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寢宮,太後明顯是累了,任由宮婢們上前輕手輕腳的換下衣裳,萬貞兒和方嬤嬤交換個眼神,心裏暗罵王振一聲死太監。今天一天太後的興致都很好,自從樊貴人說起來延壽寺的話題,太後明顯是立刻興致全無,在筵席上坐了一會也就推說累了。皇後看太後的臉色不好,很是去帶著嬪妃們退出去,倒是說累了的太後,並沒回去反而是一個人在海邊走了半天。看起來太後對著王振還是有些芥蒂的。


    萬貞兒悄悄地出去,小丫頭早就把預備好的炭爐和茶具拿過來。從櫃子裏麵拿出來上好的普洱茶和玫瑰花剛要進去,方嬤嬤悄悄地出來,看著她手上的東西低聲的說:“太後又為了王振的事情煩心,隻是沒想到他的權勢竟然如此炙手可熱。等一下可要仔細著,別惹太後生氣。”


    前些日子漪瀾終於離開深宮,終於成了新嫁娘,太後身邊也就剩下方嬤嬤和萬貞兒兩個貼身伺候的人了。萬貞兒檢查下玫瑰花的罐子,淡淡的花香縈繞在鼻尖。隻是她現在沒心情欣賞花香,太後一個噴嚏整個寧壽宮都要感冒,萬貞兒狠狠地咬著牙,看看裏間的動靜:“當初太皇太後常去功德寺進香,那個王振在皇上的耳邊攛掇著說什麽太後和太皇太後不易輕易出宮,隻叫人在功德寺的後殿裏麵塑了金身。看著是皇上的孝心,可是太皇太後心裏憋悶的很。而且那些金身塑像的,花費的也不過是幾十萬錢罷了。如今他自己倒是好了,花費無數給自己修建延壽寺,花費不下十萬銀子。皇上竟然等著寺廟修建完畢就去臨幸,怎麽也不見他勸諫皇上不易輕易出宮呢。更不要說別的種種,太後心裏煩悶是必然的。就想著上次會昌伯進來請安的時候說的事情。國子監祭酒他一句話就枷號在國子監門前。什麽體麵都沒了,那裏是對著大臣呢,和審賊的差不多了。一點體麵也不給。就連著皇上惱了也不會輕易地處置國子監祭酒。他可是驕橫的太過了。想當初他也是個讀書人出身呢,這樣同類相煎。”


    國子監是最高學府,能進去上學的都是全國學習成績排靠前的牛人,更別說裏麵的老師了。國子監祭酒就是明朝最高學府的掌門人,相當於國立大學校長,在讀書人裏麵的聲望不是一般的高。李時勉得罪了王振,起因很簡單。其實也就是李時勉這個人真的有些讀書讀得迂腐了,他洋洋灑灑的上書要改革教育,這些都要花國庫的銀子的。誰知李時勉光是列出來一堆的預算,幹巴巴的把奏折遞上去,剩下的竟然一點意思都沒有。他沒意思,王振就有意見了。


    在萬貞兒看來教育經費比市政工程基礎建設什麽的更能有藏掖的機會,例如修建一座大堤什麽的,若是當官的撈的太狠了,一眼就看出來是豆腐渣。朱重八老先生一生最恨貪汙,因此處罰起來絕對不是處理臨時工那樣簡單了。可是比起來實打實的工程,全國各地的學府,什麽校舍維護,學生老師的午餐補助什麽的都是可以“靈活”運用的。李時勉就是自己清正廉明,不占國家一個銅錢的便宜,可是你也該給審批的人點甜頭吧。見者有份的道理都不明白麽?


    結果沒有,什麽也沒有,李時勉在奏折裏麵連什麽“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精神獎勵都沒有。結果王公公很生氣,好你個李時勉啊,書都讀到狗肚子裏麵了,合著你叫驢子跑,卻吝嗇的連個胡蘿卜都不給雜家看看啊。好你個李時勉,等著瞧!曾經身為學渣的王先生對學霸李時勉的妒恨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王振隻考到秀才,看著國立大學校長李時勉絕對是恨得牙癢癢的。


    王公公很生氣,後果很嚴重,開始到處找李時勉的小辮子,結果發現這個李時勉真的是個完全按著孔老聖人的教誨要求自己的人,竟然比不粘鍋的馬娘娘還要潔白無瑕。王振把調查的人罵個半死,不過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李時勉的運氣不好,還是被王振捏個錯處狠狠地收拾一頓。


    也該是李時勉倒黴,國子監曆史悠久,彝倫堂前麵一棵古樹的枝椏太低了,作為大學校長,國子監大事小情都要關心啊。於是李校長發話了,既然影響了同學們的進出,叫總務處處理一下吧。於是總務處叫管綠化的把垂下來的樹枝鋸掉了。王振早就盯著李時勉了,他得了這個消息,一拍桌子:“好啊,身為專家學者,學術精英,竟敢帶頭破壞樹木,濫砍濫伐,抓起來治罪!我們大明朝也是有壞境保護法滴,一切都要依法辦事。”


    證據確鑿,還被抓個現行,李時勉隻能感慨自己點背 ,有道是命苦不能怨父母,點背不能賴社,李時勉想著就是罰款唄。誰知道王振竟然把李時勉在國子監門口帶上沉重的木枷,枷號三月!什麽叫打人不打臉,王公公你太不厚道了。讀書人最要麵子,這下好了國子監的領導在大門口示眾,這是打了天下讀書人的臉麵啊。學生們不幹了,上書請願一個勁的折騰,可惜人家王振是誰,司禮監秉筆太監。他想叫朱祁鎮看不見的東西就不會出現在皇帝跟前。


    最後還是太學生們走通了太後的父親會昌伯的門路,於是太後的父親孫繼宗進宮和太後說了,數千學生在皇城外麵跪著情願呢。太後聽著鬧的實在不像話了,直接把皇帝叫來。皇帝一發話,王振隻好放了李時勉了。自此以後,太後一提起來王振就是有些樣樣不快,現在他尾大不掉,太後也是頭疼啊。


    今天又鬧出來延壽寺的事情,太後的心情可想而知了。方嬤嬤歎口氣,低聲的說:“太後叫你去延壽寺,就是叫你看看王振到底想要做什麽。皇上也太寵信他了。現在朝廷上下都看著他的臉色。”聽著裏麵有聲音,方嬤嬤和萬貞兒進去給太後上茶了。


    太後的心情平靜下來好些,她伸出長長手指拈起白瓷的茶杯,輕輕地嗅一下茶香:“是玫瑰的香氣,好好地換了紅茶了?”


    “回稟太後,剛才吃了螃蟹,那個東西性子寒涼,再用綠茶就不相宜了。玫瑰溫中散寒,疏肝理氣,最合適今天用了。”萬貞兒一邊給太後斟茶,嘴裏清脆爽利的說了一番話。太後眼睛裏帶著笑意:“還是你想的周全,對了叫欽天監看個好日子,準備一下你代替哀家去上香。哀家身邊這些人,到了今天才發現真正用得上的卻是沒幾個人。好孩子,哀家不會虧待你的。”


    萬貞兒聽著太後的話似乎別有深意,可是一時想不明白太後是指誰說的。她隻好笑著說:“太後待奴婢的恩情天高地厚,奴婢盡心服侍都是分內之事。不敢再奢求什麽的額外的賞賜,隻求太後身體康健,才是奴婢們的福氣呢。”


    “真是個傻孩子,若是天下的人都和你這樣知足就好了。”太後端著茶杯,若有所思的看著遠處。整個寢殿安靜下來,方嬤嬤和萬貞兒交換個眼色,都自動成為背景板,發動變色龍技能,隱身做背景了。


    很快的選定了好日子,萬貞兒這次是代表太後出來的出來燒香的,自然不會悄無聲息的出宮,可是也不用太張揚。日子定下來前幾天齋戒沐浴,等著到了正日子,她早上起來到太後跟前請旨,帶著豐厚的供品和不少的隨從出宮去了。


    延壽寺離著京城很近,就在紫禁城的西邊,馬車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到了。延壽寺裏麵早就得了消息,早早的打開山門迎候著太後的使者,為首站著個穿著飛魚服的內侍,萬貞兒從車子上仔細看看,立刻認出來是王振的嫡係毛貴。在他的身邊還站著個穿著飛魚服色的錦衣衛官員,看起來倒是品級不小。可憐的住持倒是被擠在一邊不起眼的角落裏麵。


    等著萬貞兒下來,這些人先跪下來給太後請安,萬貞兒麵色溫和的說:“太後安好,各位大人請起。”接著上前對著主持和尚合什念佛,主持忙著還禮。毛貴上前道:“外麵雜亂,還請萬姑娘移步寺內休息。一應的上香的東西都預備齊全了,知道姑娘要來的上香的消息,我們師傅叫人前幾天就封閉起來山門,把裏麵閑雜人等都給攆出去。整個寺廟都是打掃一遍,專門候著姑娘來呢。”和毛貴主人口吻比起來,在一邊的主持和尚倒是顯得木木訥訥的,像是被鳩占鵲巢的小可憐了。


    雖然厭惡毛貴的張狂,可是她也犯不著和王振結仇,於是萬貞兒笑著對著主持道:“還請大和尚前麵帶路。”主持臉上好看了些,延壽寺前身就是大興隆寺,在金朝的時候就有了。算起來也算是古寺了,結果被王振看上,搶占過來做了給自己祈福的私人寺院。明麵上看起來大興隆寺一下子升級成了國家級寺院,其實整個寺院成了王振的基地。主持也沒辦法隻能看著自己被架空,雖然現在的延壽寺輝煌壯麗,可是那裏還是佛門清淨地呢。


    一直被毛貴頤指氣使鬧的心裏不舒服的主持,見著萬貞兒態度恭謙溫和,倒是心裏對著她有了好感。主持忙著合什念佛:“請施主到正殿進香。”


    進香完畢,從佛前的蒲團上站起來看著三層蓮座上宏偉的釋迦摩尼金身像,萬貞兒忽然一陣恍惚,她心裏總是有些隱隱的不安,說不上是為什麽,這種情緒好像是現代帝都的霧霾天氣,黏膩糾纏無孔不入。一聲悠遠洪亮的鍾聲叫萬貞兒一個機靈,她忙著收回心神,對著身邊的主持表示感謝。


    “萬姑娘一路上勞頓,不如在寺內轉轉,後殿已經是打掃幹淨了,咱家擔心姑娘嫌棄氣味不好,已經叫人拿著上好的龍腦香熏了屋子,預備好了香茶果品,請姑娘過去歇一歇。”毛貴一步搶到跟前,對著萬貞兒看起來很殷勤,其實他是根本不想萬貞兒出去看見那些他不想叫人看見的東西吧。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萬貞兒知道裏麵有貓膩,也不戳破隻是笑著說:“有勞毛公公了。”帶著一群人向著殿後走去。


    到了後麵,果真見著一間靜室預備的已經妥帖了,屋子裏全是拿著上好的楠木做成的梁柱和窗戶隔扇等等,雖然看起來十分樸素,卻是花費了不少的人力物力。這樣上好的楠木現在都要論斤稱的,在明朝也是不菲。屋子裏供奉著一座羊脂玉觀音,活脫脫的半個人大,陳設一應都是華麗富貴。一支珊瑚樹三尺多高,放在個鎏金鑲嵌八寶的銅盆裏麵。萬貞兒心裏明白了,這個延壽寺就是王振一個寶庫啊。他敢叫自己看見這些是給自己示威呢。太後怎麽樣,隻要皇帝保著他,誰也不能奈何他。


    她不經意掃視一下環境,淨手給觀音上香,這個時候早有個小內侍端著黑漆小茶盤上來,上麵放著一隻白玉盞,玉色純淨,就在整天管理太後私房體己的萬貞兒也要側目了。王振這個死太監真的錢途無限啊。


    看著毛貴依舊是站在那裏,萬貞兒也不坐笑著說:“毛公公請坐,我一來了倒是攪擾的大家都不安生,豈不是我的罪過了。”毛貴一笑,順水推舟的坐下來,他們兩個說的都是客氣話。看著萬貞兒沒什麽過來挑刺的意思,毛貴也就放心了。因為李時勉的事情,太後插手,王振在皇帝跟前吃了埋怨。太後好好地打發個身邊的貼身侍婢來延壽寺上香,王振的心裏有鬼。延壽寺可是王振花費了大心血蓋起來的,當初他還是個小窮鄉僻壤默默無聞的教書先生的時候,對著書上那些大人物很是向往。能夠在曆史上留下自己的一筆,就是他的夢想。


    有了權力和金錢,王振就要實現自己的夙願了。第一件事就是樹碑立傳,延壽寺是他的得意之作,在王振的心裏,他把姚廣孝當成了自己的偶像和奮鬥目標。姚廣孝也就是道衍和尚,幫著燕王朱棣成功的搶走自己侄子的建文帝的皇位,成為一代名臣。於是道衍和尚的鐵杆粉絲王振照貓畫虎的給自己也修了一座比慶壽寺更宏偉的延壽寺。隻是人家姚廣孝視功名如糞土,皇帝的賞賜官位都不要。這位王先生倒是一手權勢一手財寶,貪嗔癡全都占全了。


    見著萬貞兒沒什麽別的意思,毛貴也就放心了,正在胡扯的時候,忽然進來一個,萬貞兒看的時候正是跟著毛貴在山門前一起站著的錦衣衛軍官。萬貞兒裝著低頭端詳著茶杯,可是她依舊能感覺到那種叫人不舒服的注視,好像在菜市場打量著掛在肉檔上的肉。


    那個人附在毛貴的耳邊低聲的說了句什麽,毛貴對著萬貞兒道:“萬姑娘,咱家――”


    “毛公公事情多,請自便。”她一點也不想和毛貴接著廢話了,趕緊很上道的表示自己一個人很好,不需要他殷勤的陪伴。


    毛貴見著萬貞兒這樣上道也就拱拱手忙著出去了。毛貴走了幾步發現進來王山還在盯著萬貞兒看,他尷尬一笑指著王山道:“這位是錦衣衛同知王山,是――”


    “原來是王公公的侄子,真是失敬的很。王公公有樣優秀的子侄輩,真是可喜可賀。王大人公事繁忙,請自便吧。”萬貞兒言笑晏晏,舉止大方,她正麵對上王山的眼神,沒有一點畏懼和羞澀。王山發現自己的失態,趕緊跟著毛貴出去了。


    “這個小娘子果然和別人不一樣,長得和天上的仙女似地……”


    “王大人你就別想了,她是太後身邊的尚儀,不是誰家的小妾能隨便肖想的,你不是說郭敬來了,先生有吩咐,以前的數目上要多加上三成……”毛貴奸細的聲音傳得很遠。


    “公公小聲些,這裏人多。他是悄悄地回來的……”王山忙著製止了毛貴的話,兩個人嘀咕著走遠了。萬貞兒站在窗戶邊上聽的清清楚楚。郭敬,她好像記起來是大同的督軍太監。同時也是王振的心腹之一。


    大同是軍事重鎮,近年來瓦剌軍隊經常進攻大同,郭敬回到京城做什麽呢?就是軍隊上有變動,一般郭敬隻要叫錦衣衛把信送上來的就好了。皇帝對著蒙古的動向很在意,他這樣擅自跑回來不怕貽誤戰機?


    正在萬貞兒想著如何回去和太後回複呢,主持進來了。萬貞兒對著主持說她想給父母許願燒香,乞求佛祖保佑父母健康,主持忙著叫來個小沙彌帶著萬貞兒去後麵供奉的普賢菩薩偏殿裏麵求簽祈願。萬貞兒帶著兩個小宮女跟著小沙彌徐徐而行,她和小沙彌隨口閑話,問他的年紀家鄉等等。這個小沙彌很機靈,小孩子嘴上沒遮攔,見著萬貞兒神色和藹,語言溫和,還給他一些銀子買果子,就把知道的全都倒出來了。


    原來延壽寺修建好之後,寺廟裏麵原先的和尚就不能去後麵的幾進院落,他們隻是在前麵。後麵的院子平常都有小內侍和錦衣衛的人看守著,和尚們走近了都要被嗬斥驅趕的。“你不要去後麵就是了,也省的你師傅教訓你們。”小沙彌說起來自己被看守院門的人訓斥的事情,比劃著:“他們要拔刀,我立刻跑了。他們也沒追上!”


    “那是你跑得快,以後可不要這樣胡鬧了。”萬貞兒心想著難怪呢,那個毛貴恨不得寸步不離的守著我,看起來真的有貓膩啊!


    “可是我知道一條路,他們一般抓不住我。這條路沒人知道。就在文殊菩薩殿的後麵……”小沙彌把什麽都倒出來了。


    進了偏殿,萬貞兒跪在佛前虔誠的祈禱燒香,小沙彌則是沒什麽耐性,在外麵玩一會就被一個和尚叫走了。眼看著一直跪在佛前的老和尚似睡非睡的在蒲團上打坐,她悄悄地站起來,對著兩個小丫頭說:“你們成天關在宮裏沒機會出來,今天可是出來了,你們就在這裏轉轉,隻是不要驚擾了別人也不要亂跑。”


    兩個小丫頭巴不得一聲,都跑去玩耍了。萬貞兒按著小沙彌說的,繞到殿後,殿後種的全是薔薇玫瑰,結成高高的籬笆障,隻要從花障過去就能直接到了被嚴密把守的後院了。站在花障跟前萬貞兒有些躊躇了,她是進去看看呢還是――


    忽然繁茂的花障一動,一個人從裏麵走過來,他們對視一眼,忍不住同時脫口而出:“怎麽是你!”


    雨化田沒想到能在這裏看見萬貞兒。


    萬貞兒忍不住問道:“你在這裏幹什麽?!”她不認為憑著王振對雨化田的信任,他能進出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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