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隻點了一盞燈,暈黃的。


    菲特坐在柔軟真皮沙發上環顧四周,這是宅邸最裏麵一間的,她從未進來過的房間。分為前後兩間,裏麵是臥室,大氣簡約而不失華麗,牆上掛著巨大的畫,是一對夫婦,貴族氣派打扮,男子高大黑色紳士裝,執著手杖,頭發是金色的,畫中看得出來,容貌端正而英俊。


    仔細看了看,才發現他的眼睛是綠色,不是她記憶中的天空湛藍,跟她要找的那個人沒有關係,心裏不知是失落還是什麽。


    而畫中女子束腰長裙,黑發黑瞳,很美的一張臉,坐在椅子上,男人的手搭在她肩上。


    這對夫妻是……


    她注意到男人手杖上的風隼族徽。


    門嘩地打開,她身子一縮,男人上身是一件襯衣,白色絲帶已經鬆開,端著醫藥箱過來。


    “畫上的是……”


    “我父母。”男人聲音很淡。


    沒想到會這麽快回答,她愣了愣,不吭聲了。


    雅蘭坐在她旁邊拉過她的手,她心裏一驚,手往回縮,“我、我自己可以……”


    “別動。”


    用碘酒棉簽消毒,然後上藥。


    他動作很熟練,甚至……很輕柔。


    神情專注,怎麽可能專注,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專注,是她的幻覺麽?


    她呆呆看著他,就在她身邊,垂下的濃密睫毛,英挺鼻梁上一點點高光,藏在白色衣領間的鎖骨,在她手掌間微微動作的手指,骨節分明。


    其實不用他親自來的。


    他到底在想什麽。


    “――嘶。”


    她痛得抽了一口氣,眼眶又熱了。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換了藥,“這裏水泡要挑開,已經感染了,你忍一下。”


    說著就取了針放在蠟燭上燒,看得她心驚膽戰。


    “你有多喜歡他?”


    “誒?”她怔了一下,尚未回神,他一針下去,眼淚又出來了,整個身體在顫。


    “疼?”


    她咬著嘴唇點頭。


    他迅速放了膿水,再上藥,拿紗布抱紮好,這玩意兒他有段日子沒碰過了,手觸上時,聽見了轟隆的馬蹄與交錯的兵器聲。


    橫屍遍野,那時多少次隻有自己站在荒野上,提著敵人的頭顱望著天空。


    “怕疼為什麽還要呆在人界。”


    她明白他的意思,望著他為自己纏好紗布,“……想見到他。”


    “僅僅見到就可以了麽。”


    她低下頭。


    他吩咐女傭幫她洗澡,女傭略略吃驚,仍是應了,洗澡後換上幹淨漂亮的睡衣,帶她去了一個新房間,明顯是招待貴賓用的。


    她有些不明白,怎麽突然間什麽都變了。呆呆看著自己包紮紗布的傷口,是因為這個嗎?


    那一晚她睡得很熟,時差的顛倒,白日裏陽光早已抽幹她夜之一族的力氣,厚而華麗的紅絨金絲窗簾把一切喧囂光明隔在外麵。


    “公爵大人,您不要我了嗎?”帶回來的妖媚女子用委屈又性感的聲音說道,他笑,吻她的唇,手掌逗弄她的身體,對方銷魂的□□間發現已經提不起興致。難得聽了恩澤的話開始處理政治和軍事方麵的文件。


    夜長,入秋微寒。


    腦海裏忽地就晃過誰的臉,怕疼又愛哭,死要麵子的倔強,腦袋一根線,對另一個人的思念,無法理解的執著,高貴身份傾城容貌卻不自知。


    第二天下午才推了她房間的門。光陰漫長。


    房間是空的。


    “菲特小姐今兒上午就辭職離開了。”管事的女傭恭謹說道,見年輕公爵麵無表情,又小心翼翼補充,“非常抱歉公爵大人,我應該攔住她……”


    他笑起來,“沒事。”


    其實此刻菲特公主殿下正在後悔。


    原來找工作這麽難這麽難這麽難。


    她把從家裏帶來的耳環當了當盤纏,把頭發包起來塞進帽子裏,四下找工作,那些店麵不是招男工就是要居民證明,這種東西她怎麽可能有。


    最後拿“從外地逃難過來打工”為借口,聽人介紹找到了黑中介,被迫付了一筆不小的錢。地下夜總會老板一看她髒兮兮的臉,也認不清五官,手一揮讓她洗盤子,她手正起泡,太陽大大削弱了她的恢複能力,手一觸到那些化學試劑調出來的洗滌液直愣愣地疼,一哆嗦一打碟子就摔下去了。


    人性什麽的黑店裏根本就木有,一巴掌下來,她條件反射地去閃,最後一招把對方撂倒了。恢複能力弱了,力氣還是有。


    於是慘遭其手下追殺,追了一整條街。


    第二份工作是在酒店,做清潔掃廁所,她在廁所裏刷滿了清潔液卻忘了用水衝,導致一大客戶――貌似是個男爵夫人,穿著紫色緊身裙抱著條小狗,頭上是頂紫色羽毛的帽子,那身子像一打打橡皮墊落上去的,三個菲特都抱不住她的腰,一腳踏進去噌地一滑,砰地一聲巨響,狗在她身下淒厲慘叫,然後口吐白沫命歸西天。


    第三份工作是裁縫店打下手,她打瞌睡時蠟燭油燒穿了顧客定下的裙子。


    第四份工作是在工地,這是她幹得最久的一份工作,不介意自己性別,穿著男裝扛石頭裝沙袋,住帳篷,工錢按天結算,多做幾人的活還留著餘力到黑市買人工血袋討價還價。力氣讓當地工頭驚為天人,後來一觀察是個女的,太陽下汗一出胸啊腰啊屁股啊什麽的都山巒般顯出來了,那曲線比男人們所見到的所有異性都要完美,還勾魂。於是乎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男人們蠢蠢欲動摸向她睡處,第二天一大早,居民們揉揉眼望見工地建築塔頂最高處拿繩子捆著掛著一個個人,還是一個個男人,還是一個個鼻青臉腫的男人。


    最後落定的卻是在一家名為“夜鶯”的高檔女性服裝店,店門的牌子便是一隻鏤空雕刻的金屬夜鶯圖樣,看起來唯美而玲瓏,菲特在裏麵做一些要力氣,又得女人來的活。店不大,裝潢精致,在貴族商業街中頗有名氣,服裝不管款式還是花色又是當今最潮流最頂級,是許多貴婦千金聚集之地。


    店主是個極其年輕的東方女人,看起來二十四五的模樣,叫赫蓮,一頭海藻一般漆黑的長卷發,黑色的眸子黑曜石一樣,深深地,仿佛可以把人吸進去,模樣在她眼裏是不俗的,妝容細致不花哨,眼睛細長地眯著,骨子裏一種說不出的味兒。


    那天早上菲特拍拍手從工地裏走出來時,赫蓮就坐在大街對麵的長椅上,抽著煙,看她,看她的臉,看她的身,上上下下打量著。


    “你叫什麽?”她悠悠吐出一口煙,夾著煙的手指挪到一旁輕輕抖著煙灰。


    菲特遲疑著,女人一笑,起了身。


    “你這麽個尤物,遲早會吃虧的。”她淡淡道,“要不要到我那裏去做事?”


    事就這麽幹脆利落地定下來了。


    菲特每天的傍晚休息時間都在街上轉悠,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帝都有那麽好看嗎?”有一次赫蓮調笑她,“天天看。”


    “我……找人。”她不知如何拒絕別人的問話。


    “親人?”


    她搖搖頭,赫蓮笑,“那肯定就是男人了。”說完菲特就臉紅了,頭低下去,腦海裏全是男孩溫柔的金色容顏。


    “什麽模樣的男人?”


    她想了想,“金發,眼睛是藍的,很漂亮。”


    她一直不敢跟別人說,生怕會出什麽事,因為自己的身份而牽連到那個人,現在自己的女老板卻這麽問了,下意識就說了出來。


    赫蓮注視她,支著下巴,眯起了眼。


    社交迎來旺季,城市裏越加繁榮喧鬧,張燈結彩的,店裏的顧客多了起來。


    “這件太漂亮了!你說我配什麽扇子好?……啊,還有唇膏,老板,過來推薦一下!”


    “這件我要了!”


    “等一下,這件是我先看中的!”


    “老板,這個牌子的新款報紙都登了,到貨了嗎?”


    “看,我就穿這件出席後天的舞會怎樣?”


    “腰那邊我不滿意,老板修一下吧?”


    嘰嘰喳喳,生意興隆,財源滾滾來。


    千金小姐們聚在店裏,熱烈著討論著服裝和打扮,互相攀比炫耀自己的身材,華麗的衣著,翩躚的裙擺,如同一群花蝴蝶。女老板嫻熟而淡定地在她們間周旋,柔韌有餘。


    菲特在一邊飛快清貨,連她都感覺到最近的顧客格外熱情興奮,貴族那邊訂單好像也來了不少。


    “因為舞會快開始了。”赫蓮解釋著,“一年兩次的皇家宮廷宴會,遠近貴族,社交名媛都會來參加……女人嘛,總希望自己是璀璨的焦點,而且,他也要回來了。”


    “他?”


    “為了迎接,像過節一樣,帝都人是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拿來慶祝的日子的。”說著從一打訂單中抽出一張,“拿這個去聯係一下運貨商,跑一趟,可以吧?”


    菲特點頭,接過單子。


    今天街上的人格外多,從城門口直通向皇宮的大街熙熙攘攘的,奇怪的是,全部擠在大道兩旁,路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國王軍守著攔著,她穿著布裙,銀白的頭發包在帽子裏,費力擠著人群到了運貨公司,把信件和訂單交代後回去。


    此時大街上已經沸騰了。


    人群在歡呼。


    視線遠處城門打開,軍隊齊步走了過來,不同於其他王國軍,他們的製服藍白相間,更加講究而大氣,白色手套,軍帽,製服胸前和臂袖上都印有銀色神聖十字徽章,一朵朵薔薇花纏繞著十字架綻放。


    “皇家騎士團!”


    旁邊的人在歡呼,爭先恐後向前擠著。菲特莫名被擠到最前方,緊接著,旁邊傳來女人的一波波尖叫,更加騷動。


    “埃利奧特殿下!”


    “埃利奧特王子殿下您回來了!”


    “歡迎王子殿下回來!”


    那一天,是不是天空之神在祝福,太陽格外好。


    金色的陽光,恩惠萬物,普照大地。


    藍天,白鴿,噴泉,王宮。


    她一直以來並不討厭太陽,陽光綴滿她的睫毛,抽幹她的力氣,太刺眼,她用手遮著抬頭,望見了士兵護送著的,擁簇著的,白馬上的男人。


    她在熙熙嚷嚷的人群中,洶湧尖叫歡呼聲中,看到了他。


    用寶石和絲帶裝飾著的雄峻白馬,其上的男人星眉劍目,金發燦爛耀眼,一身華貴紅色軍服,黃金徽章閃閃發光。他的眼睛是湛藍的,海洋般無垠。容貌因他的笑容而越發俊美,天神一般。


    她看見他身上那奪目的光芒。他向群眾們揮手致意。


    所有聲音與顏色從她身邊褪去。


    人群消失了,騎士團消失了,彩帶與禮花消失了,她隻看到了他,記憶中的模樣,曾經的靦腆溫柔,如今的英氣勃發。


    她呆呆站著,胸腔一片翻騰,消失了所有力氣。


    “天啊真的是王子殿下!”


    “太帥了啊!”


    身後少女驀地尖叫,她被一推,擠在人群後。


    他正從她麵前經過。


    他的笑容與目光掃過人群,在她臉上,是不是有停留十分之一秒,她不知道。


    可已幾乎要生生落淚,她想張口,喚他的名字,隻不過所有的情緒都塞滿口腔。


    隊列中同樣也騎著馬的另一個強壯男人隨在金發王子身後,他穿著銀白鎧甲,茶色的發與眼眸,五官堅毅剛勁,頭發精悍的短。


    軍隊在繼續,一點點遠去。


    她在人群中,默默站著,站了很久,回過神時已經黃昏。人們漸漸散去,她拉住一個人,聲音虛弱,“剛才那是……”


    “哎呀,你不是帝都人吧,是說埃利奧特詹姆王子殿下吧,已經回宮了哦,他這次帶著皇家騎士團出征兩個月,平定了南方的叛亂,並且和部下一起查看控製了當地的瘟疫呢,非常厲害不是嗎?他可是咱們帝都少女的夢中情人呢。”那人顯然非常興奮,“說起瘟疫你應該知道吧,就是那個據說能把人變成吸血鬼亂咬人的那種病啊……”


    她什麽都聽不見了。


    城市裏,千家萬戶,因夜色的降臨,而燃了一盞盞燈,星光閃爍。


    天黑了。


    男人有著微卷的黑發和幽綠的瞳孔。


    他眉眼間總是輕佻。


    ――僅僅見到就可以了麽。


    那個時候,他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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