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年前(公元1748年)


    一初夏雨夜


    初夏時分,夜,天空陰雲密布,空氣凝滯,天地交接之處,隱隱傳來悶雷聲,偶爾一道閃電,如同遊走於天空的銀蛇,隱約而詭異。


    一處在蒼穹之下閃著塵世燈火的小城,天陰欲雨,城門雖然敞開,卻已少有人出入,偶爾有匆匆行走的路人,也是趕著入城而去,如同倦鳥歸巢。


    突然間,就從這道寂寞的城門處,飛馳出來一匹馬,馬上的人一手牽韁,一手甩著馬鞭,弓身催馬急馳,雖然天地暗沉,但那匹馬,竟能順著官道一路向前,顯然是一匹良駒,而就在這匹馬飛馳出來之後,又一匹馬也緊跟而出,隻是因為那匹馬似乎有些孱弱,即使馬上的人奮力揚鞭,也並不能緊跟著前麵的駿馬。


    夜色之下,依稀可見,前麵那匹急馳的馬背上的人是一位年輕的男子,身形修長敏捷。當他催馬馳入城外茫茫荒野時,當空雷聲滾過,狂風卷雲,刹那間如珠的雨擊打向大地,也擊打在了他的身上。


    男子在雨中奔馳了有一裏地,至一處蘆葦處,突然,天空一聲炸雷響過,這聲雷伴著一道劃破天空的閃電,瞬間讓男子胯下那匹原本沉著的良駒也驟然受驚,那馬一聲長嘶,一揚前蹄,眼看就要往蘆葦叢中竄去,馬上男子情急之下,猛勒韁繩,那馬騰空一躍,立在原地,男子借著剛才的閃電,卻看見蘆葦叢邊,已是一條河流,蘆葦生長在河畔邊,異常豐茂。


    男子口中輕輕地發出籲聲,安撫胯下的馬讓它稍微平靜,才催馬往前來到了河邊。這條河此時在暴雨的擊打下,流聲湍急。男子繞馬立在河邊,聽著雨擊落在河麵,河水翻卷東去,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他隻能在黑暗的雨中兜馬四顧,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此時又一道閃電,照見他如落湯雞一樣的身形,和一張被雨水噴淋但卻很清俊的臉寵,臉上的神情焦灼而茫然。


    他翻身下馬,踩著河石來到河邊,看著這條河懵然發呆。一道閃電再次劃過天空,一道白亮下,他突然看見腳下的河水和蘆葦叢連接的地方,河卵石間,有一樣晶瑩的東西。他俯身從水中撈起來,那是一枝銀簪,他在黑暗中用手指撫摸著那枝簪,依稀辨出,這枝簪雖然飾樣簡單,但是也是異常精致,那簪頭是用銀片鏨出一片流雲,流雲邊上還有星粒裝飾。


    暴雨突然間,就停了,天空流雲亂渡,一輪明月也款款露出了臉,天地之間驟然有了光亮,雨中的男子渾身濕透,但是卻渾然不覺,手中拿著那枝簪子,在時明時暗的月光下在河邊踉蹌亂走,四處張望。


    他在尋找什麽?


    ……


    “大人,大人!”一陣馬蹄聲伴著由而近的呼喊,從城門外一直追著男子而來的那匹馬此時也特特地趕到了河邊,馬上的人雖然頭上戴著一頂鬥笠,但是也是長衫盡濕。他來到河邊,在已經穿破雲層的月光下翻身下馬,從馬鞍前摘下一件羊皮雨披,來到男子身邊,將雨披披到了他的肩上:“大人,你這是要幹什麽,下這麽大的雨,你辦完公事也不回家,突然從縣衙騎馬出城,萬一出點兒什麽事,我怎麽向老夫人交待?——大人,你這是……怎麽了?”


    那位被稱作大人的男子從肩上抹下羊皮雨披,摔還給戴鬥笠的男子,長歎一口氣:“雨已經停了,要雨披又有什麽用?人已經死了,再多說又有什麽用?”


    鬥笠男子遲疑一刻,道:“大人,你說的,可是……今晚被沉河的那名殺人女犯嗎?"


    “長安,但是我這幾夜連夜翻看她的案宗,感覺她可能沒有殺人,她可能是被冤枉的……,”年輕的大人提高聲音道。


    名叫長安的男子一眼看到了大人手中的那枝銀簪,他歎口氣,道:“大人,我們回去吧,據獄頭李明說,按照州府錢大人的安排,此案因為涉及朝中周大人的清譽,那名女犯在今晚晚飯後,就要被押到這裏,秘密沉河,執刑者隻有兩名獄卒。據李明說,這樣做也是要保住周楊兩家的名聲,這個案子也就這樣了結,州府會以斬首結案報給朝廷。——大人,你到青陽縣不過月餘,這個表妹勾引表兄為奸淫之事不成,反手殺死表兄的案子,雖然有些不合情理,但是也不是經過大人你的手,你到任後,此案已經由前任縣令,現任州府錢大人主判結案,就像您說的,人都已經死了,你就是心裏不甘,也沒有辦法啊。你看,咱倆此時都全身濕透,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再待一會兒,我們肯定都會受涼生病的。啊——霆……,大人,我都要感冒了!”


    年輕的大人默默從河邊走上河堤,來到自己的坐騎旁,翻身上馬,對長安悶聲說道:“我們回去吧!”


    雨後的夜空,陰雲托月,忽明忽暗,年輕的大人催馬前行,從特特的馬蹄聲中,能感受到他此時心裏的落寞與沉重。長安催馬跟隨在他的身後,也不敢多言,兩個人就這樣在寂寞的月色下,在荒郊野外,催馬碎步慢行,一言不發地依原路回城。


    ……


    大地遼遠,雨霽雲散,明月高懸。


    子夜時分了。


    河邊的蘆葦深處,如一陣風過一樣,蘆葦枝葉一陣亂晃,卻並不是風,分明是一個生物在蘆葦叢中。


    的確是一個人,一個女人。


    她搖晃著從水中站立起來,撥開葦枝,一身泥水,披頭散發地踉蹌走向河邊。


    她身上穿著粗布衫褲,月光下,那布衫上是一個大大的黑色“囚”字,衣衫有幾處已經撕破,淩亂的長發也是泥水淋漓。


    但是她即使是從泥水之中爬出來,卻似乎並沒有受傷,她初起身時腳步踉蹌,站穩之後,卻腰肢挺直,單薄修長的身形竟然顯露著一種蓬勃和昂揚。


    她來到河邊,蹲下身,伸手掬起河水,洗了洗臉上的泥汙,挽一挽頭上的長發,立起身,看著天上的一輪皎皎明月,喃喃自語:“我還沒有死,我沒有死,所以,一切都還來得及……隻是這位縣太爺,你既然說我冤枉,那為什麽不在我行刑之前出手相救?你們不是一定要置我於死地而後快麽,這時候又來假悻悻地做什麽?我記得,我應該和你有一麵之緣,也就在三天前,你來獄中看我,站在牢門外,盯著我這個滿身傷痕的死刑犯看了足足半個時辰,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就走了,女牢頭告訴我你是新上任的縣令。可是你今晚來到這裏,又是為了什麽呢!你說我可能是冤枉的,又知道我已經死了,是來貓哭老鼠一場麽?據我想,你雖然知道我冤枉,但是也畏於強權,不敢做什麽,等我死了,又良心不安,來惺惺作態一番,好對自己有個交待,哼,真是個偽君子……”


    女子喃喃許久,一聲冷笑。她理理淩亂的長發,站在河邊,仰天凝視夜空,用一種激憤的聲音說道:“蒼天在上,從此之後,昨日之我,已死,今日之我,將以這天上流雲取名,為倪裳,我倪裳今日對天起誓,終有一日,一定要手刃那些毀我清譽,害我性命的惡人,為我自己報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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