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阿媽!”浩源赤著腳在田埂上飛跑著,田裏的鳥兒被他驚得四下飛竄。


    “這孩子,怎麽總是風風火火的。”阿農笑著搖搖頭。


    浩源跑到他們跟前,一下跳上牛車,雙手緊抱著,將頭埋在阿農懷裏。


    “阿媽終於回來了。”他稚嫩的聲音喚著娘親。


    “我才出去幾日,怎的如此想我。”阿農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輕輕抱著他,言語中盡是愛撫。


    “我對阿媽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浩源把剛學的成語用上了。


    後邊跑來的是阿順,他向車上的眾人行了一個禮,然後畢恭畢敬地對阿農說到:“阿順見過韋夫人,祝韋夫人身體康健。”


    “阿順呐,哪裏那麽多規矩,上來吧!”昌發笑著跳下車,將阿順一把抱起,放到車上。阿順在半空中哈哈笑了起來。


    “阿順多多教育我們浩源才是。”阿農握了握阿順的小手。“你看看人家阿順,行事謹慎有禮,你卻總是莽莽撞撞的。”阿農回身對浩源略帶責備。


    “這牛車顛顛簸簸怎麽走的那樣慢?”浩源看著前麵慢悠悠踱步的老牛,似是累壞的樣子。


    “老牛辛苦一日載我們回來,山路崎嶇也難為它買老大力氣了。”阿農說著一下跳下車來,“我還是下車走走,明日便是這老牛的誕辰,給他少些負擔吧。”話畢,在田耕上飛快走了起來。


    “阿媽這話說的,明明就是擔心阿爸了,忙著快些走回家呢。”智先笑了,悄悄對著浩源說到。


    “你們放心,阿爸這兩日被我照顧得好的很咧。既然明日就是牛魂節,我們就把這老牛放在家裏牛棚一起奉著吧。”說完,便也跳下牛車。


    “這頭老牛是從靖西租來的,今日倒是趕上了節日,也算是與我們家有緣了。”韋智先下車與昌發同行,手臂搭著昌發的肩膀,二人朝著廣闊的田野肆意呼喊,豪邁的笑聲回蕩在遠方的山間


    “我瞧浩源是沒照顧好家中的那頭牛,如今得另尋一頭來好好對待,擔心今年牛神不庇佑咧。”阿順的僚話雖說比不上眾人的純正,聽起來倒帶著三份童真。


    阿順也欲跳下,隻是他看著高高的車輪倒是有些怯了起來。


    “阿順大小姐要下來了嗎?”浩源笑吟吟向他跑來,伸出手要幫他拉下車。


    阿順臉刷地紅了,他不管浩源,縱身一躍,跳到土路邊,卻重心不穩,幾欲摔倒。


    浩源衝過去扶住了他,“你要壓壞了村裏的稻子,哪家可要找你的麻煩了。”


    “那我也下來吧。”阿瑤拍了拍牛背,老牛像是感激一般,向她哞叫了一聲。


    阿農步子快,沿著村路走得疾疾地,路上的僚人見了她都向她招呼,阿農雖嘴上應著,腳步卻未曾停駐。


    她快步走到家門前,把門一把推開,跨過木門檻,衝進了臥房。


    韋老爺躺在床上正望著房梁出神,郎中不在了,像是幫廚娘煎藥去了。


    韋老爺看見阿農回來,樂得伸出手,要她坐在身邊。


    阿農用她粗糙的手掌握著韋存福發黃的手,坐在床邊端詳他變形的臉。


    “你瞧你都變成什麽樣子了,我要回來晚一些還見不見得到你哦。”阿農幫韋存福整了整他淩亂的短發。


    “你要晚回來兩天我靠誰幫我打點節慶的事。”存福滿臉欣喜地看著阿農,阿農頭上的釵飾被牛車顛簸得都亂了。


    “你總是想著縣裏的事,留下村裏大事小情給我處理,家裏倒是許久不回一趟。”阿農語氣裏含著埋怨。


    韋存福但笑不語,隻是握著阿農的手更用力了。


    “你可知田州的周群現越來越躁動了。”阿農轉眼間卻又成了韋存福的賢內助。“長此以往,怕我們兩家遲早得決裂。”


    阿農把這幾日發生的事向韋存福說了,卻減了不少奸險之事,怕存福身體承受不起。


    “這麽一來我們可兩頭受敵了。”韋存福眉頭緊鎖。


    “兩頭?”


    “明日你便知道了。”韋存福向愛妻微微一笑,似乎心中千斤的擔子都放下了。


    “那既然你身體沒事,我得出門一趟。”阿農替韋存福蓋了薄毯子。


    “這是去哪裏?”


    “五嬸兒媳婦有了,我得去探望一下。”阿農整了整頭上的花釵。


    “是阿川的老婆阿娥?喲,那可真是喜事了!”韋存福驚歎。


    “你看看,我們也得給智先說合一樁婚事了。”阿農在房中翻找著些禮物。


    “哎,男娃得先做出些事業再成家不遲嘛。”存福倒是不甚著急。


    “還不急?怕是到時別人連孫子都抱了智先連娃兒都沒有。”阿農口中埋怨,卻急匆匆提著個籃子向外走去了。


    阿瑤把牛車和老牛牽到牛棚拴好,到房中探望過韋存福,與昌發回家去了。阿順和浩源在後邊跟著進到牛棚裏,給老牛清潔起來。韋智先則跑到廣場上,給訓練柴刀術的漢子們送些吃食。


    阿順家裏,舅婆把曬好的葉子用熱水熬出各色汁液,用來浸泡糯米,以備明日之用。


    黃偉和黃少爺趕著牛車從偏道上回了黃家,聽說晚些黃老爺也要回來。


    於是這個久久寧靜的村子,終於要為著一個牛魂節熱鬧起來了。


    阿順舅婆起了一個大早,將浸泡好的糯米煮成五彩的糯米飯,把各色的擺在一塊,拚成一副壯錦般鮮豔的色彩。


    阿順也起了,走到先生房裏,把先生叫起來。然後把浩源給的紅布頭掛在牛角上,看上去倒像要出嫁一般。


    韋家也把家中裝扮一番,牽過棚裏的三頭牛,對著牛祈願。


    村口的木橋也熱鬧起來,家家戶戶把牛牽到這裏,讓牛在小溪裏洗澡嬉戲。僚家的娃子們騎在牛背上,用溪水給自家的牛洗背,好玩兒的互相打起水仗,看上去倒像兩個馬上交戰的騎士。


    村中的廣場上聚集了牛和人,漫是一片紅黑相間的顏色。巫師舉著神杖,帶著螞睹婢噅詡γ杆下舞動,口中念念有詞。壯碩的僚家男子搬出銅鼓,手掌敲著鼓麵,發出沉悶的隆隆的聲音。


    銅鼓約有半人高,由青銅製成,上邊雕刻著好看的紋路,中心是一個多角星,四周按照圓的痕跡刻著螞逗團5韌佳。每一麵銅鼓都是巧奪天工的工藝品。


    不多時,韋存福和阿農也來到廣場,韋存福坐在木輪椅上,阿農站在他身邊,韋智先推著韋存福,浩源則站在阿農身後。他們走到主位,向著眾鄉親問好。今日客位的是村中其餘大姓的宗家,趙家和岑家的族長走來向存福行了禮,黃家老爺倒是姍姍來遲,黃偉和黃少爺跟在後頭。黃偉新鮮地打量著一切,黃少爺顯得有些羞臊,頭低低的望著地麵。


    “黃老爺如此大忙人,怎麽今日有興致過來。”存福走到黃老爺身邊,笑吟吟地打著招呼。


    隻見黃老爺雖穿著綾羅綢緞,卻瘦削不堪,看上去像是一層蠟黃的皮緊緊繃著骨頭,風吹急了就散了一般。倒是他枯槁的臉色顯得精明不已,似乎能一瞬間轉變麵目。


    “聽說韋老爺身體不適,本應當上門探訪才是。隻是昨日我才回到村裏,天色漆黑就不便打攪了。”黃老爺精明的小眼睛滴溜溜轉著,麵上盡是奉承之色。


    “喲,這黃老爺家中怕是來了客人?”阿農賠笑道。


    隻見黃家人裏站著一位漢人打扮的官爺,在那與黃少爺聊天兒。


    “這位是邕州府衙門的師爺,商道上相識的。聽說村裏要辦節日,便同來熱鬧熱鬧。”話間那漢人走出來,向韋老爺施了一禮,到沒有多說什麽別的言語。


    “哦!既是府裏的人,應當我向您行禮才是。”韋存福雖不能站起,抱起拳回了一禮。


    “邕州府的人來此作甚?”韋智先心中嘀咕,麵上卻不改顏色。


    人群中突然熱鬧了起來,隻見從村口的地方行來一隊人馬,穿著打扮倒像是漢人,但說的卻不是漢話。


    “來了。”韋存福心中笑道。


    那批人帶了不少禮物,為首的穿著綾羅綢緞,卻比黃老爺有過之無不及。隨從大約有十來人,腰間都帶著長刀,威風凜凜。


    “韋老爺身體康複否啊?”來人滿臉堆笑,走到韋老爺身邊,俯身問好。他說的雖也是僚話,但音調與安德的僚話並不甚相同。


    “多謝黎丞相好意。這幾日休養過後倒是利索些了。”韋存福笑答。


    “這人便是交趾國的丞相?”韋智先在阿農耳邊輕聲問。


    “正是。”


    交趾國乃是廣南西路(桂)西南的一個國家,原本是中原王朝的藩屬國,誰知近十年出了一個李朝皇帝,頗有些治國之能,四下討伐奪了不少地盤,仗著路途遙遠,中原王朝無暇顧及便自立為皇帝。


    黎丞相名甲,乃是交趾國北方人,家鄉與桂西接壤,於是是會說些僚語。交趾國有兩相,一南一北,北方的掌管大理、朝廷事務,統籌桂西一切事宜。南方的處理占城國、吳哥國的事務。看來這位黎丞相是北丞相。


    “今日正好,交趾國與邕州府的官員都到此了,我們安德村的自當好好招待一番。”說罷,讓智先取過米酒,又抓來一隻公雞,將公雞的脖子割了,滴出的血液混在酒中。不多時,酒液裏便渾濁不堪。


    “我阿爸身體不適,由我來替阿爸飲下吧!”韋智先站出來,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好酒量!”黎丞相也接過碗痛飲起來,血液粘在嘴角,顯得生蠻極了。


    那邕州的師爺舉過酒碗,看著汙糟一團的東西,心中有些猶豫。隻是見二人喝得如此暢快,不得不強顏也灌入口中。


    隻覺得一股濃腥洶湧而至,鐵鏽一般的刺鼻滋味衝得他幾欲作嘔。


    韋老爺看著三人笑了笑,又命人取過一條大魚,用刀劈開,剃下些雪白的魚肉,用酒、藠頭和酸薑拌了,讓三人分食。


    “韋老爺倒甚是擔心自己的身子,再也不碰那魚生了。”廣場一側,張郎中帶著阿順在一旁看著,心中不免滿意。


    智先和黎丞相又是暢快淋漓地一口吃下,在嘴中咀嚼,一副暢快的樣子。


    那師爺卻又是遲疑了,好不容易放入口中,隻感覺五味俱全,既是薑的辣,又有濃重的酸味,還有些生魚奇特的腥味。


    “那人必不是師爺。”張郎中悄悄對阿順說到。


    “怎的不是呢?”


    “邕州府的師爺大多來自廣府旁邊的佛山,佛山所說乃是粵地語言。而這人雖謹小慎微甚少說話,卻一口中原方言。況且哪有嶺南之人食不慣魚生的道理?”


    三人用罷,家家戶戶開始取出糯米飯和芭蕉葉來,把米飯包在芭蕉葉裏,包成一個個小粽子,用來慰勞自家的牛。


    “浩源你怎麽來了?”阿順正把米飯粽遞到老牛跟前,隻見浩源悄悄跑到他身邊。


    “那邊太沒意思,盡是客套。”浩源幫著喂牛,又整了整牛角上的紅布頭。


    “待會還有什麽節目?”阿順問。


    “今年與往年不同了吧。往年隻在廣場上牽著牛互相祈福罷了,今年聽說還有些別的。”


    隻見三人回到各自席位,在地上鋪了竹席便坐下,廣場上人群四散開來,讓出一塊地方。


    不多時,銅鼓聲大作,牛角製成的號角聲響起。不知從什麽地方湧出不少僚家漢子,站在廣場中央,為首的便是韋昌發的父親,韋天權。


    隻見眾漢抽刀入手,在滿是沙塵的廣場操練起柴刀來。


    忽地殺聲震天,鼓聲隆隆,滔天的氣勢震滿了整個山村。廣場上的水牛似乎也躁動起來了,仰著頭哞哞地叫著,似乎一聲令下,便能紅著眼睛向前衝去。


    “好!”黎丞相拍手讚歎。“好一群鐵骨錚錚的漢子!如此壯盛的士氣,想是在桂西所向披靡了!”


    那邕州府的師爺忽地變了臉色,卻不動聲色地藏了起來。很快


    “黎丞相見笑了。我這柴刀隊僅有百來號人,隻是保衛村鄰的鄉勇罷了,別說橫掃桂西,就是臨著的生僚散勇都支撐不過呢。”阿農微笑著回答。


    黎丞相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婦人,隻見她眉眼間英氣逼人,雖態度和善卻不卑不亢。“早聽說韋夫人乃巾幗英雄,今日看來的確不同凡響!”


    “桂西的大多是我僚人,自當和睦共處才是,哪裏有互相攻伐的道理呢。”阿農走上前,給黎丞相添了酒水,又向著黃家的方向施了一個萬福。


    “韋老爺,今日既有如此多的鄉鄰在場,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眾鄉親為我見證。”黎丞相又拜道。


    “哦?黎丞相原來帶著禮是有求而來。那便聽聽黎丞相請求如何。”阿農笑著打趣。


    隻見黎丞相走向前來,屏退了跟著的侍衛,向韋存福深鞠一躬。說道:“韋老爺雖值壯年,當是義氣風發的年歲。隻是如今大病一場,雖和緩了身子,卻是難測人生無常。我見韋家大少爺到了成家的年紀卻未婚娶,想是韋老爺心裏也急著有子嗣繼承家業。如此我便想談下這門親事。”


    “這?”韋存福略有驚訝。


    黎丞相繼續說到:“我家中有一女兒,今年一十六歲,尚未婚嫁。雖不是什麽貴家千金,倒是手腳勤快賢惠,想許給你家大少爺,你看可好?”


    “黎丞相也知我們僚人婚姻還得問過娃兒的意思。父母之命隻怕也管不了我家小子的想法。”阿農笑意盈盈回答。


    韋智先抱拳走出,對著黎丞相一拜。“承蒙黎丞相厚愛,若存福能娶到丞相的千金,必是上天的恩賜,我當歡喜還來不及。”


    “這麽說,你是答應了?”黎丞相大笑。


    “一切憑丞相做主!”韋智先再拜。


    隻見那師爺的臉色更是陰沉了,隻是獨自喝著米酒,似乎受了極大的屈辱一般。


    “如此甚好!那便選擇一個好日子,前去京城迎新娘子吧!”黎丞相命人把禮品呈上。


    “原來黎丞相這麽早便備好了嫁妝呐。”阿農又是一笑。


    “韋夫人見笑了,這隻是探望老爺的禮品,嫁妝日後必當奉上。”


    浩源瞪大了眼睛,拉著阿順的衣角悄聲道:“我阿哥連那姑娘的臉都沒見到,就要娶老婆了?”


    “豪族子女的婚姻便是如此,哪裏由得自己做主。”張育德歎了一口氣。


    “連歌圩都不去,繡球都沒拋,就這樣成親了?”浩源還是愣著。


    “想必以後韋夫人也幫你找了哪家小姐,沒見模樣就嫁過來了。等到見了真人才知道,原來是個冬瓜臉的大胖女人,臉上還長著瘡咧。”阿順學著浩源的語氣,用僚語對他說。


    浩源掐了掐阿順的臉頰,輕聲斥他:“要我娶一個沒見過的女人,還不如這輩子就不娶了。”


    “不娶妻你是要如何?到漢人地方找廟當和尚去?”阿順笑了。


    “我就把你的頭也剃光了,拉著你和我一起上山去。”浩源露著牙齒也跟著一笑。


    阿順不理他,心中想著被他掐著臉頰倒不覺難過。


    “阿順,黃家小姐出來了。”浩源向身後望了一眼,轉過頭對阿順小聲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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