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無聲, 趁著夜色浸潤屋瓦簷角,長廊下燈盞在水霧中氤氳成朦朧的柔光, 牆角一排高大的芭蕉碧葉相迎, 水珠順著葉片悄聲滾落。一叢野花開的正好,花蕊承著新露,獨自吐露芬芳。


    行館中燈火通明,迎客的廳堂裏絲竹悅耳,琴聲悠然, 黔南郡長潘秀蔚舉杯道:“李大人遠道而來,我這個做郡長的卻在外不見, 真是失禮了。”


    清平目光掠過那幾個樂師, 笑道:“潘大人真是客氣了,不過是等了幾日,算不得什麽。”


    潘秀蔚飲下杯中酒, 將酒杯倒過來,示意自己喝完了,清平隻是沾了沾酒杯, 道:“明日還有公幹,似乎不宜多飲。”


    潘秀蔚握著杯子的手一頓, 又笑容滿麵地道:“是我考慮不周,快去泡杯茶來。”她轉身道:“以茶代酒,既能成全我這個做主人的好意,也能叫李大人圓了為客的禮節。”


    清平豈能聽不出她的畫外音,黔南多蠻族居住, 民風向來剽悍,絲毫不輸於雲州,於禮字更是半文錢不通,潘秀蔚不過是給她這個京官一個下馬威罷了,在她潘郡長的黔南郡裏,就應該知道誰是主誰是客。


    “潘大人這話說的可就不對了。”清平酒杯一轉,微微一笑道:“大家都是為朝廷辦事,你我怎能以主客相論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家既然為官,那便都是陛下的臣子。潘大人這話要是被人聽見了,可是要被禦史台參的。”


    潘秀蔚手上青筋暴起,她緩緩道:“李大人說的是。”


    清平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潘郡長的性子似乎不大能沉的住氣,觀她之前眉梢帶喜,得意非常,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麽喜事。幸而下人及時將茶送了上來,潘秀蔚低頭用了些茶水,平複了一番心情,才耐心道:“不知李大人這次來黔南為太廟擇選吉地一事,可有什麽打算?”


    清平拈起茶蓋,輕輕吹了口熱氣道:“尚未有打算,前些日子在行館裏看了幾幅黔南的地圖,九峰山那等高的地方,太廟都能遭洪水衝毀,也不知是不是要建在山頂才是。”


    潘秀蔚道:“李大人對黔南地形不大清楚,不如我為您引薦一位熟悉地形的人,帶著您到處看看?”


    清平從善如流道:“那便多謝潘大人了。”


    潘秀蔚見她上套心中一鬆,忙吩咐下人去請人來,不一會下人便引著一位藍袍官員進了門,那人雖著從四品的官服,但紋飾卻是翠鳥水紋,官帽兩側插著梅枝形狀的金扣印,朝戴上掛著琉璃製成的朝珠,彰顯了來人河道總監察兼轉運使的身份。


    清平與她目光相交,又快速收回,潘秀蔚笑道:“快請燕大人落席。”


    下人取了新的碗筷擺上,燕驚寒落座後道:“不知潘大人召我前來,是為了何事?”


    河道總監察官職低於郡長,但因有轉運使的加持,使得兩人無形之中平起平坐了。清平是京官,理所應當高於她二人,自然是坐在上坐,聞言隻是抬頭瞥了眼潘秀蔚,並不看燕驚寒。


    潘秀蔚瞧了瞧這個又看了看那個,一時間氣氛有些冷,她便高聲道:“都退下,琴師留下。”


    遠處樂台紗帳輕動,幾位樂師施禮後告退,唯獨剩那琴師坐在台中,他輕抬手腕,撥動琴弦,小仆躬身慢慢放下帳子。


    燕驚寒聽了一會,笑道:“宛如玄音,似珠落玉盤,當真是不同凡響,不知潘大人是從哪裏尋來的琴師?”


    潘秀蔚狀似無意道:“欸,李大人千裏迢迢來到黔南,這不是怕山音不堪入耳,擾了她的清淨,便去請了位琴師。”


    清平拱拱手道:“多謝潘大人美意,這琴音的確不凡。”


    潘秀蔚曖昧擠擠眼,道:“隻是琴音不凡?這琴師也有不凡之處,我們辰州雖民風粗獷了些,但論及男子溫柔小意,也是不輸於賀州的。”


    燕驚寒這才慢慢將視線挪到清平身側,拱手道:“李大人。”


    清平回禮,笑吟吟道:“驚寒,好久不見了。”


    潘秀蔚這才故作驚訝道:“原來兩位是舊相識了?這麽說還不必我費心引見,極好極好。”


    燕驚寒聞言笑了笑,這是清平今夜見她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撇去那些複雜的一切不談,她們曾是無話不說的好友。那些徹夜溫書,擁衾而眠的日子似乎仍在眼前,燕驚寒頓了頓,道:“是,清平,許久不見了。”


    昭鄴提刑司中,捕快躬身道:“大人,今日裏頭有幾人按捺不住了,才發作,就被咱們暗中盯梢的人給按了下來。小的們在那人的嘴巴裏發現了這個。”


    她揭開手中白帕,裏頭放著一枚黑丸,原隨帶上手套,取來細細看了,道:“後牙中有毒丸?”


    捕快道:“是,那幾人要自盡,被攔了下來,如今被捆了手腳分開關著。”


    原隨放下手中卷宗,緩聲道:“去瞧瞧單提刑回來了嗎,若是她回來了就請來見我。”


    不一會單樂匆匆趕來,道:“大人,您吩咐下官查的事情都查清楚了。”


    原隨頷首示意她繼續說,單樂行了一禮,身後衙役搬著兩大隻箱子抬了進來,單樂道:“下官按照大人說的,去查了這些人的戶籍。”


    代國律法規定,要從一個地方遷居到另一處,需要在此地購置房產田地,還要得到出生地官府的文書,證明此人無案底,是個清白的良民,才能得到新地方官府的承認,更改身份文牒。


    單樂道:“但牢中有幾人卻十分奇怪,她們並非辰州人士,是後來遷入雲中,黔南兩郡的,雖購置了房產田地,但已經閑置數年,房屋已經破敗不堪,隻是每年都有人定時繳納賦稅,徭役亦有人使了銀兩暫替,但鄉民說,從未見過這家的人回來,之前鄉長還想稟告縣守,核實此戶身份,想將這塊無主之地收回,但卻被駁回了請求。”


    原隨想了一會,道:“為何駁回請求,此地若三年無人看管,理應充公才是,由縣中自行分配。”


    單樂翻開一頁藍冊道:“可是大人,奇就奇在這裏,每到了這個時候,這家的人便憑空出現,轉地的事情自然就不成了。”


    她想了想補充道:“而且還不止一戶,幾縣都有,下官已經遣人去一一核查了。”


    原隨皺眉道:“可曾查過其遷居此地前所居何處,幾代遷至辰州?”


    單樂小心捧出一本冊子,道:“有,大人請看,這便是那些人的戶籍。”


    原隨撚起一頁,紙張有些脆,封頁加蓋的紅泥官印也已經不甚明了,她看了幾頁道:“……武奉年間從青廬山中遷出,最初在下鳴村分得田地,歸冊記名?”


    原隨越往後翻眉頭皺的越緊,道:“全是下鳴村出來的,這村子難不成遭了什麽災,全遷到別的村了。”


    單樂道:“大人,這下鳴村的確遭災,曾因涉及到一樁舊案,便被官府更名,這村子早已名存實亡,如今隻剩一片荒地了。”


    原隨心念一轉,道:“是‘洪波之亂’?”


    單樂又是一拜,道:“大人英明,正是這案。”


    原隨道:“這村子從前叫什麽名字?”


    單樂道:“此村在青廬山附近,從前叫言家村,顧名思義,村中人都姓言。青廬山下還有幾個大些的村子,皆易姓更名,是蠻族從山中遷出,為應官府禮儀教化所改的漢姓。不過慶嘉年間發了場大水,將青廬山腳下幾個村子都給淹了,言家村也在其中,因當時辰州局勢混亂,州府便將一些參與犯事縣村改換名姓,移村人另入他縣,”


    原隨稍稍思索,道:“如此說來,言家村的人曾參與洪波之亂,與神廟息息相關,此次抓的這幾人,皆是昭鄴神廟中的長老之流,表麵來看,的確像個什麽邪教複興,以神院之名聚眾斂財,伺機擾事。但——”


    “但要緊的卻不是此處,”單樂驚覺搶了原隨的話,忙行禮告罪:“大人請說。”


    原隨合上冊子,淡淡道:“無妨,要緊時候,虛禮就不必了,先把該說的說明白了。”


    單樂按捺住心頭的激動,平複了一會道:“是。大人,下官又請調了州府中黔南郡的宗卷,發現青廬山附近這幾個村子,有幾個村並非是山中遷出的蠻族,而是從雲州遷來的人。”


    “您看著戶籍便知,在武奉年間之前,從文成年間陸陸續續遷至此處,是應了當時朝廷的一道法令,辰州那是尚是蠻荒之地,從外州遷入辰州者,可免除賦稅十年。”


    原隨手指按在桌上,道:“你是說,從雲州遷來的?”


    單樂剛想回話,突然外頭傳來喧嘩聲,一衙役進來道:“兩位大人,工部的今侍中今大人正在門外,說是有要事要與原大人相商。”


    原隨道:“去請她進來。”轉身與單樂道:“單提刑,本部與你一封文書,快馬送到雲州,請雲州州府抽調與此案有關的宗卷,核實青廬山下幾個村子人口出處,務必要快。”


    單樂應諾,旋身退下。


    簽押房中今嬛麵沉如水,雙唇緊抿,原隨道:“今大人,此處隻有你我二人了,外頭被護衛圍著,任誰也不能擅闖。你若是有什麽想說的話,便說罷。”


    今嬛沉默片刻,道:“原大人是知道的,我本在勘察辰州因水患被毀壞的堤壩,沿河道而行,但卻無意中發現了這個。”


    她深吸一口氣,從袖中取出了一包東西,輕輕放在桌上道:“若真是如我所猜想的那般,原大人,你恐怕絕不是在查什麽西戎殘黨吧!”


    原隨看她解開外頭棉布,露出裏頭的東西來,是一截石雕人手,裏頭本該是空心,卻填了些黑糊糊的東西。原隨以木條挖了些出來,從手邊抽出一張簽文紙,緩緩按在上麵。


    今嬛臉色難看至極,道:“這節東西裏裝的竟全是火藥,不過是被浸濕了,此節不曾燃著,才被我手下的人所獲。原大人,你可知這是什麽火藥?從前我與尚書大人在辰州礦山參與開山時見過有人用,當時不知是哪位匠人無意間配出來的,雖威力無比,但卻沒什麽定性。她們管這火藥叫璃火,因其色燃著時幾近無色,點燃時更需謹慎,稍有不慎,點火者便會喪命於此。”


    她說的又急又快,最後不由咬牙切齒道:“……我在一處截水修補的堤壩附近發現此物,原大人,這大水沒衝了駐軍,反而衝的是辰州萬頃良田!河堤年年在修,工部也年年派人勘察,結果一場大雨,二十幾縣同時受災,偏偏衝的還都是些田地集中的縣,你說怎麽就……怎麽就能這麽巧呢!”


    原隨把那東西包好,移到另一張桌上,以防今嬛怒極掀桌。原隨道:“依今大人的意思,這堤壩不是被雨水衝毀,而是被人為毀壞的?”


    今嬛抬手遲疑道:“怎麽,我聽原大人話裏的意思,似乎早已經料到此事了?”


    原隨嗯了一聲,道:“之前查的案子便和這相關,那案犯鄭合輝早已經招供,每年望海宴開始前一月,神院便會組織一隊人抬燈,從賀辰兩州邊境開始,沿著河道行走,白天休整,夜晚趕路,直至閩州而返。這隊人約莫有近百人,將燈架負於肩膀,燈板相連,以龍頭為首,故稱抬燈。沿途百姓皆在門前設案供奉,燈頭負責收錢,一趟下來要走上兩個多月,但卻能賺得十幾萬供奉的銀兩,真是一筆好買賣。”


    今嬛聽的眼睛發直,喃喃道:“近百人,辰州便無宵禁關隘,對她們進行盤查?”


    原隨端茶潤了潤唇,而後道:“抬燈這項風俗少說也有百年,賀辰閩三州早已習慣。今大人的顧慮朝廷中也不是沒有人提過,但辰州畢竟蠻族眾多,風俗難易,若是逼的太緊了,惹的蠻人不快,也是不大有利於安定。早在開化年間辰州州牧呈情上表,州府會對此項民俗多加限製,也會派出人手監察,內閣也就順水推舟批了,皆大歡喜。”


    她側頭沉聲歎氣,手在今嬛的肩膀上重重按了按,道:“本朝神院富庶遠超前幾代,十年前還打上了閩州的主意,想收錢收到閩州去。閩州海商家中多奇物,她們便不收銀子,改成討要奇珍異寶,結果撞在邵家頭上,被告到禦前,先帝震怒,斥責了辰州州牧,拆了幾座神院,這才消停了下來。”


    今嬛聽的頭疼,索性閉上眼睛捏著眉心舒緩,道:“原大人說了這麽多,堤壩被毀一事與那之前的案犯又有何幹係?”


    原隨道:“剛要說到此處,那案犯鄭合輝乃昭鄴有名的石雕大師,望海宴上供奉的造像有許多出自其手。本月女童失蹤一案,數十條人命就是在她手上,她昨夜已招供,她曾被神院招攬,專門做抬燈時用的造像,要泥胎輕薄,中空,裏頭可以填進去東西,至於填進去什麽東西,她原不肯說。幸而十幾年前有樁舊案的案主仍在,也曾被神院招攬過,但她不肯為伍,後來幼妹便不見了,至今尚未尋回,她證詞中說道,神院亦要她做些泥胎輕薄中空的造像,要能填進東西,她有次被召去修補破損的造像,才發現裏頭塞的都是□□,至於是不是金大人所說的這種,那我便不知曉了。”


    鄭合輝之所以能這麽容易的被撬開嘴,與李清平離開前的一番暗示少不了關係。李侍中的儀仗還未到黔南,牢裏的人就已經動手,那批被一同抓進來的人中果然有些是負責監視和善後的殺手,鄭合輝險遭喪命,既然已成棄子,反倒不如什麽都交代了。


    還有牢中那些在神院任主事長老的人,鄭合輝的招供使得最初原隨與清平的推測驗證大半,而這群人籍貫異常之事,原隨也派單樂去查實了。


    至於這些,她並不打算告訴今嬛。


    今嬛靠在椅子上緩了一會,道:“原來如此,原大人不愧是刑部的人,查起案子風馳電掣。在下忝位工部多年,資質愚鈍,的確不值得原大人將案子原委悉數告知。”她瞥了眼原隨,見這廝仍是鎮定自若的飲茶,毫無被戳穿的尷尬,隻能心裏罵了句娘,也學著若無其事道:“我知道之前昭鄴城中女童失蹤的案子,這些女童可有尋回?”


    原隨擱了茶盞,道:“鄭合輝宅院的暗室中隻發現了五具屍首,其他的人尚未尋著蹤跡。她說這些孩童都被神院的人帶走了,也不知去了哪裏。她前年傷了手腕,做不了細活,又不願名聲受損,便想留下來五人做造像。若不是她私心作祟,另外多抓了些女童,恐怕這件失蹤的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今嬛奇道:“有人青天白日下失蹤,怎會不了了之,官府理應徹查才是。”


    原隨道:“望海宴上年年都有人走失,呈報官府的名冊便有厚厚一疊,男女老少皆有之,有些不過是去了遠些的地方玩耍,過幾日自會返家,有些則是真丟了,若要官府出動人手一一排查,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


    她驀然停了下來,今嬛不聞她說話,便立刻睜開眼,見她怔怔地看著一處,忍不住道:“原大人,怎麽了?”


    原隨沉思了一會,起身向今嬛作了一揖道:“今大人,此案能破,多虧了你指點。河堤人為被炸毀一事請莫要聲張,若受損河道已勘察完畢,請你即刻前往黔南郡與李大人匯合。”


    今嬛不太明白她為何這麽說,但腦子還是清醒的,聞言道:“黔南郡內亦有受損的河道,我本就該去黔南。”


    原隨眼睛一亮,道:“那就請今大人馬上啟程罷!”


    李宴開始覺得,大人真有些說不出的怪異。


    其實她不該這麽去想,但那日所見卻令她不得不這麽去想。


    從寺中出來,李宴頗有些魂不守舍,第二日便又去了寺廟。


    她去了長廊盡頭的陰暗靈房想再看一眼,但那間屋子竟然憑空不見了,寺中的人十分奇怪,言道此地根本沒有什麽設靈位的靈房,明明是白日,李宴齒關打顫,麵色參白。


    明明……明明那塊靈位還在她床下,昨日她才用手摸過,怎麽那間屋子就沒了!


    想起那塊靈位牌,李宴心中一抖,她強迫自己冷靜,但每每觸及那塊位牌,就有些難以形容的恐懼。


    她平素不信鬼神,且書上說,子不語怪力亂神,讀書人身負一身正氣,為官者尤甚……


    但,遠不及親眼所見,親身所體會來的叫人印象深刻。


    接連數日的噩夢驚擾,李宴覺得自己是有些魔怔了。


    她借著大人之令,常出入於那間寺廟,混在一群上香祈福的信徒中,企圖用這種方式換得一分平靜。


    直到那日她遇見了初到辰州時所坐的船上,有一麵之緣的那位青衣法師。


    法師是來此送燈的,被一群信徒圍在中間,十分好脾氣地解答疑難。李宴神差鬼使上前攀談,那法師和氣非常,道:“在下觀施主眉宇似籠了層陰鬱之色,可是遇到了什麽事情,不妨說一說,看看我是否能為您解惑。”


    李宴跟著她進了招待客人用的靜室,法師道:“世間的事情,本就講究一個緣字,昭鄴如此之大,我與施主卻已經見了兩麵,可謂緣分之深。”


    她說話時給人種如沐春風之感,李宴握著熱茶內心大定,先將自己在寺中碰見的奇怪事說了,她隱去自己的身份不談,隻道自己是在書局做事的管事,近來發覺到掌櫃的有些舉動異常。


    法師隻是笑了笑道:“施主莫要自己嚇唬自己,你家掌櫃的平日如何行事,若是無妨,那便與我說說。”


    李宴想了想,挑了幾件小事說了說,法師又笑道:“這樣說來,你是覺得你們書局掌櫃出了趟門回來後,就有些不大對勁了。”


    李宴含糊道:“是這樣罷。”


    法師對她含糊不清的形容十分費解,便道:“既然如此,這枚護身的香囊,還請施主收下吧,也好安安心。”


    那隻香囊針腳密密,刺繡有些翻毛,像是個舊物件。李宴連忙推拒,法師笑著說道:“是個小東西罷了,施主不必想的多麽珍貴,這香囊在我身上佩了有些年頭,今日與施主有緣,送了便送了,施主無需想太多。”


    李宴隻得收下了,香囊微溫,顯然是剛從人身上解下。自那日起,她便一直揣著這隻香囊,說來奇怪,那些噩夢陡然消散,她得以安眠無憂。


    大約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去寺廟越來越頻繁。


    法師那幾日也有些空閑,兩人便在靜室中飲茶或談棋論道。法師俗家姓謝,虛長李宴幾歲,為人風趣,常有妙言妙語,李宴與她相談甚歡,時常誤了飯點回去。


    直到離開昭鄴前,李宴還特意去了趟寺廟與她辭行,法師一身青衣,袖邊繡著碧藍海波紋,坐在靜室外的屋簷下。綠樹蔥蘢,有鳥雀嘰喳亂叫,她兀自不動,一片葉子落在膝頭,又被微風吹進懷中。


    法師聽到腳步聲睜開眼,從懷中取出那片葉子含笑道:“你來了。”


    悠悠夏日,靜室好似就停在這漫長的白日裏,是日複一日的寧靜安詳。偶有夏風掠過,簷下銅鈴蕩起一串清脆鈴音,她沉醉其中,塵世的紛擾漸漸遠去,一切都似乎如水般沉寂。


    “這幾日我思量許久,還是要與你說句實話,貴書局的掌櫃,怕是真有些問題。說來怕你不信,她身上遠遠好似籠著一片血色的不祥之氣,恐怕是,被惡靈附身了。”


    臨別時法師的話猶在耳邊,李宴迎著烈日看向站在河邊的大人,手撫過在腰間香囊,微微眯起了眼。


    遠處清平正與燕驚寒交談,一眾護衛遠遠避開,燕驚寒指著河岸一處道:“你看,那裏便是一片田地,此時本該是種莊稼的時節,卻被水給淹了,再種下去還不知能不能趕的上趟,幸而辰州氣候炎熱,冬天來的晚,可以一年種兩季,黔南有的地方還能種三季,不過這種地方少。”


    清平以手遮眼,果然看到一片田埂,幾個帶著草帽的短衫農人不斷彎腰起身,像在插青苗。


    清平拍了拍手道:“辰州是產糧的大州,糧食不僅自給自足,還能賣到其他州去,若不是今年遭了災,眼下已經快收成了罷?”


    燕驚寒扶了她一把,相互扶持著從河堤上下來,都弄滿身土灰,兩人相視一笑,有種自然的默契在裏頭。


    清平笑道:“辰州是個好地方,沒有冬天,就好像永遠停在春夏,到處都是樹,也是不錯。”


    燕驚寒從侍衛手中取了塊濕布為她擦去肩上的灰塵,清平忙道:“不敢,我自己來就好。”


    燕驚寒打趣道:“以前讀書時都不曾見你這般拘束,如今是做了大人了,身份不同了麽?”


    清平笑著搖搖頭道:“什麽大人,京中四品滿地跑,算什麽大人,你真是太高看我了。我隻不過是照顧潘大人罷了,你瞧她一人杵在那兒,咱們這裏故友相見暢談甚歡,是不是也冷落她了?”


    燕驚寒一本正經道:“潘大人身為一郡之長,平日公務繁多,料想她正應當在看公文,咱們不去打擾也好。”


    清平回道:“燕大人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叫潘大人聽見了,指不定心中多感動呢。”


    潘大人公務不多,潘大人站了很久,腿腳發軟,並不感動。


    潘大人站在一處土包上,周遭盡是些雜草碎石,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隨從想為她打傘,潘大人冷冷道:“沒眼力介的東西,另外兩位大人都不曾打傘,本官若是打傘,像個什麽樣子!”


    她心中窩火,這燕驚寒不過是領著李清平去看看青廬山附近幾個選好的地方,不知為何又走到了河道邊上,李清平說建太廟的地方不僅僅要看山,還要看水,兩者缺一不可,要尋一個雙全的上吉之地!


    在潘大人看來這一切都是借口,她跟著這兩人費心費力地轉了這麽些日子,也沒見李清平說了定哪個地方,若是再不快些,等朝廷的公文下來,就要來不及了。


    潘秀蔚非常氣惱,見那兩人有說有笑地走來,不悅道:“李大人選了這麽些日子,難道這青廬山腳下,沒有一處是福德雙全的上吉之地?”


    清平拱拱手,頗為苦惱地道:“潘大人受累了,這幾處地方的確叫人不大滿意,貴郡如此之大,難道隻有這片地方了?”


    潘秀蔚如何不知她在作態,對著燕驚寒冷聲道:“這便是燕大人的不是了,圈的地方入不了李侍中的眼。”


    燕驚寒行禮告罪,道:“此地並非下官一人所定,還有州牧大人的意思。”


    潘秀蔚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一口氣差點順不上來,憤慨道:“既然如此,你們二位就好好挑選罷!本官尚有些事要處理,魏太常帶人留在此處協助兩位大人,恕在下先回府衙了!”


    她一甩袖帶著人呼啦啦地走了,清平瞻仰完潘大人的背影,轉身看向燕驚寒,燕驚寒挑眉道:“瞧吧,潘大人果然公務繁忙,咱們就不要打擾她了。”


    清平瞥了侍立在一旁的魏太常,低聲道:“就你調皮。”


    燕驚寒一攤手,以示自己無辜非常。


    修長的手指拂過水麵,浮在水麵上的蓮葉花朵微微顫動,線條流暢的金紅背脊緩緩露出,漂亮的魚尾在水中一甩,濺起幾點水花。


    有宮人取了軟帕來與楚晙擦手,陳琦站在一旁道:“陛下是喜歡上了養魚?不過臣看這缸裏就一條魚,看起來有些寂寞。”


    楚晙道:“世女還能為魚著想,真叫朕慚愧。朕養魚,不過是想起一句話。‘治大國,若烹小鮮’,小鮮是個什麽模樣,朕還未見過。”


    陳琦忍不住笑道:“原來這金鯉是‘小鮮’,那陛下打算何時烹調之?”


    楚晙亦笑道:“快了,定不叫世女久等。”


    作者有話要說:  誒呀,好累,寫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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