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古池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洗漱完畢,去食堂吃了早飯,然後到辦公室打水、拖地、擦桌子。那天,雒海文進來眼前突然一亮,口中直言不錯,稱屋子比以前整潔多了。聞之,任藝行看樣子沒啥感覺,古池心裏卻樂開花,覺得這話暗裏是在誇自己呢,以前髒亂那是因為沒我,現在變幹淨恰是因為有我。從那以後,他每天更加自覺早到辦公室,提前收拾一下衛生。忙碌完畢,已是上班時間,任藝行慢吞吞地打外麵進來,手裏提著一份雜糧煎餅,坐下來細嚼慢咽。古池查看了網絡平台上需要反饋的問題,然後拿出電話本,挨個給縣直部門打電話,催報年度重點工作進度。將近月底,市裏要求須及時上報進度表,否則將予以通報。該項工作是道硬杠杠,縣領導們重視,督查室自然也要重視。


    正打著電話,另一部電話響了。任藝行接後把話筒遞向古池,說了句郗主任找你。古池心裏一驚,不知所謂何事,忙接過話筒道了聲郗主任好。電話那頭沒說別的,隻讓他過去一趟。古池急步下樓,敲門進去。皮逑正端坐在對門沙發上。古池笑著朝他點點頭,以示招呼。郗文錄深坐在黑皮沙發裏,嘴裏吐著煙霧,一雙眼睛忽隱忽現。沉默片刻,郗文錄才慢慢道:“賈縣長明日準備下鄉檢查工作,要求督查室過去一個人,小古你到時就跟著去吧。”古池故作鎮靜地點頭說好的。“小皮,你也跟著。這次下鄉督查內容是農村危舊房改造,回來後要形成一篇文字報告,這就是你倆的任務,一定要認真對持,這件事切記馬虎不得。”皮逑連忙道:“請主任放心,保證認真完成任務。”郗文錄道:“時間初步定在明早八點,集合地點在樓下,到時你倆和記者們共乘一輛。一會兒,小皮你跟機關服務中心那邊說一聲,讓他們派出一輛轎車。”皮逑低頭在筆記本上認真記錄著,時而點頭嗯一聲。古池坐在那裏有些尷尬,方才來時勿忙忘記帶本子和筆,隻好勉強點頭嗯啊不止。郗文錄布置完工作,又閑敘了幾句,古皮二人才離開。


    回到辦公室,任藝行正在低頭玩手機。古池坐在電腦前,總結著方才的言行,暗自長了記性,下次再去領導那裏時,無論如何都要拿著一個筆記本。甭管有事沒事,領導隻要講話,就低頭作筆記,這事準錯不了,起碼讓人覺得自己聽得仔細。想到此,他有些想笑。都說人生如戲,全靠演技。那朝鮮國領導人,金正恩明明本是一少年,一幫頭發花白的人卻整天圍著,手中拿著紙筆劃拉不停,而且似乎樂此不疲,一個毛頭小子講話真的會如此重要麽,需要人們句句都記著?也許這就是政治吧。古池不知雒海文是否知曉明日之事,覺得應該提前告知一聲,遂下樓去找他。雒海文知道後說沒事,明天跟著去吧,把領導交待的事做好即可。古池點點頭,簡單說完幾句客套話,離開了辦公室。


    上班以來,陪領導外出督查還是第一次,古池心裏緊張又興奮,一天時間轉瞬即逝。次日早早醒來,認真地洗漱一遍,當窗理黑發,對鏡整衣裝,把全身收拾得幹淨利落。在食堂吃過早飯,發現時間尚早,準備折回辦公室先待上一會兒。剛至樓梯口,忽然一陣便意襲來,容不得多想,便瘋狂跑上樓,拿著手紙衝進廁所。縣政府的廁所都是用老舊的木板隔開的,雖然樣子破舊,板麵布滿汙垢,但好歹營造出一點私人空間。一陣酣暢淋漓後,古池渾身輕鬆地蹲著,無聊地盯著麵前的舊門板。曾經大學時,他觀察過幾乎所有廁所裏都有各式塗鴉,盡是些趣言妙語、代考培訓等等,令人眼花繚亂,匪夷所思。沒想到政府廁所裏竟也有文字,古池頗感意外,從散布煙頭燙傷、鼻涕斑斑的門上,細細看出一行文字寫著:“便後衝一衝,胡牌胡得凶”。不禁啞然失笑,想著書者定是一位愛牌之人。領導幹部也是人,與大眾皆有同樣愛好,有人甚至癡迷於麻將不可自拔,這大概是全中國的通病。那晚在利晟集團吃飯,僅從領導們搓牌的嫻熟模樣看,陌生人還真難以猜出他們的真實身份。


    稍下細看,還有有一副潦草的趣聯,橫批:講究衛生,上聯:小蹲片刻便會放鬆意念,下聯:清閑一會即成造化神仙。古池讚歎作者的奇思妙想,忽然覺得廁所真是一個好地方,從蹲姿角度來說,算是一種瑜伽姿勢,加上便後帶來的快感,一般人極易在此迸發出靈感,人類曆史上的不少創舉想必就是這麽產生的。不路之處則在於,人們觀念裏總認為廁所為藏汙納垢之地,未能如日本人那樣,把廁所做成一間馨香密室。很久以前,他曾無意中看過一篇文豪川端康成的小說《廁中成佛》,與此情此景倒吻合得緊密。胡思亂想著,外麵響了一下汽車喇叭聲。他抬腕瞄了眼手表,時針已指向八時,迅速收拾一下,走了出去。


    一輛嶄新的黑色帕薩特停在樓下,後麵停著一輛老舊的別克凱越。伊芾竟然出現在那裏,旁邊站著一位提著攝相機的年輕人,皮逑正和司機笑著聊天。伊芾看到古池過來,伸手微笑示意,兩人寒暄幾句。皮逑扭過頭來,道:“怎麽才過來?下次再有事,一定要早點到,保不準臨時有啥緊要的事兒。不能掐著時間點來,因為你不是領導。”古池麵露尷尬,心裏十分不痛快,本來特意起個大早,竟還落得一身不是,真應了一句老人們說的話“起個大早,趕個晚集”,有些後悔方才在廁所裏耽擱了時間。


    他心裏雖然不快,嘴上卻笑道:“逑哥,我起得可早咧,剛才隻是上了一下廁所。”古池本想喊聲皮主任,不知為何,話到嘴邊竟變為“逑哥”。皮逑沒有接話,扭頭跟旁邊的人接著聊天。古池心裏有些堵得慌,暗自琢磨自己莫非哪方麵做得不好,讓他有了看法?整個人不禁變得疑慮重重。伊芾麵裏含笑道:“呦,皮主任對別人要求還真是嚴格,這不還差半小時才出發麽?古池,你可別全聽皮主任的。”古池佯裝無事般笑了笑。


    半小時過去,日頭開始出現在房頂。賈立仁頂著大背頭,拎著一隻黑色皮包,從樓裏闊步走出來,圓潤的額頭在陽光映照下油光鋥亮。皮逑連忙上前,伸手拉開帕薩特的後門。賈立仁一臉嚴肅的表情,一聲不吭地側身坐進車裏。皮逑用手擋在賈立仁的頭和車頂中間,生怕對方不小心撞著似的。待領導上了車,古皮二人和扛攝像機的小哥鑽進凱越裏。伊芾沒跟著上來,而是轉身坐進前麵的帕薩特。兩輛車一前一後,徐徐出了縣城。


    古池坐在車裏,盯著前方出神。帕薩特的紅色尾燈時而亮起,時而熄滅,仿佛賈立仁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時閉時合。皮逑望著前麵,感歎道:“現在像賈縣長這樣的領導真是不多了,大小事都親力親為,連拎包這種小事都自己來。”提著攝影機的小哥看起來很熱,一邊抹著汗水,一邊笑道:“賈縣長為何不配個秘書?”皮逑道:“今年換屆,政府辦好多領導都是新近提拔,賈縣長剛從鎮黨委書記位置上來。正常情況下,副縣長就應配秘書,但每論及此事,他總是搖頭稱不急。”小哥笑道:“皮主任,我看你直接給他當秘書得了!”皮逑道:“做領導秘書可不是件輕鬆的活兒,楊縣長那邊還需要人伺候,眼下我是走不了。”小哥道:“也對,皮主任能力強,給一縣之長服務才叫人盡其用,否則就是大材小用了。”皮逑哈哈大笑。古池一旁聽著插不上話,隻是不斷附和笑兩聲。


    車子一路往西,駛出縣城不遠,路麵開始變得顛簸不堪,路邊的美景吸引了古池的目光。曠野草叢裏長滿色彩斑斕的小花,羽狀冠毛,百花吐蕊,大如乒乓的球形花朵搖曳多姿,全然不同於一般野外單調的綠色。初秋時節,竟能看到如此景致,實在讓人有些意外,一時喜不自。正可謂:


    天朗氣清秋為金,下鄉督查踏西行。野花爛漫美灼灼,明媚鮮妍滿乾坤。嫫母倭傀能繅絲,牡丹鬥大卻空枝。野花貧賤難登堂,隻把清風沾沁香。蘭生深山淺叢中,不為無人而不香。堪言此花不爭秋,如詩如畫不勝收。


    古池欣喜地望著外麵,道:“這個時候竟然還有這麽多好看的花,真是與別處不同哩。瞧這遍地芬芳,感覺像是一座世個桃源。”小哥意外道:“聽口音,哥們兒是南方人吧?”古池一時語塞,不知這裏的人們為何對口音如此敏感。因為每聞此言,他心中總有些不快,言外之意仿佛自己在外人眼裏是個異物。皮逑回頭道:“忘了跟你介紹了,這是咱們單位今年新來的公務員,古池。”小哥笑著,連忙握手道:“幸會,幸會。”古池伸出手回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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