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走出宮門時, 袖中的婚書尚有餘熱。呼出的熱氣成了一團白霧,在回首仰視這座宮殿時遮住了她的視線, 她篤定自己不會再有任何機會踏入此地, 有風吹來,樹梢上的冰棱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冰冷的聲音,在她的耳邊回響不停。


    她低頭看向自己腳下的雪,它們覆蓋了青磚鋪就的宮道, 沒人知道這石塊的縫隙間曾滲透了多少的血。背叛殺戮,嫉恨猜疑無時無刻都在這裏上演, 那也許是一出默劇, 隻在人心間流轉。所以也沒人聽得見那些沉重的歎息聲,藏在暗苔漸生的角落,如此輪回著。


    這輪回周而複始, 史書上寥寥落下數筆,而翻過這頁後,總能看見無窮無盡的重複。


    從正陽門而出, 隨後再入長盛門、留昌門,這三座宮門過了, 冰冷的氣息似乎也消散了許多,冬陽破雲而出,那一瞬的光芒照耀在殿頂上,折射出耀目的光彩。白霧在殿宇樓台間流淌,如同一條閃耀著冰晶的長河, 讓人幾乎以為身處飄渺的仙境之中。


    她的目光短暫地停留了一瞬,而後毫無留戀地離開了。


    清平回府的第二日便使人將消息告訴了邵聰,接下來就是俗稱的‘六禮’,六州各有不同,但不外乎這六個步驟。邵聰頭一次辦這種事,究竟是按照閩州的規矩來,還是入鄉隨俗,跟著恒州的習俗來,讓她很是為難。


    清平也非常理解她,要是邵聰能有邵洺三分的果斷,現在就不至於連管事的邊都沾不到了。邵聰磨蹭,是在清平意料之中的,她甚至很體貼的建議邵聰跳過納采問名納吉,但邵聰卻不肯,她認為這是親弟弟的婚事,如何能馬虎過去?


    對此清平隻能隨她而去了,與此同時,清平受到了原隨的來信,一如既往的簡潔,原隨先是道明了辰州的近況,並詢問她究竟何時能再回來。辰州如今亂成一團,之前嘩變成了叛亂,到處都在抓亂黨,一時半會也消停不了,隻等朝廷派新的州牧來管事。原隨在信中說現在麗河河水渾了,也許會有大魚,到時候請她來品一品。清平看她字句之間,似乎在暗示已經查到了什麽重要的線索。這信畢竟要過好幾道人手,有些話是沒辦法明說的。


    麗河是昭鄴中的一條小河,最終流入月蓬湖,而在月蓬湖畔,就是昭鄴最大的神院所在。清平曾去過幾次,魚和神院一連,她馬上想到的就是謝家。


    難道原隨已經查到謝家的什麽線索了嗎?清平恨不得立刻站到原隨麵前,好好問個明白。她提筆寫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東拉西扯湊滿一頁紙,最後答複原隨,大約年後會到辰州。


    其實說這話的時候她心中也有些沒底,但邵聰年後必定要返回閩州,也是在那個時間,清平會以求親的名義與她一道離開,如果時間剛好,那調令也應該下了,最多晚個三四天。


    這麽一想,她就這樣回了原隨,將信寄出去後,繼續過上了府衙家中兩點一線的生活。豐韞知道她回來了,兩人也漸漸走動起來,空閑之餘,時常去茶肆酒館聽書唱曲。下雪的時節也沒什麽可玩的,騎馬去郊外放風也不便,清平不願總在府裏呆著,常去她府上頑。


    豐韞年後也要議親了,自從脫離了姐姐的管束開府另住後,就過上了脫韁野馬般的生活。隻是她還沒折騰多久,身邊的朋友接二連三的娶親了,這下好了,她又是孤家寡人一人了。自她從清平那裏知道她已經定了婚事,更是同情萬分。一日兩人坐在酒樓裏聽曲,豐韞趴在桌上彈酒杯,要醉不醉的。清平自顧自想著事情,也不去理她,豐大人長歎一聲,很是惆悵的看著她道:“你要娶的,是那邵家的公子……他們家在閩州,你吃的慣海邊的飯嗎,啊?”


    清平心不在焉地答道:“飯不就是吃嗎……還能怎麽樣了。”


    豐韞對她的態度很是不解:“你連吃都不關心,你還關心什麽?你倒是與我說說看,李大人?”


    清平還未回答,就聽屏風外響起一陣叫好聲。豐韞是個愛看熱鬧的,立馬探出半個身去詢問臨近的那桌人,客套了一會回來嗤道:“我當是什麽,原來是排了一出新戲。”


    外頭樂聲漸起,清平有些興致,問道:“是一出什麽戲?”


    豐韞正在鍋子裏涮肉,滿不在乎地道:“當然是那些情情愛愛之類的——”


    “此言差矣,”屏風後探出一個頭來,那人見了她們笑嘻嘻拱了拱手,“多有冒犯,向兩位賠罪。不過今個這戲呀,雖說是情情愛愛,但卻有些不同。”


    豐韞十分上道地追著問:“有什麽不同呢?”


    那人大冷天的還拿著把扇子,刷地聲展開擺了幾下,神秘地道:“我可聽說啊,這戲裏所說的事,都是真的!”


    清平撐著下巴看了那人一眼,懶洋洋地問道:“是什麽真事?”


    豐韞一個勁催道:“快說快說吧,在這磨蹭個什麽呢!”


    那人道:“傳聞啊,這宮中有一位頗為受寵的侍君,在入宮前曾與人有定過親……其實這本不算什麽,我朝選侍,這事也常有的,都爭著把兒子送進宮呢,畢竟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但與他定親的那人,好像是朝廷裏某位大人……”


    台上恰好唱道:“鴛盟難續,舊夢未了。”


    清平手中酒杯險些傾倒,幸而裏頭沒酒,她放下空杯,眉頭略略皺起,目光落在台上。


    豐韞瞥見她這表情笑道:“你又怎麽了,聽個曲還這般愁苦大恨的。”


    清平很是認真想了一會,對她道:“豐韞啊,這幾日就別來找我了。”


    豐韞問道:“這又是為什麽?”


    她起身離開,道:“攤上大事了。”


    遙聽月華門外傳來悠長的鈴聲,隨即隱約飄來一句‘天下太平’,那是提鈴人在報時。宮人捧著銀爐進來熏屋子,那香料的味道浸潤在溫暖的空氣裏,不一會就散的到處都是。它不似尋常的香那樣濃鬱,散開後就仿佛沒有了,但若是細聞,便似乎一直縈繞在鼻端,要是沾了衣物,要花上許多功夫才能去了。


    他不喜歡這種香氣,哪怕它不是那麽香的逼人,卻自有其無微不至的霸道之處。那些宮人無聲無息地將此處布置妥當,接下來便是迎駕了。


    張柊站在殿門外候著,宮人手中所提的燈盞有些黯淡,落在雪地中,隻餘一團昏黃的光,他看的仔細,那燈罩上畫的是紅楓,是血一般的顏色。


    便有宮人來請他進去,道:“外頭冷,您身子弱,進去罷。”


    張柊便進了房,坐在外屋的桌邊等著。這種等待也許對於很多人來說是極為快樂的,但對他而言並非如此。整個後宮都知道,皇帝最喜歡幸駕張良人的寒香殿,那是無與倫比的恩寵,但張柊始終覺得這恩寵隱含著某種不懷好意的試探,他一貫如此認為。


    楚晙進了屋子,解下外袍坐在桌邊。沒有高牆外的人所想象的濃情蜜意,恩愛纏綿,殿中的屋子很多,單純是睡覺,隨便哪間都可以。有時候張柊接駕完兩人便各自去歇息了,第二日他起來時,皇帝已經去上早朝了,宮中人都說是陛下體恤張良人,隻有他自己知道,這是將他放在火上烤,是眾矢之的。


    但近來這些日子,卻有些不同,皇帝甚至會開口說些話,但這些話題都是圍繞著一個人展開。


    “上次說到哪兒了?”楚晙端起茶問道。


    張柊答道:“您問李大人平時愛吃什麽,愛做什麽。”


    楚晙道:“好像是這樣,你說她愛看書,都讀的是什麽書?”


    張柊努力回憶了一下,道:“書房的事不知,但書架上擺的大部分是遊記。”


    她為自己倒了杯茶,輕笑道:“是嗎?”


    “大人偏愛看這類的書。”他如此說道,不經意間抬頭看見她的神情,像是在懷念著什麽。


    接著便是一些瑣碎的事情,張柊回憶著從賀州一路北上的場景,隻道:“大人心地善良,對人也和善,沒什麽架子。”


    “冬天的時候,要是有晴天,她便會在外頭曬書。她做事不喜歡下人圍著,總是親力親為,說是為了清靜,她總一個人呆著。”


    “不太喜歡下雨的天氣,她常說,雨天太潮太濕,這點最不好。”


    他說了許多,說的口幹舌燥,但桌邊的人似乎聽的非常仔細,嘴角含笑,張柊猜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從頭到尾都是笑著的。


    每每提起與這個人相關的一切,他都能從她的表情動作中品出細微的情緒來,她對這個人的了解,遠比他知道的多,但她卻想知道更多。


    到底是為什麽,他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深思。


    直到深夜,這場談話才結束,張柊心驚膽戰地看著她,小心道:“陛下,近來宮中有一些李大人的傳言,必然是有人存心汙蔑……”


    楚晙道:“朕已經聽過了,傳言畢竟隻是傳言,任它去便是。”


    張柊看著她走出房,忍不住開口道:“陛下,李大人莫不是犯了什麽事?”


    楚晙的麵容隱在陰影中,聞言似乎是笑了笑:“沒有,你多心了,她好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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