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逑話鋒一轉道:“其實,古池方才說得好,若論自然風景,在上穀地區薊雲算得上是首屈一指,本地曆來素有‘薊雲八景’之說。美中不足的一點,是政府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搞開發。就拿現在這條路說吧,到處坑坑窪窪,領導們不是看不見,也想把薊雲旅遊做起來,奈何縣財政捉襟見肘,各個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古池的注意力依然在這些花上,饒有興趣問:“此花長得漫田遍野,煞是好看,不知叫什麽名字?”皮逑微微一笑,道:“一聽此話,他人便知兄弟不是本地人。該花在薊雲甚為常見,簡直就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名為薊,人稱薊花,屬多年生草本,在中國很多省份皆有分布,隻在我們這裏長得異常茂盛,溝溝坎坎,條條壑壑,目之所及,比比皆是。此花開得久,花期長達八個多月,基本上橫亙一年三季,從開春到晚秋都可瞧見。薊雲之名也是由此而來。”乍聽聞,古池驚歎不已,仿佛從醜蚌中窺見一隻珍珠,猛然發現了薊雲的另一麵。小哥笑道:“皮主任就是有文化,連我這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都受教了。”皮逑表現得十分謙虛,笑容裏卻難掩一股開心。


    古池坐在後座,正好可以瞧見皮逑半個腦勺,倏忽間有些心猿意馬,開始琢磨起眼前這個人。自從人社局初見時起,他似乎對自己頗為照顧,可是偶而說出的刻薄言語又讓人心生芥蒂。此人年紀應該比自己長不了幾歲,談吐卻倍顯老成。平日裏,他與領導們交談熟絡,又身處起草文字的綜合股,想必在政府辦裏是個人物。方才他能說出那番話,起碼說明自身有著相當的文化水平,若是無能的草包,任其再會花言巧語,恐怕在政府辦亦難當重任。如此想了一通,古池覺得有些事興許是自己產生的錯覺,於是不再多慮。


    薊雲縣域經濟發展東快西慢,地形卻是西高東低,東部為一望無垠的平原,西部則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從縣城往西一直走,約莫二十裏地之外,便是西山鄉的地界。出發前,古池曾做了些功課,對此鄉情況大概摸了下底。這段路程在車輪上顯得很短促,閑聊扯談著,不覺間也就到了。


    西山鄉街貌與其經濟發展水平一樣,十足的欠發達模樣。鄉政府是一處普通的院落,僅大門外豎的一張牌子宣示著這裏是一級政府。從老遠的地方即望見,大門口停著一輛本田雅閣,旁邊立著幾個人。車子停穩後,賈立仁從車裏緩緩出來,依次與人們握手,其他人跟在後麵。古池這才發現,原來縣住建局長薑丁矛早早就趕來了,正和西山鄉黨委書記霍東誌,西山鄉長蘇學偉等人在此等候著。


    稍作寒暄後,霍書記笑道:“賈縣長,歡迎到我們西山鄉指導工作!”蘇鄉長笑著說了同樣的話。賈立仁掛著笑臉,道:“今日,我是專程挑你們毛病來了,主要看看危舊房改造工作是否做得紮實。”霍書記笑道:“請領導放心,我們全部按照縣委縣政府要求,從嚴從細做得工作,不敢有絲毫怠慢。再加上薑局長業務指導有方,西山鄉危舊房改造工作進展得很順利。不過,老話說得好:縱有千慮,必有一失。希望賈縣長能借此機會,挑出我們工作中存在的瑕疵,以使我們能夠及時加以改進。”賈立仁掃了一眼眾人,笑道:“霍書記的話不妥,我來檢查工作怎麽能叫‘挑毛病’呢。工作嘛,做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豈有好卻說成不好的道理?”大家都笑起來,霍東誌忙坦誠自己所言欠妥。蘇學偉邀請眾人至辦公室喝口茶水,稍作歇息後再出發。賈立仁昂首闊步地走在最前頭,其他人等都跟在後麵,齊刷刷注視著他那個油亮的後腦勺。古池暗自觀察了西山鄉黨委書記,覺得此人說話很有水平,看似簡單的一對一答,實則既匯報了自家工作,又賣了薑丁矛一個人情。一群人在辦公室裏待了片刻,便乘車出去調研。


    這次實地督查計劃抽取三個村,賈縣長有言在先,讓鄉裏重點安排貧困村作為此次督查對象,不允許搞麵子工程。當時,古池在屋裏聞此言論,心裏感慨不已,沒想到賈縣長是如此務實的一個人。他暗下決心,一定認真寫好這篇督查報告,堅決不能辜負領導的期望。


    西山鄉毗鄰群山,竹苞鬆茂,白雲出岫,風景極為美麗。潤河從山間發源,一路向東奔流,正好這個地方割成兩塊,一座石橋連著河兩岸。三個村都在河對岸的山裏,需越橋而過。汽車在坑坑窪窪的道路上前行,此地經濟之貧瘠令人不堪。一路上,古池盯著窗外景色,癡癡看個不止,越來越疑惑這個風景美如畫的地方為何會如此貧困。翻過一道梁,轉過幾道彎,一處村落出現在山窪處,車隊停下來。進村路邊立著一塊巨石,上書三個大字:“在望村”。村莊麵積不大,房舍皆依山而建,錯落儼然。抬頭望去,雞犬相聞,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古池環視四周,頗為感慨,當今世上還有這等遠離塵囂的村莊,讓人望而生羨。美中不足之處是破敗的村貌,也許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生態與發展之間總是難以平衡,這裏留住了綠水青山,卻也挽住了貧窮。


    村幹部早已做好迎接,車子剛停穩,門便被人從外麵拉開。麵對一張張笑臉,古池不太習慣,內心感到極為拘束。皮逑卻放得極開,一臉洋溢著笑容,配上皮帶紮得嚴實的西褲襯衫,儼然一個領導的派頭。縣電視台的小哥蓄勢待發,仿佛肩上扛的並非攝像機,而是一副自帶搜索功能的*,死死盯住目標,焦點自然就是賈立仁。


    賈立仁微笑著,與迎上來的村幹部握手。霍東誌熱情地介紹道:“這位就是在望村支書酆宏陽!”在攝影機的注視下,兩人十分親切地握手問候。一些無事的村民遠遠地觀望著,呈現出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在簡陋的村委會,隨行的幾位領導和村幹部們圍坐著一張長桌,賈立仁主持召開了一次現場會。古池低頭記錄著,內容盡是些要牢固樹立為民服務意識,認真履職盡責,貫徹落實好上級要求之類。伊芾手持相機,在屋裏嫋娜穿行,不時衝著賈立仁拍照,閃光燈嘩嘩響個不停。


    須臾,會散了,酆宏陽帶著諸位入戶走訪。所到之處皆為一片破敗,村民的居住條件讓古池大為震驚,不曾想這個年代裏竟存在這等貧困,整個人的心靈為之一顫。低矮的老屋大多為泥塑牆體,原先覆頂茅草被一層藍色彩鋼代替,可以看出房屋近期經過了修繕。每入一戶,賈立仁總是飽含深情地說:“老鄉,黨和政府永遠不會忘記你們,隻要大家一天過不上好日子,我們就會繼續加大扶持力度,不斷製定落實更好的政策,絕對不讓一個人在奔小康的路上掉隊。”說話者情緒激昂,聽話者卻雙眼空洞,木然不知所雲,其他人則紛紛拍手稱好。此時,賈縣長那雙略顯腫泡的眼睛變得深情流露,似乎被眼前的淒涼景象所感動。鄉鎮科局的領導們自動騰出空間,方便小哥調整攝影機位,不斷給縣長拍出特寫。一行人進進出出,忙碌了半個小時光景,在望村危舊房改造督查工作完成。酆宏陽拉著賈立仁的手,非要留大家吃午飯。賈立仁說老書記的心意領了,但不能給村裏添加負擔,我們自行解決午飯問題。待哪天無事,我一定隻身前來,再到你家裏吃個便飯。言之鑿鑿,情之切切。古池心有所觸,覺得賈縣長真是一位好官,言語間飽含濃濃深情。


    離開了在望村,眾人又驅車前往另外兩個村,督查流程相差無幾。走訪中,古池發現村中不少危舊房並未得到修繕,而那些真正列入改造項目的房屋並非破敗不堪,遂逐一記錄下來。督查結束時,伊芾手持話筒,以一處破落戶為背景,現場拍攝了一段采訪。賈立仁兩手互搭站立著,一改剛才談笑風生的樣子,表情變得嚴肅深沉,解釋了一番國家相關政策,字字有聲,風情並茂。古池以前看電視,總奇怪領導們麵對鏡頭,為何總能表現出一種甘為人民孺子牛的神態,現在來看也許真的是有感而發。此刻,他更加深信賈縣長真是一位心係群眾的好領導。


    時間將近晌午,結束了三村行程,大家似乎都頗為輕鬆。路上,行至一處山峰崢嶸處,車隊停下來。賈立仁走下車,徐徐行至山崖邊,默默佇立,眺望著霧靄蒼茫的遠山雲海。霍東誌和薑丁矛跟著下了車,笑嘻嘻地走過去,為賈立仁點燃一根煙。賈縣長深吸一口,眼望遠方,緩緩道:“都說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如今西山鄉守著寶貝,經濟上卻始終是薊雲一塊窪地,現實真讓人無奈啊!”霍東誌道:“賈縣長,您說得對,每當看到村民們守著綠水青山,卻過著貧窮的日子,我就糾結萬分。不過,話說回來,我們西山鄉黨委亦有不可推卸之責。”薑丁矛笑道:“老霍,你就甭在這兒負罪引慝了,西山鄉發展困境豈非一朝一夕形成的?多少年啦,這早已是沉屙痼疾。”賈立仁道:“丁矛言之有理,西山鄉要發展急不得,必須久久為功。隻要守得綠水青山,終有一天能夠換得金山銀山。”兩人同聲道賈縣長說的對。霍東誌笑道:“鄉政府食堂已經備好酒菜,一會兒,大家吃完便飯再回城吧。”賈立仁扔掉手裏的煙頭,折身道:“午飯的事你就別操心了,昨日我與仇明利打過招呼,既然利晟集團的林月莊園就在西山腳下,今日咱們就都過去參觀一下。”薑丁矛揶揄道:“老霍,賈縣長過來,焉能讓你破費?”霍東誌咧嘴笑起來,跟著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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