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的擺設和裝飾很古樸,一台破舊的縫紉機,一張筆墨紙硯盡鋪的畫台,一根掛滿了刺繡補子的晾繩,滿屋子都是桃木味道,從天窗漏進來的月光中可以看見沉屑飛揚。


    最醒目的,卻是掛在牆正中央的一幅很大的照片。


    照片已經稍稍褪色了,裏頭站了四個人,衣著打扮和拍攝手法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初期的風格。男人們刷著發油穿著寬大的西裝,女人們梳著立整的辮子穿著墊肩寬袖的紋花裙子或者泛白的牛仔褲,臉上都是一派溫和的微笑。


    那個時代的星國正吹著獨立自主的春風,戴眼鏡的都是文化人,有手表的家裏都有一定的資本。照片裏,戴著手表的中年男人,便是年輕時的林爺爺,他旁邊眉心帶痣的女人便是林奶奶了吧。


    而戴眼鏡的那個青年男人,如果餘小雙沒認錯,應該就是許雲威――她的親生父親。而她的親生母親姚霜,則坐在許雲威前麵的椅子上,手托著隆起的肚子,眉眼輕柔如絮。


    爸爸媽媽和林爺爺,居然認識?


    餘小雙忍不住想,那她和林逍南的這場婚姻,是早已定好的了?可是怎麽沒聽林逍南提過?


    她正不解,便聽見身後傳來林爺爺的聲音。


    “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餘小雙轉過頭去,林爺爺果然站在門口,支著一根龍頭拐杖滿目慈愛地看著她。她一愣,然後老實交代:“我睡不著才出來走走的,結果迷路了進錯了房間,對不起。”


    “哈哈哈,沒事,你又不是故意的,再說這房間也沒什麽秘密。”


    聽到“秘密”這個詞,餘小雙莫名地感覺如鯁在喉。自醒來後,她總覺得腦海裏有一段是空白的,像電線裏短路的部分,隻要每回沿著那段空白的前後部分去思考,就會頭暈目眩疼痛難忍。這明顯和第一次失憶的情況不一樣,這種強烈地想要拾起過往的欲.望,讓她非常煎熬,可為什麽會有這種欲.望,完全不得而知。


    宛如,有什麽不得而知的秘密,正緊緊地扼著她的咽喉。


    秘密,秘密。


    餘小雙收拾了下表情,指著相片問:“這是年輕時候的您嗎?”


    林爺爺開了燈,屋子頓時明亮了許多,照片裏的四張臉也不似方才那麽冰冷了。他走進來,頑皮道:“是啊,帥不帥?”


    “嗯,典型的高富帥,奶奶也很漂亮。”她笑起來,頓了頓後問,“旁邊的這位先生看起來好年輕,看歲數應該是您兒子了,但長得又不太像啊。”


    林爺爺眼睛忽地朦朧起來,似被晨霧籠罩的綠林鄉山,綿延出一抹淡淡的哀思。他默默歎息,是啊,這孩子受過重大刺激,早就不記得親生父母是誰了。他曾暗地裏找過餘家夫妻,從他們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後,就一直久久不能釋懷,這事說到底應該歸咎於他啊……如果小許和小姚在天有靈,看到他們的親生女兒視他們如陌生人,應該很痛苦吧。


    “他的確不是我兒子,是我一位忘年交,我以前跟你提起過。”他拿起一旁的棉布,動作緩慢地擦了擦相框上的灰,“這是他們結婚三周年紀念日那天照的,就在牛車水唐人街的一家藝術館。那時候我在那兒當職,就跟他們一塊兒蹭了幾張,你看,他媳婦兒還懷孕了呢。”語畢看了眼餘小雙,“才五個月肚子就圓鼓鼓的了,孩子生出來的時候七斤多,白白胖胖的。”當時的小胖妞,現在卻那麽瘦了。


    餘小雙哈哈一笑,“七斤多,不算胖呀。”


    “不懂了吧?那時候的星國在□□的領導下正轟轟烈烈地搞發展,一切百廢待興,綜合國力不算太強,窮苦大眾遍地都是,飯都吃不飽,哪有幾個胖子?星國的花朵們剛出生都幹巴巴的,能有個四五斤就相當不錯了。”林爺爺拍了拍她的肩膀,“快說說,你什麽時候給爺爺生個白白胖胖的曾孫?”


    她低頭笑了笑,未應。這個話茬不好接,她還是裝傻吧。


    林爺爺兩眼發亮,“也不急,還是等你身子養好再說吧,家裏有很多山參鹿茸之類的補品,你看有沒有需要的拾掇點回去?”


    餘小雙搖了搖頭,轉向晾繩上的刺繡補子,好奇道:“這些是奶奶的手藝?”


    “她可做不來這麽精致的東西,這都是小姚做的,也就是她,我朋友的媳婦兒。”他說著,便把隨身帶著的平安袋拎了出來,“這個也是小姚做的,你不是也會嗎?你還送過一個給你婆婆。這種小玩意兒也沒幾個人愛折騰了,說起來,你跟小姚還算有緣分。”


    餘小雙盯著他手上的平安袋,眼眶微熱,頓時想起小時候媽媽抱著她,在她的衣服領口細心地繡字的場景,方才心底的狂風驟雨猶如被一雙溫柔的手安撫了一般,漸漸平息下來。


    平安袋上的繡紋,是香羅勒和胭脂花,祝願與勿忘。


    這樣看來,爸爸媽媽與林爺爺應該是非常深厚了……


    依林爺爺娓娓道來的模樣看,好似不知道她是他們的女兒。她是以餘家女兒的身份嫁給林逍南的,當時她還有病在身,忘卻了自己的身世,所以林家人不知道她其實姓許也是正常。


    也許,這一切真的是巧合,也許,這一切真的是緣分。


    餘小雙釋然了,勾過林爺爺的手臂,“下回我給您做一個吧。”


    “這個不急,如果你有心,就趕緊生個孩子吧,”他笑嗬嗬地握著餘小雙的手,“等你以後生了孩子以後……帶孩子來這個房間看看。”


    餘小雙抿了抿唇,沉默了一會兒,考慮著要不要告訴他自己就是許雲威和姚霜的女兒,她之前像是故意套話一樣和他聊了這麽多,他知道後,怕是要惱的。


    林爺爺看餘小雙不語,以為她在疑惑,便解釋道:“你還是爺爺的孫媳婦,有了曾孫後更是舉家同樂,爺爺想向他們分享分享爺爺的喜悅。”


    餘小雙手指收了收,“他們……過世了?”他說這樣的話,要的就是她這個反應了吧……對著一張老照片分享喜悅,除了此人已死,還有什麽可能性呢?


    “嗯,許多年前的事了。”


    “那我們去墓園看他們不是更好嗎?”


    林爺爺苦笑,“爺爺沒臉去看他們。”


    餘小雙微怔,“為什麽?”


    “因為,他們是因我而死的。”


    她的手緩緩地放開了他,一臉的探詢和不可思議,眉角輕輕地顫著,“為什麽這樣說?”


    “都是些政治立場和站隊的問題,現在也解釋不明白了,總之,爺爺愧對他們……”林爺爺感歎,“他們的孩子不知所蹤了,爺爺隻想找到那孩子,好好照顧她,算是彌補吧。”


    餘小雙的腦袋宛如炸開了一般,她不知該作何反應,隻能愣愣地看著地板。她身體每一處的血瞬間沸騰了一樣,茲茲地冒著腥氣,擁堵在她的心肝和喉口,讓她好一陣難受。


    她覺得胃翻湧起來,嘔吐的衝動侵襲著她每一根神經,她迅速地捂著嘴,跑出去,本想就近找個有廁所的房間,但才跑到樓口便耐受不住了,於是抱著勾闌就開始吐,把晚上吃的東西吐得幹幹淨淨。


    眼睛裏火辣辣的,滿溢了一層又一層的淚,掉出來後又瞬間蓄滿,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在拉扯著她的所有感官。


    林逍南正在滿走廊找餘小雙,聽到動靜後立刻衝了過來,登時看到她顫抖著坐在地上,吐得一地泥濘的狼狽樣子,以及她身後訝然無措的林爺爺。他幾乎沒有一刻猶豫便跑過去攬住她,徒手擦掉她嘴邊的汙漬,焦急地問:“哪裏難受?是胃不舒服?頭痛嗎?”


    如果隻是胃不舒服,那也許是吃多了消化不良,如果是腦袋裏的問題,那會不會是車禍的後遺症?醫生也強調過,植物人醒來後會出現嘔吐的症狀,最大的可能是因為顱內高壓,而顱內高壓最可怕的後果是腦疝,會致死。


    餘小雙的視線一片模糊,她隻覺得自己被人抱在懷裏,熟悉的氣息一下子便將她包裹成了一團。她吐得喘上氣不接下氣,咳嗽起來。


    林逍南幫她順氣,生怕她一個倒吸把嘔吐物咽到氣管裏。


    聽到動靜趕上來的還有林家的大小,以及後知後覺的林爺爺。頓時所有人亂成了一團熱鍋上得螞蟻,家嫂極有眼力見兒地下樓撥了120,林爺爺見狀同樣非常焦急擔心,催著他們趕緊去醫院看看,見林逍南沒理他還生氣地用龍頭拐杖敲了幾下地板。


    林逍南怒氣也上來了,他站起來,深邃幽然的雙眼裏竄著一把火星,對著林爺爺質問道:“她剛剛跟你在一起,突然變成這樣你不該給我個說法嗎?!”


    他知道這樣的質問沒有道理,但是他現在沒有絲毫理智,也不需要理智。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爺爺還會害小雙不成?!”


    餘小雙聽到林爺爺的聲音便有些煩躁,但她還是拚命告訴自己,要保持冷靜,保持冷靜,事情還沒弄清楚,她不能沒頭沒腦地胡鬧。餘小雙扯了扯他的褲腳,艱難地喘著氣,“逍南,我、我很好,隻是突然有點想吐,不頭痛也不頭暈……”


    林逍南蹲下去,憂心忡忡地看著她漲紅的小臉,心疼得緊,“還有沒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她搖頭,發現地上被自己弄得十分惡心後,有些抱歉,看到林逍南身上也染了些汙垢後更是愧疚,“你離我遠點吧,你的衣服都弄髒了。”


    他看她臉色蒼白,臉一沉,直接回房拿了車鑰匙,再抓了件外衣披到餘小雙身上,打橫抱起她,走出了林家祖宅的門。


    一堆人在喊你去哪兒,家嫂追著說已經打了120了,馬上到。


    “等120太慢,我不放心。”


    林逍南把餘小雙放到車後座,囑咐她乖乖坐好,便回了駕駛座關上車門,轟著油門便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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