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見好了,可曲陵南卻日漸不好。做的那個怪夢被長得像師傅的怪人一舉擊中腹背要害,此舉宛若真個發生那般,原本已經不妙的經脈丹田等處愈加枯萎衰敗,仿佛植物被斷了根,麵子上的嫩綠鮮活再茂盛也維持不了多久。


    沒過半月,曲陵南已然真個臥病不起,她沒照鏡子看不到自己的容貌,不曉得往常生機勃勃的一張小臉,此刻卻蠟黃萎靡,消瘦異常。因為太過瘦削,顯得腦袋格外的大,一雙眼睛咕嚕打轉,分外突兀。


    對曲陵南而言,自己模樣變成啥樣,並不是太重要的事,甚至生病了爬不起床,也不是太要緊。因為這麽多年,師傅每日都陪在自己身旁,輸靈力喂丹藥,毫不吝嗇。她與孚琛自成師徒以來,總在今日一波又一波的艱難險阻,入了瓊華後兩人又即分開,滿打滿算,處在一塊的時候都不過幾日而已。惟有病重這段時日,師傅才真正像個師傅樣,摸著她的頭次數增多,臉上也不裝模作樣假意溫柔,他嘴裏雖說無甚好話,可曲陵南瞧得明明白白,那雙波光瀲灩的眼睛中分明有憐惜和暖意,甚至偶爾會有些不忍與悲傷。


    “師傅莫要難過。”曲陵南這日感覺好多了,腦筋自覺比以往想的事多了,也看得明白,她對孚琛認真地道,“最壞就是往後修不了仙了,或者一命嗚呼就這麽死掉。無論哪種,師傅你都莫要為我難過。我不愛你這樣。”


    孚琛皺眉道:“誰會為你難過,為師修為早超脫凡塵俗感,我是惋惜填入你肚子裏這無數好丹藥,難得雲埔童子這次倒不藏私,壓箱底的東西都給你用上。可你怎的這麽不爭氣,半點好轉都不見?”


    小姑娘臉上扯開了一個笑,仍舊憨傻,她對師傅道:“我是不爭氣,所以師傅別費力氣了。師傅啊,我背瓊華經,裏頭有一句我原本不懂,但現下懂了,我念與師傅聽可好?”


    孚琛一愣,道:“你說。”


    “心之精神謂之聖。”小姑娘笑著道,“我初初時想,心就是心,怎會有神?又怎的能稱聖?可是師傅,現下我打了這麽多次架,生死關頭來回了幾次,忽而有些感悟。你想,若咱們一直保持心定神閑,便是外頭的人啊事啊,再紛擾不堪,再誘惑萬分,跟咱們又有什麽幹係?”


    “我曉得你為我憂心,生怕我就此不好,可師傅,隻要我修的仍是心,便是丹田俱碎、經脈俱毀又何妨?心定能慧、心靜能感,下麵倆句是啥來著?”


    孚琛看著她,微微閉上眼,又睜開,淡淡地道:“心空能靈、心誠能明。”


    曲陵南高興地道:“是哇,你瞧,說得多有道理。所以師傅,別擔心我不好,我看得開。”


    孚琛別過頭,冷硬地道:“為“聽潮閣”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師還需你勸導這些個廢話?為師怕的是好容易找著人適合練青玄心法,你若就此成了廢物,我一番苦心,豈不白白枉費?”


    他說得太快,待發覺自己說什麽時,已然有些後悔,可他轉頭一看,卻見曲陵南因瘦得皮包骨頭而顯得分外碩大的一雙眼睛,卻滿溢柔和笑意——此時此刻,仿佛他倆的身份掉了個,她才是師傅,自己才是弟子。孚琛沒來由地微微煩躁,站起來拂袖道:“總之你要是敢就此成一廢物,為師必定將你逐出山門,我文始一脈,斷不留無用之人!”


    他說走就走,一去便不見蹤影。第二日,來了個熟人,曲陵南一看,竟然是畢璩師兄。


    隻是他現下看著狼狽不堪,半邊臉都讓人毆腫,青紫掌痕清晰可辨。走路一瘸一拐,似乎受了不輕的傷。曲陵南有些吃驚,掙紮著想爬起,畢璩已然過去按住她的肩膀道:“師妹,快快躺下。”


    “畢師兄,你被人揍啦?”曲陵南睜大眼睛好奇地道,“莫非咱們瓊華有人來踢館?”


    她想得簡單,畢璩是小輩弟子楷模,且涵虛真君向來寬和,斷不會體罰弟子。唯一能讓身在瓊華中的主峰掌教大弟子受傷的,就隻能是挑釁滋事的外人了。


    畢璩臉上現出愧色,岔開話題道:“什麽踢館,莫要學雲埔師叔這些混話,你可是到時辰喝藥了?”


    門外傳來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隨著笑聲飄進來一個蒲團,上麵的雲埔童子穿著光鮮,一身嶄新絲緞湛藍道袍,腰係黃色絲絛,頭戴道巾,腳蹬烏履,一張精致的小臉上盡是小人得誌的模樣。他一進來就指著畢璩的臉樂,對曲陵南道:“哎呀笑死我了,孚琛這個混蛋,不但揍了這小子一頓,還用法術令他臉上的瘀傷三月不得消散。畢璩呀畢璩,讓你平日裝得人模狗樣,現下遭報應了吧?”


    畢璩臉上漲紅,越發顯得瘀傷青紫難看。他輕咳一聲,正色道:“長輩教誨,弟子自當領受,有何報應可言?雲埔師叔此言差矣。”


    雲埔無趣地撇嘴,飄到小姑娘跟前邀功道:“快謝我吧,是我將你那日在比試場上受傷的緣由一五一十告訴了你師傅。你師傅二話沒說,捋了袖子就衝上主峰將畢璩揍了一頓,這會還拿了拜帖親上禹餘城,聽說要與左元清那個老娘們論論道,哈哈哈,笑死我了。論道啊,虧他想得出來。”


    曲陵南眼睛一亮,問:“是不是去揍那老娘們?”


    雲埔很快活地點頭:“就是呀,你還算不是太笨。”


    “啊,師傅揍人,我怎能不去瞧?雲埔童子,快快,你帶我飛去。”曲陵南奮力想起來。


    雲埔麵露難過之色,一把將她按住,不耐地道:“去個屁,就你現在這個鬼樣子,吹吹風就能要了你的命信不信?”


    畢璩此刻卻正色朝曲陵南作揖行禮,執的是平輩間最鄭重的禮節,曲陵南詫異地道:“畢師兄,你這是作甚?”


    “師妹,你是文始真君唯一傳人,他再偏疼你也是應當。隻是禹餘城與我瓊華派世代交好,斷不可因你而傷了兩派和氣,不然,世人詬罵的是你,恥笑的是文始真君小雞肚腸……”


    “哎哎,你這話我不愛聽,”雲埔童子怒道,“甭拿門派大義壓死人,你知不知道小南兒此番經脈受損何其嚴重?啊?便是我竭盡所能,也隻能保住她這條命,你看看她現在的鬼樣子,她可能就此修為停滯,終身不得再煉氣進階你懂嗎?”


    他越說越氣,一把揪住畢璩的衣領一使力便將他摜到地上,揮起拳頭就想揍下,忽而還是停了下來,正正衣冠罵:“你娘的,險些害我弄亂了衣裳。你聽著,瓊華門規中是不是有一條,長輩3gnovel.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吩咐小輩要好好聽?”


    “是有益教誨,小輩當恭敬領會。”曲陵南糾正他,又問,“你是不是要揍畢師兄啊?他不是你親傳弟子,你不能隨便揍,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呸,真麻煩。”雲埔童子跳回蒲團上,飄在畢璩跟前道,“你這小子整日讀死書腦子都讀壞掉了,師尊老人家又忙著閉關也沒人教你點實在的,師叔我今日勉為其難教教你做瓊華弟子的道理。你可心服?”


    畢璩冷著臉從地上爬起,道:“師叔教誨便是。”


    “做瓊華弟子沒別的亂七八糟要記,最要緊惟有一條,對著外人得護短,哪怕自家師兄弟做錯,你也得胡攪蠻纏硬說成對的,回來關上門該怎麽教訓處罰另說。”雲埔轉頭問曲陵南,“門規上也有這麽一條對吧?”


    “沒,但有同門友愛,親如手足一說。”小姑娘認真回答。


    “一個意思,反正我告訴你,咱們瓊華之所以能屹立千餘年不倒,就是靠這股精氣神。你要說門派聲譽,兩派交好重要,那我問你,何為門派,若無眾多小弟子勤學苦練,若無眾多師長傾囊相授,何來門派?一人一言,就是門派。你若今日以犧牲一弟子成全門派聲譽,他日便能以犧牲十弟子,百弟子以成全門派交好。而長此以往,瓊華弟子人人惶恐、人心背向,這還是門派嗎?這還是我巍巍瓊華嗎?你這番做法,看似底氣十足,實則自毀基石,自斷來路!”


    雲埔童子從未如此義正言辭說教,此刻卻一句句擲地有聲,直聽得畢璩額頭上冷汗涔涔。


    “旁的不說,你以為禹餘城那個老娘們連同你瞧上的小娘們為何不肯放過小南兒?她與這二人素昧平生,便是不通庶務,言語衝撞,可又怎會得罪人到非要毀了她的地步?你可曾想過各種緣由否?”


    畢璩幹巴巴地道:“不,不曾。”


    “皆因當世煉器期弟子中,能以駁火術使出三昧真火者,惟有我瓊華派陵南一人而已。她又有文始真君為師,他日前途不可限量,留著這樣的大隱患不滅殺之,莫非等她異日長成參天巨森,成我瓊華中流砥柱時再來滅殺麽?”


    這句話宛若響雷在畢璩耳邊炸開,他腳下一軟,險些栽倒,搖頭道:“不,不會,曉夢不是這樣的人……”


    “她是什麽人老子不予置評,她還不配!可畢璩啊畢璩,比試當場,是你憑私心於緊要關頭喊了一句‘師妹不可’亂了小南兒的心神,她受此重傷皆由你而起。你師妹雖入門時日尚淺,卻比你更明白何為同門友愛,親如手足。可你時至今日,想的仍是教她白白犧牲。你這些年的規矩經義,才真是學到狗肚子裏去了。”


    畢璩臉色煞白,羞愧地深深低頭,不能說出一句話來。


    “若你尚有羞恥之心,自當回去閉關思過,莫要再來此欺人太甚了。”


    畢璩渾身一顫,咬著牙,衝他二人深深施禮,轉身腳步踉蹌,倉皇離去。


    待他走後,雲埔童子衝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不甚明了的曲陵南做了個鬼臉,得意地問:“怎樣?師叔我這三寸不爛之舌厲害吧?”


    “啊?聽不太明白你說啥。”曲陵南皺眉道,“但我曉得是替我罵了畢璩師兄一頓,對吧?”


    “是啊。所以你快謝謝我。”


    “為啥謝你?有啥好罵的?”曲陵南不解道,“畢師兄又不是傻子,撞多幾次頭,多上幾次當,他自然就好了。”


    “嘿,我都是為了誰啊我。”


    曲陵南無聊地擺擺手道:“多事,他嘮嘮叨叨本就與我無幹,難不成就他說兩句話,行個禮我就去把師傅叫回來?或是不讓師傅去揍人?別說我管不著師傅,便是管得著,我也不樂意管。畢璩師兄再嘮叨個千百回,我也還是愛看師傅替我揍人。”


    雲埔童子一時無語了,他飄過去問:“哎,我一直“海”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不明白,當時比試場上,怎的畢璩一說師妹手下留情,你就真留情了?”


    曲陵南大惑不解,問:“我留情了麽?我明明把那小娘們揍得挺慘。”


    “可你不是沒讓三昧真火吞了她麽?”


    “雲埔你是傻的麽?吞了的話她會死的。”曲陵南睜大眼睛問,“那樣畢璩師兄不是要恨死我?我還想在瓊華跟著師傅好好過日子的,無端多個仇人作甚?且你們比試前不是一再強調麽?不得傷人性命,我是完全照著規矩來啊?”


    雲埔盯著她,忽而一拍腦袋道:“罷了,問你這種問題便是我自己蠢。”


    作者有話要說:端午節皆日更,期末還有些工作要忙,前兩天是因為文債追得太緊,實在沒顧得上這,大夥莫要以為我失信不管這個文。


    我想我往後說日更還是具體表明哪幾日的好,免得各位誤解。


    現在能預計日更的是從今天到周四。


    謝謝大家。


    這三天寫了一個自己很喜歡的短故事,已經很久沒這麽愛一個故事了,寫的時候居然有種舍不得寫完的感覺,回想了一下,我這半年寫得最好一些故事,大概都是置入真實的曆史大背景中的小人物生存的短篇。這些故事絕對跟**或言情無關,而是慢慢回歸到有關故事的境地裏。對我來說,一旦想到不用寫**或言情,突然是思路開闊,眼前一亮,沒什麽不能入筆。


    在《問仙》中估計也有這樣的傾向,原本是想就簡單地來場師徒戀,可是慢慢地,我發現問仙的世界可以很大。


    畢璩這個人物我並不討厭,有時候循著規矩辦事的年輕人有他可愛的地方。他三觀很正,道心堅定,絕不是自私自利的庸才。但他身上的局限很有意思,像一個機關秘書,習慣性用大道理忽略人的真實狀況,他並不是偏向雲曉夢,而是偏向自己心裏謹小慎微,各派和諧的理想——雖然在我看來,這種理想是本末倒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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