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不知連著下了幾日, 紫宸宮前的白玉台階在朦朧雨中散發出溫潤潔白的光,宮宇都被湮沒在浩瀚水汽中, 遠遠望去仿佛懸於雲端的天上樓閣。


    大雨瓢潑而下, 衝刷過玉壁上盤旋升起的鳳紋,鳳鳥尾翼處掉落下一塊灰白色,隨著雨水不斷衝刷,露出縫隙中細長的暗紅色,那鳳鳥如同被水汽蒙上了一層死氣, 透出不詳的衰敗氣息。


    如果有人此時鳥瞰這座巨大的宮宇群落,會發現長安好似一片海洋, 翻湧的波濤頃刻間就能將殿宇吞噬。天空中隱約穿來沉悶的雷聲, 茫茫大雨中,卻能看見一隊人馬從午常門向著皇宮一路行來。


    宮侍從被雨水淹沒的長廊走疾步穿行而過,齊王楚昫從桌前起身, 看了看窗外的雨勢,眉頭微微皺起。宮侍們身披紅紗,原本是極為喜慶的色澤, 此時被水汽浸濕,不像原來那般鮮豔亮眼, 卻像是血痕般,在地上拖出一道暗色水跡。


    不知為何,她見著這一幕,心頭重重一跳,頓時心緒亂了幾分。


    忽有親信來報, 附在她耳邊細言了幾句,楚昫精神一振,忙道:“人呢,現在到哪兒了?”


    來人顧不得抹去臉上雨水,道:“已經入宮了。”


    楚昫喜上眉梢,也沒過多久,宮人們簇擁著一人走來,那人踏入宮殿,摘下罩帽,眉目俊秀,光華自成,眉宇間卻透出長途跋涉的疲憊來。


    她要行拜禮,楚昫連忙扶住她,嗔怪道:“四妹何必如此多禮呢,快起來罷!”


    “禮不可廢,”那人堅持道,“何況二姐就快.....,身份有別,臣妹不敢逾越。”


    她不顧楚昫的阻攔行完了大禮,楚昫表麵上如常,心中喜意更甚,引著她落坐,言語中也多了幾分真心實意,道:“四妹此行辛苦了,雲州的事也算是完了吧?”


    楚晙伸手在袖中摩挲了一番,取出一個銀盒來。那盒子樣式極為普通,楚晙卻十分謹慎道:“皇姐請看。”


    銀盒子中發出哢噠一聲輕響,楚昫心中一跳,不知為何又想起那被雨水浸濕的暗紅色輕紗來,她以為會是什麽暗箭之類,險些便要叫護衛,但楚晙低眉順目,長發垂落,怎麽看都不像是會暗算她的樣子。她不願在未來的臣屬麵前失了氣勢,背挺的筆直,硬生生忍了下來。


    盒麵旋轉上升,如蓮花般層層綻開,花蕊處往上一拖,露出一顆鮮紅的珠子來,那珠子中華光浮動,好似九天之上墮下的星辰,在空中蕩出水紋般的炙熱紅光,華光璀璨,頃刻間照亮了桌前。楚昫被驚的說不出話來,伸出手去挪動這朵銀花,這才發現每一片花瓣上都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咒紋,隨著花托中珠子發出的光而微微閃動,她緩緩地呼了口氣,小心道:“這便是那命丹?”


    其實這話是多餘,她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楚晙頷首,將那花輕輕轉了一個方向,花托下沉,花瓣合攏,裹著這稀世奇物變做再普通不過的模樣,她雙手捧著銀盒道:“正是此物,獻予皇姐。”


    楚昫還未掌握權勢,卻在她恭敬的的言語和態度中先一步體會到了這美妙的滋味,這感覺讓人有些飄然。但她畢竟是明白,越到這個時候越要冷靜,萬萬不能被迷了眼。銀盒子擺在桌中間,誰也沒去碰,楚晙低頭看著銀盒,肩微微聳著,顯出頹廢憂鬱的氣質,楚昫看不清她麵上的表情,思索片刻緩緩將那隻盒子推向她的麵前,道:“既然是四妹的功勞,孤做姐姐的怎能輕易奪了?”


    楚晙聞言抬頭,楚昫緊緊盯著她,連一絲微小的情緒都不放過,道:“那便勞煩四妹,將此物獻予母皇罷。隻是要請四妹在母皇前麵多多美言幾句了。”


    楚晙隻道:“是,就如皇姐所言吧。”


    她仍是將信將疑,麵對這唾手可得的功勞,她始終懷著幾分疑慮,不敢完全相信。倘若冒然獻上,萬一出了麻煩要如何是好?她心中千念萬轉,想來想去不如踢給楚晙,若是降下罪責也與她無關,還賣了她一個好。她心中憐憫而鄙夷地看著這個四妹,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使得她不容楚晙拒絕,不等她出聲便道:“你先在外宮歇歇,孤這就遣人為你通報。”


    楚晙低低地應了,濕漉漉的長發掩住了她臉上的表情,無力抗拒的示弱口吻與她眼中的戲謔截然相反,她收起東西,在宮人指引下向著宮殿深處走去。


    玉霄宮中。


    女帝半躺在床上,癡迷地看著花托上的命丹,火紅的暖光染上她蒼老的指節,她遲疑片刻,終是召來術士,讓宮女捧著銀花走下台階給她們看。


    那珠子果真不是凡物,光華流轉間灑下一片光暈,隨著宮女走動綻放出明亮的光來。其中一人長袍飄飄,雙目如炬,氣質不凡,舉手投足間有種說不出的韻味,將她清晰的與其他人劃分開。她上前一步,閉著眼默念了幾句,喜悅道:“回稟陛下,此物便是那金帳聖物!”


    她言既出,周圍人便跪下來一同道賀,女帝急忙叫宮女放回來,她蒼老的麵容在這珠子的光中顯出幾分振奮來,人也覺得格外精神了些。楚晙侍立在一旁,從頭到尾連頭都沒抬。


    女帝這才想起來她還在一邊,她眼中劃過複雜的情緒,其實最開始,她並不信這個小女兒能帶會這東西來,但如今她竟辦到了.......或許是年紀大了的緣故,她從幾個日益強大的女兒身上都能感受到無形的威脅,如今這種感覺再一次湧上心頭,她厭惡這種無能無力,卻陡然間產生了一種無名的嫉恨。她年輕時也能縱馬穿過恒州,騎射摔跤樣樣精通,一樣的年富力強,絲毫不輸於她們。


    麵對千裏迢迢帶回珍寶的四女兒,她隻是淡淡道:“信王,你做的很好。”


    楚晙躬身行禮,一句信王已經界定了她的身份,是臣屬而非母女。她卻道:“兒臣不敢冒領功勞,二姐亦出力不少,但不願要這功勞,兒臣鬥膽妄言。”


    女帝望著她奇異的笑了笑,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這是她發怒的前兆,她口氣異樣的溫和:“你說你二姐——不錯,先前朕是有與她說過此事。沒想到朕的女兒個個都是能臣,當真是社稷之福啊!”


    楚晙哪裏聽不明白她話中的深意,隻道:“不敢。”


    女帝格外地和顏悅色,道:“晙兒,你說說,你二姐這般功勞,朕應該賞她些什麽呢?”


    楚晙道:“兒臣不敢亂語,陟罰臧否,此乃母皇獨斷,怎能逾越?”


    女帝滿意地笑了笑,道:“那朕問你,你覺得你幾個姐姐裏,哪個更適合做太女呢?”


    這句話聲音雖輕,但在宮室中卻聽的分明,在場的所有人都心中一顫,若是今天信王答的好,那什麽事都沒有;若是信王回的不好,恐怕在場的宮人都要成為女帝震怒中的犧牲品了。楚晙目光不動,好似在思索,片刻後才道:“兒臣覺得長幼有序,自然是大姐比較適合。”


    女帝微微點頭,注視著命丹,緩緩道:“你難道都沒有想過——”


    楚晙眉心一動,頭慢慢抬起來,正要與女帝對視。


    “陛下!陛下!不好了!”慘烈的叫聲突然響起,打斷了女帝的話,一個黃衣宮女驚恐地跪在門前,尖聲道:“越.......越王,帶兵在乾光門外,說要清肅奸佞——”


    在場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帝難以置信般喝道:“放肆!去傳禁軍統領餘泉嵐來!”


    宮室中亂作一團,楚晙向後退了一步,不動聲色地站在一個角落,與那位先前說話的術士遙遙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來人!”女帝披上赤色帝服,縈繞著衰敗氣息的臉上浮現出病態的潮紅,“朕還沒死呢,她便這般迫不及待麽?”


    她重重地咳了幾聲,喘息道:“傳令下去,越王以下犯上,擅闖宮闈已是大罪!念其為小人所控,速速退兵,即可從輕發落,不然格殺勿論!”


    宮禁深處隱約可聞喧嘩聲,禁軍手持羽箭,遙隔乾光門與外頭的兵馬對立,禁軍副統領高聲道:“傳陛下旨意,越王聽宣——”


    一隻羽箭淩空飛來,正中她脖頸,頓時鮮血直流,乾光門外一人身披玄色大氅,雙目陰鷙,氣勢凶狠,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凶獸,全然不顧一切,道:“母皇如今沉屙在床,受奸佞之徒所控,把持朝政,顛倒社稷!今日,孤王便要清帝側,斬邪肆!”


    太啟五年秋,越王嘩變,連同京郊兵馬並侍衛軍近五千人,聚於乾光門意圖闖宮,與禁軍在明德宮外展開了一場激烈的鬥爭。後五城司兵馬總使率兵護駕,終是將越王兵馬攔截在開德門外,不能近中朝一步。


    這場震驚朝野的宮變不過七天便倉促結束,而越王本人也在亂鬥中身中流矢而亡,女帝聽聞此事閉宮不出,連著幾日都由內閣主持朝政。


    從乾光門通往紫宸宮的路上盡是殘肢斷箭,雨仍在下著,雨水中混雜著暗紅的血,順著台階蜿蜒流下。宮牆濺上了大麵積的暗紅色,在雨水的衝洗下隻剩一抹淡淡的紅。宮人們戰戰兢兢地從避難處出來,禁軍們開始收拾殘局,與之相反的卻是深宮中一處宮殿,秋雨打落園中月季,點點殘紅披離破豔,有種頹圮破敗的美。


    楚昫與楚晙坐在窗邊對弈,楚昫談起越王楚明,神色間是說不出的暢快,不過還是假惺惺與楚晙道:“大姐就是性子太急了,如若能再等等,這太女之位也並非輪不著她。”


    若不是近來京中盛傳女帝意屬二皇女,欲立其為太女,恐怕楚明也不會這般冒然行事。


    “據說她死前還叫著,如果她性命不保,雲州必定大亂,真是可笑至極。”


    楚晙聞言淡淡地笑了笑,側過頭過身去看窗外的雨幕,雨絲細小,而層層相疊竟能遮擋人的視線,世上又有多少事,如絲般,卻能遮住人的五感,遮蔽人的心。


    楚昫心中舒暢,這幾日女帝無暇管理宮中瑣事,便將這事交由她來管。楚昫領了職務不過幾日,儼然將自己視作這座宮殿的主人般,又加上往來宮女侍從察覺到朝中風向的轉動,帝主衰弱,少帝將入,恐怕這位二皇女就是太女之選了,更是對她恭敬有加,令她無形中先一步體會到執掌權勢的快感。


    不出意外,這次對弈楚晙又輸了。楚昫低聲笑笑,瞥了眼楚晙道:“四妹棋藝還需精進,這樣可不行。”


    楚晙頷首道:“是該多向皇姐學學。”


    楚昫嘴角掛著溫和的笑意,道:“四妹這是幫了孤大忙,不知道還願不願意再幫孤做一件事呢?”


    楚晙緩緩抬起頭,用種奇異的眼光看著她。楚昫被她看的有些不自然,想發怒卻忍了下來,道:“四妹若是不願,那便算了。”


    雨淅淅瀝瀝下著,楚晙撚起一顆白棋放在棋局中,棋盤上白旗本是敗局,卻因這她這一步,頓時大局扭轉,白棋死而複生,黑棋進退兩難,無論怎樣抉擇都麵臨不了被白棋包圍的結果,楚昫瞠目結舌:“你——”


    楚晙收了手,楚昫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雖然此時她身處高位,但卻在刹那間感受到地位調換的錯覺,楚晙站起來,附身看著她淡淡道:“不要把人都當成傻子,二姐,我不願替你做了車前卒。”


    她玩味般勾起一抹笑,道:“我幫了二姐這麽多,二姐不如幫我做一件事如何?”


    楚昫嘴角抽搐,怒道:“放肆,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楚晙瞥了她一眼,就要轉身離去。楚昫陡然間覺得她變了許多,如同脫胎換骨般,幾乎變成另一個人。她厲嗬道:“楚晙,你給我回來!”


    楚晙聞言隻是側頭看著她,那一眼如臨深淵,在琉璃燈盞折射出的明光中卻顯得格外冰冷,任是宮室中華光璀璨,卻讓人心生寒意,楚昫手腳俱冷,登時頭腦一片空白,要說的話一句都想不起來。


    “二姐,這不過是件很簡單的事。”她漫不經心道,手拂過門欄上濺起的雨點,“能否借你的命一用呢?”


    “借命?”女帝手中動作一頓,宮女捧著手帕上前,她隨手拿起擦了擦嘴,皺著眉道:“法師是說要以命抵命?”


    那人頷首,女帝隨手把藥碗放下,示意宮人散去,道:“法師有話直說吧,要如何個抵命法?”


    “並非是抵命,而是借命,借此人的性命延續陛下的性命,便是這命丹的用處。”


    女帝拒絕了宮女的攙扶,自己硬撐著坐起道:“借命,要借誰的命?”


    術士行禮掩去嘴角的笑意,輕聲道:“當然是陛下至親最為好了。”


    這其中昭示的深意不言而喻,女帝冷聲道:“你竟然妄圖挑撥天家情分,膽敢如此放肆妄為!”


    她深知長生之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說法,延續此命,是為了能有更多的時間修煉,入道仙途。


    術士受袖行禮,道:“微臣不敢,是真是假,陛下準許臣布置好,使臣試試便知了。”


    女帝沉思良久,喘息聲如破風箱般,最後她如同下了什麽重大決定,聲音嘶啞破碎道:“宣,信王。”


    玉霄宮中爐火熊熊燃起,女帝玩賞著命丹,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無論是權勢,她忽然就困倦起來,靠著床打了個盹,忽然聽人道:“陛下,信王殿下來了。”


    那尖細的聲音讓她平白有些不舒服,她習慣性道:“召她過來。”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腳步聲由近到遠,她抬眼一看,楚晙身著紫色王服走來,她極為溫柔地道:“晙兒,母皇召你來,是為了一件事。”


    “母皇待你如何?”


    楚晙深深一拜,道:“恩重如山,自當竭力效死。”


    女帝眼角紋路舒展開,緩聲道:“那便——”


    楚晙上前一步,直接打斷了她的話:“不過二姐倒是有些話要說,母皇不如聽聽她怎麽想的?”


    她輕輕拍手,一人被從門中拖了進來,女帝定睛一看,楚昫被五花大綁堵著嘴巴,憤怒地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你這是要做什麽?”女帝嗬斥道。


    楚晙順從道:“母皇不是要借命麽,兒臣這便將二姐姐帶來了。”


    楚昫眼中流露出恐懼來,拚命向後退去。楚晙輕巧地扯住她的衣領,把她拖上台階,帷幕後的術士見狀還行了一禮,低聲道:“見過齊王殿下。”


    楚昫頭發散亂,看向她手邊,那裏正放著一個白玉碗,銀刀寒光閃爍,映出她因驚懼微縮的瞳孔,她驟然爆發出一股力量,掙紮著從台階上滾了下去,口中的布條被吐出,她高聲道:“母皇,救我啊母皇!”


    女帝茫然的看著這一切,楚晙扭開銀盒從花托上取下命丹,如指肚大小的珠子在她潔白的指尖散發著溫暖紅光,她微微一笑,反手丟入丹爐中。


    火光頃刻間吞噬了紅珠,火舌在半空爆出一點火星,女帝來不及阻止,眼睜睜地看著她將東西扔了進去。


    “命丹。”她的臉在火光中鍍上一層暖意,但眼中卻冰冷如鐵,森冷而肅穆,她撫摸著銀色的盒子,在不起眼的一角微微凹陷。她好像在隔著小小的盒子,去觸摸另一個人的指尖。


    女帝陡然噴出一口血,沒入赤紅色的綢被中。楚晙不為所動,隻是注視著丹爐中跳動的火焰,半晌才道:“這種東西,就不該有。”


    作者有話要說:  啊,努力寫多一點,謝謝大家昨天的祝福,非常感謝。


    雖然最近很忙,但我會努力更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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