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寸尺,李峰忽地猛回過頭,目光射向那條深不見底的油桐花官道。


    與此同時,萬象觀首席大弟子周慕雲也轉過了頭,眸子中藏蘊著難以言喻的訝然。


    不明所以的眾人順著李峰的視線望去,也幾乎在同一時刻感受到一股寒風肆虐而過,暴雨過後幹淨如洗的油桐花官道無風起浪,無數從枝頭飄落的油桐花瓣勝若隆冬飄雪,紛飛落英,濕漉漉的泥濘地麵如積雪消融,在寒風掠林的一刹幹燥平整,如此驚世駭俗的畫麵呈現於眼前,就連李峰也不禁皺起雙眉。


    黑暗之中,沒有滾滾如雷的馬蹄聲,也沒有殺聲四起的彌漫硝煙,隻有一位眉發皆白的蟒衣宦官,他從令人窒息的黑幕中緩緩走來。


    在客棧的四麵八方,一撥趁夜潛行的佩劍飛魚衛,形如貼簷蝙蝠漸漸靠近,其實李峰對此早有察覺,隻不過在他看來那些讓天下重犯聞風喪膽的東廠虎豹,尤不及那位從黑暗中踩罡而來氣定神閑的蟒衣宦官。


    魏忠仁,一個何其巍巍英挺的名字,卻叫天下君子談虎色變,這位官居二品執掌東廠事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權閹,不僅奉皇帝之命手執生殺權杖,傳聞更是太封上境的大能高手,長安城中那座偌大的紫鑾金殿之所以能密不透風固若金湯,多次將江湖潮湧擋於牆外,除了守衛森嚴的禁衛軍,少不了這位臭名昭著的權閹功勞,故而深受當今梁帝恩寵信任,禦筆賜名九千歲。


    不僅如此,魏忠仁手下的東廠飛魚衛大名貫耳,自幼年便擇優細選胚子璞玉,精心飼養成為皇宮鷹犬,皆乃入弦上境之上的高手大能,誓死效忠梁帝一人,即便是放在當今江湖,也能撐起一片不容小窺的天地。


    傳聞當初梁帝趙智衡初登皇位,不知多少風骨巍巍不曉得拐彎,指著趙智衡腦袋吐唾沫星子的讀書人,以及蟄伏江湖觀望亂世降臨,以圖一番黃圖霸業的綠林好漢,皆死在這位殺人不眨眼的權閹手下,連萬勝三入長安兩回不見真龍無功而返,全因這位蓋世權閹“從中作梗”坐鎮皇城,一時間傳為美談,可讓他始終耿耿於懷的是,那白衣儒聖在第三次入長安之時,竟無聲無息避過了他這隻人貓布下的天羅地網,輕而易舉地摸入天子枕殿,與梁帝麵麵相對不過百步之遙。


    身為大內總管負責大內安危的東廠廠公,這無疑是天大的恥辱,幸虧皇宮之內有聖人壓陣,這才使得那白衣儒聖落荒而逃,要不然梁帝若少去一根汗毛,饒是貓有九命亦無濟於事。


    雖然隻是虛驚一場,可拱衛皇宮的最後一堵屏障卻因此而露出了馬腳,雖說在事後梁帝並無多加責備,隻是發自肺腑地感歎了一句“天罡之高,太封過猶不及”,讓他嚴整大內防


    衛,往後多加上心便是。


    天子念及舊情既往不咎,可這位權傾天下的大內廠公卻問心有愧,自行領罪辭去大內總管一職,並打算將東廠托以後來居上的入室門生告老還鄉,殊不知梁帝隻許他辭去大內總管的高帽,卻不許他告老歸田,言道“魏總管乃朕左臂右膀,倘若歸田故裏,無異於斷朕一臂”。


    皇恩浩蕩,魏忠仁知恩流涕,立下了毒誓“生乃皇門犬,死乃趙家鬼。”,不久之後,待餘波風平浪歇,梁帝親自下旨令魏忠仁重領大內總管一職,有人說魏忠仁大奸似忠,演了這麽一出大龍鳳,博得梁帝推誠相見言聽計從,也有人說魏忠仁赤膽忠心,視權勢如糞土,一心隻為大梁嘔心瀝血,比起開國名門先烈過之而無不及。


    蟒衣宦官走出了黑幕,耳畔的兩道霜鬢迎風亂舞,兩簇低垂白眉雙飛入鬢,這位年逾五旬出頭的當世權閹,卻已是一副花甲老人鶴發童顏的容貌。


    蟒衣粉紅霏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起伏,平靜得好似一麵鏡子,與世人口中那位聲名狼藉亦忠亦邪的無情人貓有天淵之別,或許是有意收斂氣態的緣故,往日那種毛骨悚然的陰鷲氣態無根可尋,若不是身上那件蟒衣宦袍,簡直就與尋常家翁沒有區別,不過細細尋辯,仍是能從他的骨子裏頭找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陰狠,這種殺人不眨眼的淩冽氣度似乎與生俱來。


    說起這位的權閹身世,夜裏頭淘聲大哭的三歲孩童亦會息淚止啼,魏忠仁本不姓魏,在淨身入宮前本是江淮一帶小有名聲的讀書人,姓高名力石,本來應是仕途亨通錦程萬裏的命數,可老天爺似乎見不慣這世上的天縱之才一帆風順,原名高力石的魏大總管被無辜牽涉入一場流人謀反案,一些早就眼紅他才華之人紛紛落井下石,有甚者更是一擲千金偽造證據,賄賂當初主案的高官大員。


    雖然高力石在這場的謀反案中保住了性命,卻被判處閹割極刑,堂堂一屆書生落為裏外不是的陰陽人,雪上加霜的是,他家裏頭的婆娘在他淨身以後守不住活寡,與他平日吟詩作對的狐朋狗友暗地下行雲雨翻覆,曾風華正茂的高力石徹底淪為笑柄,可他從來就不是不講事理的人,妙齡守寡禁不住情欲在所難免,他並沒有責怪他那位不守婦道逾越底線的妻子,隻是告訴她事不過三,雖朝廷明令規定閹人不準當政入仕,但他卻堅信是赤金總會有發光日,於是攜家眷北上。


    高力石藉著一身才華被當時的大貂寺高福延收為義子,他那位義父當時的權勢絲毫不亞於如今他,同為大內總管手掌生死大權,兩人一見如故,高福延有意安排他進入宮門,隻不過因流人一案他這輩子的前程算是到頭了,饒是高大貂寺亦無


    計可施。


    高力石一夜白了頭,而他那位不安本分的妻子偏偏在這等風口浪尖上有違婦道,把外裏頭看門的漢子勾引到床上去,高力石卻出乎意料地視若無睹,後來梁帝出巡長安城,有一清秀男子背負荊條,提著一顆血淋淋的頭顱穿過主街,一言不發地跪倒在梁帝的車駕前,梁帝問他何故,他道清了來龍去脈,殺妻求官,梁帝欣賞他的坦蕩與氣魄,竟破天荒地許他入宮收作左右,為他平反當年流人之亂的罪名,並免去他殺妻之罪,賜名魏忠仁。


    飽經風霜的人身上都蓋著白雪,自那以後,這位權閹的骨子裏頭便多了一份‘與生俱來’的陰狠,寧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


    世人皆知這位隻手遮天的大權閹,在太封境停境二十載,不曾有過踏足天罡的跡象,那他到底是如何造就出眼前這副驚世駭俗的景象?


    這個疑惑連萬象觀首席周慕雲亦百思不解,更莫要說境界徘徊在入弦境的飛來峰眾人了。


    一直以青峰駐地的李峰卻是洞若觀火,那隻人貓跳出了太封境的泥澤,卻落入了天罡偽境的深淵。


    蟒衣宦官看似一步一腳印,可身形卻好似一縷紗簾飄過,一呼一吸間便來到了客棧前,他微微頜首與那位兩肩出塵的男子對望,視瞠目結舌的眾人如不見。


    同一刻,周遭竄出一撥伺機已久的飛魚衛,飛來峰眾人麵麵相窺,就連境界不容小窺的周慕雲也微微吃驚,竟沒察覺到這撥大內虎豹接近的蛛絲馬跡,想必當中定有太封境以上的大能出手遮蔽痕跡,又想起不久前曾尾隨其後打探虛實的那撥飛魚衛,後知後覺是同一撥人,不由得背脊發涼。


    這些形如鬼魅來無影去無蹤的飛魚衛,此時卻如泥塑佇立,將眾人圍了個水泄不通,一律按住腰間佩劍蓄勢待發。


    蟒衣宦官緘默不言,讓人一時半會弄不清他的來意,他與李峰對望了數息後大袖一揮,指向風雨之後一片狼藉的客棧,白雲與林學書心頭一沉,他倆早早就見識過這些飛魚衛的手腕,心裏頭不約而同地冒出一個念頭,這蟒衣宦官是誰?他該不會是想栽贓嫁禍罷?又不禁聯想起飯市時辰這撥飛魚衛若無其事經過的畫麵,難不成這是一場處心積累的陷阱?


    那撥氣態威嚴的飛魚衛在蟒衣宦官的指使下,如寒風穿堂,身形靈動地從四麵八方竄入客棧。


    蟒衣宦官微微撥開垂至臉頰的白眉,邁出步子走近麵無表情的李峰。


    “落塵八劍,李峰。”蟒衣宦官忽地開口說道,每一個字的語調都極其用力,像是烙在胳膊皮肉上的牙印。


    蟒衣宦官的雙眸之中,仿佛倒映著一個年少模樣的清逸男子,手執一柄青鋒劍,在人潮之中冷眼旁觀。


    當年流人之亂,蟒衣宦官被壓赴刑場,在旁觀的人潮之中,他發現了那個清逸男子,兩人曾在不久前秉燭夜談,遊曆江淮的李峰與他討教學問,他則與李峰打聽江湖上的光怪陸離,兩人酒逢知己千杯少,喝空了酒窖裏頭的酒,他自以為與那位清逸男子結下了深厚的情份,可他喊破了嗓子哭破了喉嚨,卻不見那男子出劍相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壓進刑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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