露拳腳,在常人看來太過於驚世駭俗,更何況此趟江南之行,本就不能如此招搖過市,因而從髻霞山到木如山白雲大多數時候都是徒步趕路,唯到了人跡罕至的地方才敢飛掠趕路。


    白雲趁著四下無人,乘風掠上石道,往山頂長掠而去。


    衣袖生風,白雲掠過之處,青燈一霎黯淡又驟然重新亮起,千盞青燈皆是如此,猶如浪潮起伏之景,從山腳跟隨著少年的身形一路蔓延,遠遠看去壯觀至極,引得佛門青燈“塵埃飛揚”。


    沿石道掠至如來大佛的頭頂,恰好到了整座木如山的半山腰,白雲忽地發現石道的前方有一個人影。


    待掠近一看,白雲才發現這個人影亦是寺中的僧人,便以為是木如寺中那料管青燈的僧人,於是驟停飛掠的動作快步跟上那個身影。


    “法愚?”白雲看清了那個人影後,吃驚地說道。


    石道上緩步登山的清瘦和尚聞聲轉過身子,他雙手合十,麵露喜色道:“白雲施主?”


    白雲驚喜交加,三步做兩步追上和尚。


    “你怎麽在這?”白雲難掩心中的激動道。


    長江一別,白雲乘船南下,而為觀眾生相遊曆萬裏的法愚堅持要用腳走完餘下的路,卻搶在的白雲的跟前先到達木如寺。


    法愚雙手緊緊.合一,笑道:“你忘了臨別前我與你說過有緣再見嗎?”


    “你一路徒步,怎麽比我走得還快?”白雲好奇地問道。


    “你乘船是走,我用雙腿一步一步也是走啊,隻不過形式不同,你以為乘船比走路快,而我以為走路比乘船快,迥然不同又異曲同工,其實無論是乘船還是走路,皆是為了去向木如寺的方向,至於快慢則是見仁見智。”法愚和尚緩緩分開合攏的手掌,雙手下垂貼著灰衣僧袍。


    白雲欲言又止,長江一別之後才頭一回打照麵,法愚卻與自己論起了佛學禪語,一時間搭不上腔。


    法愚輕抖灰衣長袖,嘴角歪歪斜斜,露出一個笑容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其實小僧是抄近路回來的。”


    白雲隻覺得哭笑不得,想不到法愚這個比自個還要榆木的榆木腦袋,竟然學會打趣玩笑。


    一身破舊灰袍如同被塵土泥濘染上了好幾遍,年輕和尚卻樂得舒心,可細細端查手執木劍少年後,兩條濃如墨鬥粗如闊劍的眉毛湊成一團,不可思議地反複打量著白雲。


    “你入了入弦上鏡?”法愚目光閃爍,驚訝不已地問道。


    白雲點頭道:“不錯,與你一別後我屢遭奇遇,誤打誤撞竟讓我爬上了入弦上鏡。”


    “阿彌陀佛。”法愚目中的光芒隻停留了片刻,雙手又合十行禮,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重複著臨別前一晚在篝火對邊上的話:“小僧早就說過,你在長江那一善舉,不顧個人安危以螻蟻之力救芸芸眾生,不遜佛祖割肉喂鷹,乃普度眾生之大善,定是因此感動了蒼天,故而佛祖為你指出一條敞亮大道來。”


    白雲正欲反駁卻張嘴結舌,想到法愚和尚癡迷佛禪,隻是輕輕一笑而過。


    “阿彌陀佛,回想當日你螳臂當車,阻止客船傾複,小僧從南到北又從西向東,走了上萬裏路,看遍了芸芸眾生相,卻獨不見如你一樣棄小我取大我的大無畏相,等回到寺中,小僧定要向師父講及你當日善舉,讓他老人家為你誦經三日積攢功德。”法愚又轉過身,朝山頂一拜。


    法愚抬起腰後,望了眼深邃的夜幕,笑容燦爛道:“走罷,時候不早了,我們趕緊上山吧。”


    木如寺在山嵐深濃的木如山頂,虎踞於險峻起伏的山巒峰角間,才至山腰便能望見山頂氣魄恢弘的廟宇樓閣,兩人又沿石道走了約半個時辰才登至山頂。


    佛寺的整體與南方朝陽式的佛寺建造截然相反,一律是坐南望北,先入眼的是一處供香客駐足添香的萬佛坪,坪台中央是一座插滿香根的紫砂香爐,此時爐上有三根粗壯如腕的長香正默燃,香霧嫋嫋,環繞著坪台飄而不散。


    緩緩走入深處,寺內古樹參雲,綠蔭遮天,深感清亮透徹,白天喧囂嘈雜的廟院此時隻有涼風輕搖,清淨至極。


    除去恢弘的建築群,佛寺的主殿是一座七層樓閣,共計窗戶大大小小一百零八扇,可一律緊閉,並無一扇敞開,樓閣內皆點上了數百盞青燈,宛若天上琉璃宮闕坐落凡塵。


    有清風入樓,九層樓闕的數百盞青燈從矮到高,從一層到七層,依次微微浮搖,仿似仙境浮生,玄妙神乎。


    法愚本想帶白雲到九層樓閣一覽樓內風景,也好找師父替白雲問一問他的同門如今身在寺中何處,可樓閣內除去搖曳的青燈空曠無人,便又帶著白雲繞過主殿,來到木如寺的後院,與萬佛坪上佛廟閣宇相比,木如寺後院的風光相形見絀,雖然說不上有多寒磣,可要是扯上天下第一佛門這個頭銜,就顯得格格不入了。


    恍如尋常人家的簡樸白牆瓦房,便是這座有著天下第一佛門美譽的木如寺後院,瓦房內燃著昏沉的油燈,有喃喃低語的經文朗誦聲從屋內傳出,約莫是屋中僧人在誦經靜修。


    白雲好奇地張望著四周,木如寺後院中除去一排排條理齊整的屋瓦,還栽種有許多讓人心神曠闊的花花草草,法愚對寺中僧人的夜修見以為常,步履均勻地穿過屋瓦,並未有多上心,他的心思都放在那些平日裏被寺中僧人悉心照料的花草上。


    “比我離開時要茂盛了些。”法愚的手指輕輕拂過一片菩提樹葉,自言自語地說道。


    “可又比我離開時要枯黃了些。”法愚搖頭輕歎道。


    “當下正是深秋時分,節氣濃厚,花草凋零枯落是常態。”白雲解釋道。


    木如寺的樓宇雖與南方建築的格局相仿,講究上卻又與尋常南方建築大有不同,南方建築一律坐北朝南,涉光迎朝,可木如寺的建築皆為坐南望北之勢,平日背陽擋光,花草生長難免會有些不如人意。


    繞過經文聲叨叨入耳的僧寮,法愚領著白雲來到一處僻靜小院,院中的屋舍與木如寺後院的白牆瓦房一樣,簡樸素雅,卻多了一個幽靜閑逸的小院,院中擺滿了盆景花草,院子的東南角落被院子主人開墾出一處良土,栽滿了盛開綻放時千般姿態的晚冬美人梅,可此時正是深秋氣節,樹上不見有梅花盛放,隻有光禿禿的枝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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