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什大陸東北地區,教團支部。


    四周風雪呼嘯,連綿的雪山在蒼白的天空下白得耀眼。


    十二具屍體擱在那兒,觸目驚心的,好讓赫倫視線有個聚焦點而不至於雪盲。


    那十二個……


    其實也不能算是完整的十二個了。


    由人類異化成的吸血鬼,被血族培養成木偶般毫無感情的死士。


    赫倫攏攏鬥篷,在雪地中哈出一口白氣,才拍了拍身旁巨獸的背,“辛苦了。”


    那是一隻一人多高的黃金鬃獅,雄健的身軀和四肢,純金的眼珠和金色毛發在白色中熠熠散著光,尾巴利劍一般擺動,脖子上那一圈厚茸茸的鬃毛隨著風雪輕微浮動著。


    它眨眨眼睛,溫順地蹭蹭赫倫裹在鬥篷裏的臉,若一隻家貓,長長的舌頭熱熱地伸出來舔幹淨它嘴邊淋淋的血跡。


    “下次聽話,別吃血族,”赫倫又摸摸它,“對胃不好。”


    獅子呼嚕嚕哼了一聲。


    他拍拍手,獅子不情願地眯起眼,身體消散成飛絮,一團兒一團兒融成金色光暈揉進他身體裏。


    最後赫倫望了望遠方,風雪屏障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一池鋪就到視線盡頭的雪山天池呈現在他眼前,平靜深黑的湖中一方土地,教團建築孤寂地立在那裏,遠遠望去隻是一片黑色的剪影,如同瀚海中孤零零的島嶼。


    地牢最底層。


    兩側火光幽寂,天花板和地麵上道道刃風淩虐過的深深溝壑裂紋,交錯相接。


    “小魔……?”


    菲特無法反應過來,眼前鎖鏈拴著的高挑男人,和那街頭魔術師一模一樣的臉,那笑容也是她熟悉的。隻不過眼睛是鮮血的顏色,皇室血族特有的標誌。


    “不會的……你不是小魔……”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想後退,身子卻釘在原地,“小魔還在帝都。”


    男人笑著,眼神水似地平靜,凝視她變了色的小臉,“你想知道為什麽我會在這裏嗎……對於純血種,你還了解的太少。”


    不僅僅是以肉體存在的生物。


    “三百年裏,我並未沉睡,”他的聲音與另外一個一模一樣的聲音重疊,隻不過更清澈一些,更年輕一些。他的身邊,一名與他一模一樣的身穿落魄禮服的魔術師黑煙般浮現,一模一樣的表情,一模一樣的聲調,然後,魔術師看著她,對她露出一個笑容,緩緩走進男人的身體裏與他重合,“我的一部分在這裏,而另一部分,在旅行,全大陸的旅行。”


    這個人類的世界。


    她的世界。


    百年的靈魂流浪。


    “路上遇到你倒是預料之外呢,真的很像,傻氣也好,模樣也好……明明是那般不珍視你的人。”他笑著。


    她撇過臉。


    “你母親那樣不顧一切嫁給他……”他閉上眼,“最後隻剩下你了呢。”


    睜眼,目光明滅不清地投向她身後的幽深。


    “閣下準備在那兒站到什麽時候?”


    菲特心裏咯噔一響,她愣愣回頭。


    視線中,男人修長的身影緩緩從牢房門口甬道中的拐角出現,臉先是埋在火光死角的陰影裏,隨著他的靠近,五官輪廓一點一點明晰,深邃有力的線條,綠眸黑發。


    她在短暫的驚愕後胸口一陣無力皺縮,四肢有些軟,突然間就沒了力氣。


    不要。


    她不想相信眼前的事實,心中慌亂地撇過頭,無措起來。


    不要。


    他走到與她並肩的位置就停下了,沒有看她,隻是望向男人和一旁的藍袍少年,少年明顯擺開了架勢,短劍緊緊捏於手中。


    “你……你聽到了多少……”


    她聲音很小,頭埋得低低的,站在一邊。


    雅蘭盯著血族和少年,臉上沒多大表情,隻有眼神是深的。


    “從你說,不要為難他,”他聲音很輕,淡在空氣中,“我就在這裏了。”


    她嘴唇顫了一下,隻覺得身體裏秘密被人一層層剝開公示天下一樣,渾身難受,無邊的羞恥與屈辱。


    他都聽見了,什麽都聽見了。


    什麽都知道了。


    “這也不算第一次見麵了呢,加裏弗雷德閣下。”


    “參見殿下,望身體貴安。”雅蘭挽出一如既往的笑容,上下掃了一眼牢房裏四處的交錯痕跡,若刀光劍影洗劫一般,“不愧是克林爾頓殿下,祈聖天二十八界都這般被破除,教團那邊想必很難辦呢。”


    難怪那麽急地想將其抹殺掉。


    “你是來殺我的?”克林爾頓低頭撫摸著手腕上的鐐銬。


    “如果有必要的話。”


    “哦?”


    “不一定非得按照你的規矩去做,把你殺了,照樣能得到聖杯的下落不是嗎?”


    他說著,身旁的小少女頭埋得更低。


    “憑你?”出聲的是藍袍少年阿染,嗤嗤笑了,“‘風隼’大將軍嗎……我還真是想見識見識呢。”


    音落,一道刃風,剖開地牢裏壓抑的空氣向雅蘭直劈而來,震得少年衣袂抖動。又在逼向青年鼻尖的瞬間硬生生逆轉方向折向了一旁的偏牢,噗啦啦巨響後木塊石屑滾落一地,煙塵起,模糊中人影如劍殺氣如虹。


    “克林爾頓大人!”阿染用衣袖掩住嘴呼喊。


    雅蘭抬手,長劍碎片泛出明晃晃雪色劈劈啪啪子彈般橫掃過去,電光石火的一刻血光鏗若流星飛瀉啷砸在長發男人身上,靈壓震開煙流翻滾地以其為中心推出一片真空地帶。


    菲特不知怎麽地就被雅蘭護在懷裏了,她定睛看去不禁一驚。


    前方的牢房牆壁上插滿的刀劍碎片,藍袍少年被釘在牆壁上,滿目瘡痍,表情驚異,血液零零落落地淌。


    而血族皇子那邊,僵持著兩個身影。


    紅發金眸的高大男人一刀劈去,克林爾頓去接,劈在鐐銬上。裂痕一條一條蔓延,末了碎成一塊一塊掉到地上,他一隻手接住了男人的獵刀,一隻手伸於身前,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屏障,三十多把刀片在空中盈盈浮動靜止。


    他瞟了一眼攻向他的男人,身上是破破爛爛牧師袍子。


    “‘血獵’啊。”他吐出一口氣。


    紅發男人一笑,嘴裏還叼了根煙,瞬息抽回武器又瞬息攻出,來來回回過了數招才跳到一邊,狠厲至極,刀刀致命。


    “憑在下與純血種抗爭,似乎是不自量力呢。”雅蘭一旁微笑。


    “所以你雇了他?”克林爾頓這個時候仍在輕鬆笑,搖搖手腕解開另一隻手銬,望向血獵,“受製於人,這可不像是傳說中‘血獵’的行為。”


    血獵啐了一口,表情張揚,眼裏含著鮮紅的瘋狂,因為興奮渾身的肌肉都在收縮擴張。


    “他隻是說……有可口的純血種在這裏嘛――”


    雪似乎是可以隱匿聲響的。


    茫茫雪山中,除了風,再聽不見任何。


    轟――


    爆炸響在教堂上方,一圈兒一圈兒回蕩。火光黑煙如嘶吼的獸撲向天空,湖麵冰層嘩啦啦震裂了數十米,水紋蕩漾。


    大老遠赫倫一抬頭,男人身體迎麵砸了下來。


    赫倫:“……”


    勉強接住,衝力拉了幾米遠,沉甸甸,是昏闕的神官。


    同一時間從空中落地的是雅蘭,一手抱著少女,一手握著長劍。穩住身形時腳下冰麵開了細紋。


    好你個家夥,自己溫香軟玉在懷,把男人丟給我。


    “太慢了。”赫倫把神官架起來。


    “你去跟純血皇子拚試試,”雅蘭盯著遠處的黑煙開口,跟他死磕那老人家拈死一人類分分鍾,“這不是開玩笑的事兒。”


    冰湖之上,魔法陣花紋一寸寸向四周蔓延開,鮮紅的光芒仿佛一條條血蛇,吐著信在冰麵遊走勾勒出古老的陣法。赫倫望了一眼遠處刀光攢動的身影,血獵和皇子現在尚處於身法較量階段,劍氣靈壓排山倒海的,普通人擱那兒早震得吐血身亡。


    又瞅瞅那魔法陣,那花紋都快滲到這邊來了,等到法術較量階段的時候就真不是開玩笑的事兒了。人界山水脆弱得緊禁不起關了三百年的血族皇子活動筋骨,到時候震飛個一兩座山克萊什皇家地質監控局非得找他們算賬不可。


    況且血獵那廝,吃了三個純血種的武瘋子也不是混飯吃的,到時候興致高了回頭把這血族小公主給拐了就麻煩了。


    想到這裏赫倫動動眉毛,還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


    總之得速戰速決。


    因為靈壓,菲特覺得氣血有些跟不上來,她沒見過純血種真正意義上的動手,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但這場麵真的是把她有些嚇到了,雅蘭把她放到冰麵上,將自己長劍塞進她手裏後說:“到岸上去。”


    風刮雜著雪粒,她抬起頭,隻看到他好看的下頜和黑色的眼睫,正盯緊前方,微卷的發梢隨風浮動。


    有那麽一刹那,她眼裏的時間像是停止了似的。


    他低下頭,少女呆呆的模樣映入眼瞳。


    “菲特。”


    “……什麽?”她有些無措。


    他摸摸她的頭發,掌心暖暖的。


    “女孩子要愛惜好自己。”


    說完他放開她,瞬步進湖心深處,風雪靈壓,漫布在整個冰麵上的魔法陣光芒漸盛。


    她站在原地,望著他離開的方向,身體很沉。


    天底下有誰比她更傻的呢。


    他什麽都知道了。


    連她一點點付出他都不接受,在他眼裏,或許那隻是一點點而已。


    他說要愛惜好自己,她怎麽可能聽不出來,他覺得她不自愛,最後一層保護自己的脆弱的殼也被揭了下來,她的血肉他現在一清二楚。


    她幾乎是把整顆心剖開,熱乎乎地給他看了。


    有誰會在意連尊嚴和生命都不要的女孩子呢,誰都看不起吧。


    這應該算是,徹底的失戀了吧,連一點僥幸也沒有的。


    菲特冷得眼眶裏的眼淚都要這樣結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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